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回廊风雨【完结】>第50章 47 船

  谢雨浓正在喝粥,吕妙林叫他去叫谢素云吃早饭,说她叫了一遍没有叫起来。

  谢雨浓疑心地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擦了擦嘴,站起来去敲门。连续敲了很多遍,都没听见回应,于是他只好擅自开门进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其实每一天都很静,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尤其静。

  阳光被窗户分割成一束一束,空气中的尘埃在那些光束中静静地飞舞,谢雨浓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盯着那些光束看了一阵,才呆呆将目光移向床头。

  不过谢素云并没有在床上,她侧对着谢雨浓躺在藤椅里,像她每天看电视的姿势,一只手撑着脑袋,似乎是在小憩。

  谢雨浓忽然觉得心很空,他看着谢素云,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谢素云,谢素云仿佛没听见,依然睡着,神色安宁,好像困在一个很深的梦境中似的,只是眉头有一些微微的皱,也不算深。

  一种陌生的恐惧涌向他,谢雨浓感到自己的四肢好像不是自己的,每操控一下都很吃力,没走两步,他就跪倒在谢素云脚边,沉重的声响,像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小雨?怎么还不出来?太太呢……”

  尖锐的声响将安宁划破一个口子,谢雨浓被刺激地浑身打了个冷颤,他扭头看向房门口站着的谢有琴,她脚边是一摊碎裂的瓷片。

  谢有琴却仿佛没看到似的,目光呆滞着,一脚一脚踩了过去。她走了几步,站到房子的中间,却迟迟没有再迈动下一步,好像前面有什么横亘着,拦住了她。

  “人呢,都……”

  吕妙林扶着门框呆呆看着屋内的情景,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她犹豫地走了几步,绕过谢雨浓走到谢素云面前,她反复看了几遍谢有琴的眼睛,谢有琴确实只是木讷地站着,目光里透露出一种茫然。

  谢雨浓看见她把手伸到谢素云的鼻下探了一会儿,随后整个人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勉强靠着身后的柜子,才没有跌倒。

  “我,我去通知玉梅。”

  谢雨浓却始终跪着,他望着谢素云青灰的脸,第一次察觉她脸上竟然有那么多触目惊心的深刻皱纹,第一次发觉她也不是生来和颜,其实她的嘴角应当天生向下,原来她这一生总在勉力笑着。

  某一个瞬间起,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忽然多起来,那些人的影子,春天花树落下的花瓣的重影一般在他的眼前飘过。谢雨浓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拉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出的那间屋子,他的余光瞥见那些日光中飞舞的尘埃——奇怪,这好像是这里唯一活着的东西。

  他的思绪和精神不知道随那些舞动的尘埃飞去哪里,他耳边总有呼唤声,哭声,甚至是尖锐的叫喊,但都像水底传来似的,朦朦胧胧,十分粘稠,不足以将他从梦境叫醒。

  “谢雨浓。”

  ……

  “谢雨浓?”

  ……

  “谢……”

  他猛地打了个冷战,茫然回过神来。他看看眼前的人,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白色的孝服。那些嘈杂的声响一瞬间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耳朵,让他的大脑短暂缺氧蜂鸣,谢雨浓闭紧眼睛痛苦地皱起了脸。

  过了一会儿,他才再度睁眼,在诵念声中呆呆地看向面前的人,如梦初醒似的叫了那人一声:“戚……怀风。”

  戚怀风闭了闭眼睛,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深深垂下自己的颈子,绷紧的弦总算可以松懈下来。

  “你吓死我了……”

  谢雨浓感到他的肩头一重,是戚怀风磕在了他的肩膀上。

  温度,好像在这一刻,渐渐地回到他的身体,充盈他的躯体。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胸口很闷,好像喘不上去气,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崩塌,一块一块地砸下来,使他不得不弯曲他的脊梁。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力量,整个人只能依靠戚怀风勉强站着,也不知道自己的哭声原来那么撕心裂肺,让整个灵堂的人都看向他。几个老婆子在他身边搀扶着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般,就是沉重地要塌下去。

  那些重量,只好全部倚靠在戚怀风的身上。

  戚怀风把他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他怕自己的泪水也会落下,沾湿了谢雨浓。

  那本是个罕见的暖冬,却成为谢雨浓一生中最严寒彻骨的一个冬天。

  炭盆的火星子飘向夜空,如同冬日的萤火虫,带走孩子的愿望,残余的精魂,还有最后一口气息。谢雨浓知道,谢素云已经不在这里。

  他没能参加完整个葬礼,而是从戚怀风回来开始,一连发了两天高烧。在他的梦境里什么也没有,空白一片,他多想梦见谢素云,但他却总是断断续续地醒着,睡眠也变成一种惩罚。

  他偶尔也能听见戚怀风或者吕妙林在叫自己,却奈何感觉喉咙里平白含了一块火炭,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等他清醒时,已经是出完殡的那个晚上。

  他醒来,屋子里一片漆黑,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哭声,没有道士诵念的声音,甚至没有一个脚步声。谢雨浓动了一下,感觉自己四肢百骸都是酸麻的,身上黏糊糊的,应当出了很多汗。

  “你醒了?”

  谢雨浓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他还没扭过头,腰上就环上一双手,把他拉向身后,他被汗湿的后背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谢雨浓顿时感到一种浓郁的疲惫,他闭上了眼睛,曲起自己的双腿。

  仿佛隐约听见有雨点打落在窗户上,一下,两下,随后便密集到无法分辨哪一下是哪一下,哪一下又更深刻。

  他睁开眼,有一滴泪顺着面颊滑落,无声落进枕头,像砸进雪里,窟窿却像开在心上。

  “戚怀风,她走了,她走了……”

  戚怀风没有即刻回答他,而是把自己的腿同样曲起,他们就这样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如同两柄汤匙。他用额头顶在谢雨浓的后颈上,像要努力传递给谢雨浓力量。

  谢雨浓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像叙述一段故事:“谢雨浓,不要难过,我们要继续活下去。”

  戚怀风越平静,他越是觉得自己随时可以崩溃。谢雨浓抱紧了自己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说话的声音支离破碎,像肺上被开了一个洞。戚怀风其实并不能听清他在讲什么,但他知道谢雨浓现在需要他,于是他轻轻用脑袋在谢雨浓的后颈顶了两下。

  “谢雨浓,别怕,我还在。”

  雨,越下越大,淹没了谢雨浓的哭声,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陷落一片汪洋,总归有人会将他拉起。

  戚怀风始终用身体努力地支撑着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在泛滥成灾的悲哀中,在他们还不算十分漫长的人生中——

  时光的长河里,他们一直互为帆与桨。

  戚怀风毫不怀疑,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哪怕他们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