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嚣转动轮椅, 进入木屋。

  这是一间非常狭窄的屋子,整体不到十平方米,正中间放置着一台与木屋格格不入的封闭银柜,它的外形形似棺材, 但比棺材规整, 表面没有任何的花纹和装饰,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除此以外, 木屋里没有再摆放任何陈设, 而另外三面墙上挂满了黑白照片, 令这间屋子看上去更像是一座灵堂。

  沈嚣看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位年轻和煦的女人。

  她的名字是玛瑞安.华莎(~~—FD0012.11.21),职业是医生。

  照片下方有一句话:“愿远离纷扰, 愿有一双看不见伤痛的眼睛”。

  旁边那位长满络腮胡的笑眼大叔名叫陈维斯,他的生年同样不详,卒年与华莎一样,是FD0012.11.21, 职业是机械发明家。

  下方的话是:“为什么一定要踩着他人的尸骸才能攀登到高处, 科技不是掠夺手段, 请不要乱动我的发明。”

  再往后是一位面容严肃的女人, 同样生年不详, 卒年为FD0012.11.21。

  她是一位思想家、理论家、政治家。

  她想说:“资本与强权是自由路上最大的阻碍。”

  她的旁边男人有一双道尽沧桑的深邃眼眸, 生年不详, 卒年依旧是FD0012.11.21。

  他是一位孤独的旅行者, 座右铭是“自由与梦想长存!”

  ……

  FD是星海的纪年方式,FD0001.01.01换算成星历, 应该是2960.01.01,这一天是星海诞生的日子, 但这套纪年方式只延续了12年,便结束了。

  短短十二年的历史连星盗都不记得,更不用说联邦与帝国了,他们对星海的了解是从掠夺开始,完全不知道曾经有一批人主动来到荒芜之地,想要在这里建立自由的国度。

  而那个时候的联邦和帝国都处在高度膨胀期,科技是他们强大自己的唯一手段。

  但要想拥有科技,除了人才,还要资源,于是在建立了高墙之后,掠夺便成为了常态。

  一切能谋取利益的事物,都是他们想握在手中的资源,各方追逐利益,内斗从未停止,这一点上他们与星盗并无区别。

  而当资本积累达到一定高度,阶级区分越发明显,“自我之下等级森严,自我之上人人平等”这样的概念无形存在于所有人中,底层人的空间被压缩,平凡的生命被视为敝履,“平等”与“自由”成了最不值钱的口号。

  也正是这样的大环境,孕育出了一群无力改变、却又对真正的自由抱有深深渴望的人。

  他们所认为的自由之地并非是法治之外的混乱之地,而是一个人人平等、无拘无束的世界。

  他们来到星海,想要实现理想中的世界,但理想与现实之间仿佛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们尝试在鸿沟之上架起桥梁,却在短短的12年后,跌入了无尽深渊。

  这一切的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木屋最中间放着一张清晰的规划图。

  思想家、创造家、旅行家、医生……他们将自己能做的事写在上面,用自己微小的力量来打造这个自由的国度,他们没有想过一蹴而就,而是从零开始,慢慢搭建桥梁,由一个小小的房子,到一栋楼房,再到城邦。

  规划图下方写着加入自由之地的唯一准则。

  “我们怀揣着对自由的向往而来到此地,承诺以尊重为前提,不伤害他人生命,不侵犯他人权益,与人为善,与己为善,共同建造理想之地。”

  短短一句话,足以证明他们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搭建星海,这份规划或许有不足之处,但如果来到这里的人都秉持着“ 与人为善,与己为善”的原则,自由之城绝不至于短短十二年就结束。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木屋的墙壁上刻满了这句话,刀痕经过百年,依旧清晰可见,老喵子被关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那个时候的他尚且年幼,在他人的蛊惑下无法看透真相,于是只好在脑中一遍遍回溯城邦建立的过程,一遍遍回想混乱发生时的场景……但他思索了十余年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最终,他在见证贪欲与掠夺后,恍然大悟。

  自由是梦想,欲望是现实,人最终会回归现实,被贪婪欲望驱使着,走上一条重复之路。

  他被欺骗,他们都被欺骗了,那些来到自由之地的人,从来没有想过遵守守则,他们是逃难者,而不是建造者。

  于是,老喵子决定复仇。

  木屋中间的银色棺材埋葬了他们的理想,也成为他复仇的开始。

  沈嚣将手放在银棺上,冰冷的合金缓缓打开。

  里面没有任何精巧的构造,那无数的线路与按钮组成了思想钢印的总服务器,它保存了星海之中所有人的欲望,又在他们脑中留下了刻印,催促他们加快前进的步伐,在欲望的路途上越走越远。

  而已经死去的理想者们就在这间木屋里,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灭亡,看着星海由繁荣到崩塌。

  一切仿佛轮回。

  老喵子达成了他的复仇。

  但自由之地的破灭仅仅是因为欲望吗,那消失十二年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嚣没有找到相关的记录。

  “以自由之名的城邦吸引了不少人的加入,但从规划上的人员数量来看,他们并没有建立合适的筛选机制,那些加入者中或许有人是抱有善意来到这里,但后来者理解的‘自由’和他们存在出入,这是混乱的起因。”原泽沉声说道。

  “所以他们的设想并没有错。”

  “自由与平等几乎是所有制度追求的最高目标,这个想法肯定没错,但现阶段是无法达到的,它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

  “人的道德感需要处在一个稳定的水平线上。”

  规则约束人的行为,想要在无规则且高度自由的环境下,避免混乱发生,就要求人的心中有一道标尺,这道标尺会代替规则约束人的行为和欲望,而没有这道标尺,即使制定了规则,也限制不了欲望。

  但就算人的心中有了这道标尺,随着加入的人越多,标尺与标尺之间也会产生碰撞,位置也会发生改变,这些都是难以预料和控制的,除非设立一个规定的标准,来保证标尺的准确性,而这又与自由的命题相悖。

  没有矛盾的理想社会首先要解决人性问题,但人本身就是无解的。

  理想主义者考虑了许许多多的事,却忽视了人的复杂,这才是星海覆灭的真正原因。

  而强大如联邦、帝国,也无法真正实现自由与平等,千年以来,这都是一个无解的事情,但事物总是向前发展的,后人总会竭尽全力向理想靠近。

  “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沈嚣问三七。

  三七想了想,说:“我们的世界有上万个不同的族群,但族群的划分不是依靠血脉,而是信仰,每个小精灵成年之后,都会到生命树下进行觉醒,觉醒之后,根据信仰去往不同的族群。”

  信仰相当于心中的标尺,小精灵们在与自己有共同信仰的族群中,不用担心会有人打破标尺,从而获得自由发展的空间。

  星际中的两大制度都尊重信仰,各星区的划分与境精灵族群的划分也有相似之处,但人们的发展空间还是受到很多限制,性别、刻板印象、资源差异……这些无形的因素框住了人。

  三七接着说:“但族群与族群之间还是会有争斗,强大的族群也会将弱小的族群逼到绝境,所以在族群之上又建立了监管机制,尽量保证每个族群的利益,不过这也就是将明争变成暗斗,绝对的和谐是不存在的。”

  弱肉强食好像是刻在所有生物DNA里的本能,强大者在社会中默认能获得更多的资源,而弱小者要么是沦为资源,要么是摇尾乞怜,这一点在沈嚣经历的两个世界中都存在,而abo性别系统形成后尤为明显。

  想到这里,沈嚣向原泽投去了幽怨的眼神。

  原泽坦然接下,认真地看向沈嚣:“一个稳定和谐的制度,需要有容纳差异的能力,强大者向上攀登的同时,也要给予他人晋升的机会,给与弱势者平等的待遇和发展的空间,保证所有人手中的权利不被剥夺。”

  比起拥护强者,沈嚣更怜爱弱势者

  他们并非一开始就是弱势者,只是受出生和性别的影响,缺少了向上攀爬的机会,他们有能力、有想法,不该沦为附属品被关在牢笼中。

  沈嚣已经从牢笼中逃出,但他希望更多的人可以逃离牢笼,去追寻他们的自由。

  当然,要想毁掉笼子,光靠他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笑笑听不太懂爸爸们之间的对话,但三七听得懂,并向原泽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哇哦,你这五年没有白过呢,思想境界有所提升啊。”

  明明是夸人的话,但原泽听着却只觉得刺耳,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

  沈嚣从联邦这些年颁布的提案中,能看到很多改善之处,否则他最开始也不会给他靠近的机会。

  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解决,原泽问沈嚣:“你打算怎么做?”

  沈嚣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走到冰柜前,将思想钢印彻底销毁,他和老喵子之间的恩怨与情分也到此为止了。

  “回去吧,我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