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已是近十一点,施律进屋就去了书房,直到席觅微在床上躺了半天都没有回房。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失眠,最后干脆也起床钻进了隔壁工作间,但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都画不出来,于是把郁金香拆了插好,随便找了本杂志抱着看。
施律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抱着抱枕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扫了一眼花瓶里娇嫩的鲜花,把脚边的杂志捡起放在茶几上,俯身将她抱起往回走。
半道上她醒了,睁眼看了他一下,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怎么不回床上睡?”他颠了颠将她抱高一点,让她把脸靠在他肩上。
“睡不着,”她说,突然又没头没脑地补充道,“你不在旁边。”
施律的脚步停了下来,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她,下颌线崩得很紧,但是始终一言未发。
他长得真的很沉稳很镇定,表情又少,而且似乎连心跳都可以控制,哪怕席觅微时常靠他靠得这么近,也没有听到过他心里兵荒马乱的声音。
她有些挫败地想,或许他就是从来没有为谁兵荒马乱过。
没有人能让他慌乱吧?
“我以为你生我气,今晚不回房了。”她重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扫过他的皮肤。
像羽毛扫过平静的湖面。
“你没做错任何事,我在书房是有公务要处理。”他重新迈开步子,走进卧室将她轻放在床上,直起身伸手解开衬衣领口的袖扣,转身想要去洗澡。
“施律。”席觅微起身拉住他的袖子。
他回头朝她弯了下嘴角,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我们家不会有冷暴力,放心,快睡。”
她点点头,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施律轻叹一口气,俯身亲了亲她的眉心才走。
她主动的时候真的不多,今天是第一次约他看电影,他因此推了许多工作,但北美那边的几封紧急邮件是今晚必须要回的,所以弄得有些晚。
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安。
施律洗漱完,轻手轻脚从另一边上了床,准备关灯时席觅微翻身滚到了床中间,离他只有十来公分。
他瞥到她唇角轻轻动了一下,伸手勾了勾她翘挺的鼻子:“有人偷看我了?睫毛还在抖。”
席觅微被揭穿,睁开眼光明正大地耍赖:“我看你是合法的。”
施律轻笑一声:“学会举一反三了,小朋友。”
席觅微其实早就困得不行,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只是她还记得自己的任务,迷糊着问:“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啊?”
又强撑着翻了个身面对他,一副打算洗耳恭听的样子,但是因为犯困,她声音小而软,最后一个字还带着尾音,说完还很没有礼貌地打了个哈欠,连生理泪水都渗出来了。
“你很在意?”施律抬手把那点湿意抹去,轻声问。
“嗯。”
“为什么?”
“Emmm……”席觅微快要睡着了,闭着眼emmm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想你心情不好。”
“如果我心情不好,你会怎样?”
席觅微把手伸到被子外面拍了拍自己心脏的位置:“我也会难过的。”
施律沉沉地看着她巴掌大的脸,重新意识到就算她喜欢着别人,将她留在身边也绝对是个正确选项。
她开始在乎他了,不是么?
“席觅微,”他头一次用她的全名称呼她,“要不要跟我交往?”
“?”席觅微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下,“我不是都跟你结婚了么?”
她困得实在受不住,转身背对着他,拉了拉被子,没心没肺地开始睡觉。
三秒后,她猛地睁开眼,扭头瞪着依然撑着头看着她的施律,结巴道:“你、刚才说……”
“交往,”施律肯定地点了下头,“谈恋爱的意思。”
“要重新协议交往吗?”席觅微有点懵了,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再清醒一点,坐起来问,“我哪里演得不好,施家有人知道我们协议结婚的事?还是……”
“都没有,”施律也坐起身靠在床头,原本偏深的眸色在暖光灯下折射出一点澄澈的琥珀色琉璃质感,“我想跟你交往,没有协议。”
席觅微怔怔地看着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协议结婚的老公要求跟她不带协议地交往,这是……
“我在电影院问你对我有没有好感,”施律温声道,“是想等你回答后反问我。”
但是她不仅没有回答,也没有问他,而是提起他们协议结婚的事,提醒他一切都是演的,就像两个私下根本不来电的演员,也能在电影里爱得死去活来那样。
等下了戏就曲终人散,各自回到现实中。
所以他才会想知道她真心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
“要是我回答没有呢?”席觅微说完便抿紧了嘴巴,感觉自己今天的情商降到了负数,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
她有点慌,好像有人用钥匙在试图开启某个被刻意封闭的房间。
施律好像早就猜到了,他小幅度地笑了一下,全身都好像被灯光染上了蜜色:“那我也会告诉你我有,我喜欢你。”
午夜的房间落针可闻,连被风吹动的白色窗纱都静悄悄的,有一瞬间席觅微好像什么都听不见,直到哪里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地打破这种默剧般的沉默,震耳欲聋。
“我们结婚多久了?”良久,她垂着眼轻轻问。
“52天。”他说。
“才52天,”她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抓了抓被子,“理智告诉我单身28年的施六少不太可能会这么轻易喜欢上谁……但是我心里好像已经相信你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初中的时候、高中的时候、大学的时候、后来那些相亲对象,类似的告白她听了许多次,甚至连施律本人,算起来也已经是第三次了。
只有这一次她的心被动摇,擅自相信了告白者。
可是她又说:“对不起,我好像不行。”
施律似是又猜到她的反应,眼里闪过一丝寂寥,但依然温和地说:“我知道了。”
他拉开被子让她躺下去,关掉灯往后退了一点自己也躺下。
房间再一次陷入寂静,席觅微几分钟前还昏昏欲睡的大脑却思考没了困意。
她躺在床的正中间闭着眼,泪水悄然滑入鬓间。
她应该永远没有能力吧?没有能力跟谁真正地相爱、真正地交往、真正地结婚,直至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她早就知道她没有这种能力,所以答应施律这种过家家一样的协议婚姻,很认真也扮演妻子的角色,在了解施律的品行后很放心地让他亲近自己,在和他越来越亲密的接触中享受由肾上腺激素和多巴胺带来的快乐。
她在一场点到为止的假婚姻里装作正常人并乐在其中,力图说服自己真的已经忘记了那个梦魇。
起码在外人看来她是很幸福的,和老公恩爱和谐、如漆似胶。
实际上,施律除了第一次回施家洗澡时逗过她一下便再也没有让她看到过什么不该看的,也从不在她沐浴时借机窥探,安安分分在她身旁躺了52天。
他并非对她没有欲望,她好几次都感觉到了,拥吻接近半分钟他就会起反应,只是两人都睁着眼装看不见,谁也没有说破。
她知道那欲望是正常的,如果两情相悦,那欲望也是美好的。
偶尔梦魇时半夜醒来,她也知道她靠在谁怀里,是谁像哄孩子那样不断哄她别怕。
他本可以站在云端,却俯身为她做了那么多,又恪守着诺言和约定不叫她为难,永远从容不迫、冷静自持,体贴地留给她需要的空间和私密领地。她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会不对这样的人产生好感。
这种好感不是哪一刻突然出现,而是在点滴的相处中渐渐堆积,慢慢地她变得很信任他,看到他就会觉得很安心,很安全,在需要扮演爱他的妻子时心情也会很好。
听到他亲口对她说喜欢,想要跟她交往,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已经在偷偷期待着。
可是她走不到那里,那难堪而恐怖的记忆一定会重新冲出来撕破她,就算她占了他身边真正的位置,也依然只能跟他做假夫妻。
她想继续演戏,不敢再往前。所以她出事没有找他帮忙,当他因她没有第一时间找他感到失落,认真地问她对他有没有好感时,她都很狡猾地躲开了。
施律真的很会打直球,真的假的都打得很好,分寸感拿捏得很恰当,这样的人不容易跟伴侣产生矛盾和误会,她想。
泪水不断涌出,鼻子也堵了,她小声地吸了一下,假装翻身想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一边床,却被人掰住了肩膀。
“为什么哭了?”身后的男人逗她说,“明明是你甩了别人,席小姐。”
“没有哭,有点受凉把鼻子堵了。”席觅微用了点力挣脱他,爬到床边打开灯拿了张纸巾背对着他擦脸。
“要不要来我身边睡,”施律温声道,“你上次说很暖和。”
席觅微突然笑了一声,带着鼻音说:“被人甩了你怎么还这么圣父心泛滥,不应该把空调再调低点让我冻死吗?”
“或许爱情让人愚蠢,”施律难得开了个玩笑,“就算刚刚被甩也见不得喜欢的人哭鼻子。”
席觅微夹着泪就把纸巾一丢,灯都没关就钻到他怀里去抱住了他。
又哭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对不起。”
施律板起脸:“对不起就完了?衣服要赔的。”
席觅微眼睛都哭肿了,听了这话却又笑了出来,在他胸前蹭了蹭脸,说:“给你买新的,我有很多钱。”
“你还欠我一块表,有很多钱的席小姐,”施律又说,“你欠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表已经订了货,要下个月才到,”席觅微仰头看他,“只欠你这件衣服了。”
她眼眶和鼻头还泛着红,上睫毛上挂着很细的白色水珠,下睫毛湿得贴在下眼睑上,眼珠像洗过一样亮,身体也还不住地一颤一颤的。
很像受了委屈又轻易被哄好的小孩子,和她原本大气而有些明艳的长相有些出入。
像她小时候的样子。
施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想问问她是不是真的没有认出他来,还是真的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了,但他最后挑了个最紧要的问题:“说说你为什么哭?”
为什么明明拒绝了他,却难过得好像被他拒绝了。
席觅微咬了咬下唇,别过眼没说话。
就在施律打算放弃的时候,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地传进他耳朵里:“我怕。”
“怕什么?”
席觅微又把头埋进他怀里,然后说:“我怕你。”
施律不太理解她言行上的不一致,沉声道:“我不会伤害你。”
席觅微摇摇头:“是我的问题。”
施律剑眉微蹙,没有再追问,只亲了下她的头顶,道:“想说的时候我随时愿意听。”
“嗯,”席觅微轻轻呼了一口气,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