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回廊风雨【完结】>第12章 10 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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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雨才几岁,你对他撒什么气?”

  “奶奶,对不起……我看到戚家,一时……”

  “你不要多想,卫东跟令阳,影子都没有的事,他就是跟小三跑了。”

  吕妙林的声音带着一种肯定,这种肯定叫人沉默,以至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没人有反驳她的话。

  可空气中浮动的坚决不过薄如蝉翼,只需要一口气就能吹破。

  谢雨浓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她看见妈妈垂着头抽噎着。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某种受惊的小动物。妈妈也很脆弱,妈妈不做妈妈的时候,也很脆弱。

  谢雨浓拽了拽妈妈的衣角。

  谢有琴泪眼婆娑地抬头,她抽了抽鼻子,用双手捧住了谢雨浓的脸,几次咬紧嘴唇,要说什么,却都没有说。

  他仍旧是谢有琴心里无法弥合的一道伤口,他知道。

  “妈妈,”谢雨浓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没有委屈,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超越孩子的平静,“我不怪你。”

  你也是被人绑在这里的。

  囿于昏天黑地的夜,惨白的梦如同温柔监牢困住母亲,孩子的眼睛每眨一次,那些纯粹的美好都只不过是碎玻璃渣子,飞进谢有琴的嗓子。

  他是那个男人留下的孩子,这无可改变。

  谢有琴的肩膀剧烈地颤动着,很快她就无法忍住她的痛,她哀恸地哭嚎起来。就像司沁怡在戚情死的那天,坐在地上,那样的哭。好像有魂魄会从她长长的脖颈,随着每一次叹息呕出来。吕妙林的眼眶通红着,她抱紧了女儿,不住亲吻着女儿的头发,将她带出了房间。

  哭声愈远,谢素云坐到床前,对安静地扑闪着眼的谢雨浓微微一笑,这笑容是有些苦涩的。她终于意识到她们的不称职,让这个孩子过早地接触到了他不该承受的痛苦,承担了他不该承受的责任。

  “太太。”

  谢素云回过神:“嗯。”

  谢雨浓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爸爸和令阳小舅舅,就像戚怀风姑姑和爷爷那样吗?”

  那一瞬间,有一种恐惧和错愕在谢素云的眼中震颤着,她颤抖着抚摸着谢雨浓的脸,老妇人粗糙的手掌心磨红了孩子稚嫩的脸庞。而孩子的眼睛依旧静悄悄的,显出一种特别的笃定。

  “……不是。”

  谢素云努力睁了睁眼睛,笑容有不可察觉崩裂,她尽量平静地扬了扬下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优雅和庄重,甚至再说了一遍——

  “不是。”

  而谢雨浓自始至终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的曾祖母,曾祖母是他的世界里最正直的人,她从不说谎。

  谢素云收回目光,扶着床沿站了起来,她自言自语似的说要去看看谢有琴,说话间便出去了,步伐有些蹒跚。

  ——可她说谎了。

  谢雨浓望着床顶白色的纱幔,静静地出神。他想起司沁怡坐在地上痛哭的模样,想起她发疯似的大喊着被玉梅婆婆她们抱出灵堂时的模样。他耳边的尖叫,丝毫不比司沁怡的弱,甚至更为歇斯底里。

  像长久压抑的洪水,一下子决了堤。

  那是妈妈的痛苦吗?妈妈不能叫,不能喊,不能发疯,只能用手帕悄悄在不悦的时候掩一下嘴唇。那样一个手势,轻飘飘的,真能化解仇恨吗?而不是化成鹅毛,日积月累,一层又一层铺满躯体,最后把人要压死了,连喊叫也变成呜咽吗?

  谢雨浓不想原谅母亲。

  可他从此愿意理解,并同情母亲。

  那些被抛下的人,本该相互拥抱着的。

  他们一样都是被父亲抛下的人,那些痛苦,在他无法察觉的时候,朦胧不清楚的时候,更为清晰的尖锐的痛苦其实都捅向了他的母亲。

  他们本就该是世上最亲密无间,最该互相扶持的存在。

  哪怕她发狂发疯,他也不该背弃她。

  谢雨浓翻了个身,对着床外躺着,他捏着枕头的花边,想到几天前,这里还躺着另一个孩子,与他面对面。

  “戚怀风……”他呆呆地揉捏着枕头的花边,鼻子有些酸酸的,“……我们一起加油。”

  “好不好……”

  房里空荡荡的,没有回音。

  灵堂上,孩子高高举起香火,又一次重重地磕下了一个头。他的眉宇间有一块紫红创口正汨汨流下血来。他的母亲呆呆地立在一旁,白色的孝衣将她衬托更为瘦弱,如一片烧干的脆弱的纸,一捏就会碎掉。她望着她的孩子,眼睁睁看着红色的血顺着眉心留下,落到下颚,她却无动于衷。

  那些道士念经的声音忽然越来越弱,后来索性不念了。

  只有,砰——

  砰——

  砰——

  枪响一般的磕头声,重重地击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在人的太阳穴开出一个又一个洞。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注视着那个被人讲作冷血无情的孩子,是如何一步一步磕破自己的脑袋,好像那些血能洗净这个家一切罪孽与痛苦。

  蒋玉梅抽噎着从人群里冲了出去,跪下来抱住了戚怀风。戚怀风还要硬着身体弯下去磕头,蒋玉梅搂着他大喊:“够了!够了!这是干嘛啊!你还是个孩子啊!”

  戚怀风磕不下去,他便僵硬地移动目光,看向自己神游天外的母亲,血流进他的眼里,又与那些泪水一起再化为一道道血痕刻在他的脸上。他被蒋玉梅搂着脑袋,埋在妇人温暖而柔软的肩头。那一刻,没人知道,他多么想念母亲的怀抱。

  而他只能从陌生人那里获得一个能够勉强称得上温暖和安慰的怀抱。

  在蒋玉梅轻轻的啜泣之中,那些道士又开始诵念起他们的经文,仿若灵堂之中一切如常。地上的血,孩子染红的孝服,痴呆的年轻母亲,还有那两个埋在阴影中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的男人,一切的荒谬荒诞,都汇集到那副门板上安宁睡着的故人身上。

  在点火的那一刻,一切都将化为灰烬。

  所有人都将带着疮疤,继续在如雪落下的灰烬中前行,生活。

  “起!”

  她身上牵着一根挂着铜钱的红线,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轻轻一抬,就把她放进那具红丝绒外壳的廉价棺椁。青白的面孔让她看起来如同一具完美的瓷相,轻轻一敲,或许就碎了。香火围绕着棺椁旋转啊,旋转着,魂魄好像真的随那些香烟飘出了灵堂,飘向遥远的不着边际的地方。

  那里会比较自由吗?

  戚怀风坐在送灵的大巴车上,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天上的云动得那样慢,他们开了那么远,云却好像只走了两步路。

  为什么,云也会舍不得吗?

  如果舍不得,又为什么要轻易抛下他离开。

  赤红的火,吞噬掉这个家最大的秘密和丑恶。戚怀风抱着姑姑的骨灰盒,在所有人古怪的目光中,决绝地落下一个吻,印在冰凉的盒子上。他的面色无比平静,连同眉宇间的创口也如此温柔。

  他说了这三天来,唯一一句话。

  “再见,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