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法本空, 心无缚著,于根尘中,得大解脱……

  夏醇耳畔是不休不止的佛经梵音,念得他头痛欲裂。冥冥中又有另一个声音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终于将他涣散的意识凝聚起来。他悠悠睁开双眼,逐渐清晰的视线中出现了白奇楠焦虑担忧的神情。

  “夏醇你醒了?”白奇楠又惊又喜,有些手足无措地摸了摸夏醇汗涔涔的额头,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夏醇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十几秒后才恢复知觉:“没事, 就是好像做了一场梦。”

  白奇楠劫后重生般笑了起来,很快又变回担忧:“你梦到什么了,为什么一直在哭?”

  哭?夏醇手背在脸上一抹,湿漉漉一片。他坐起身把脸上的泪水擦干, 平静地问:“香品燃尽了吗,再点上一只, 我还没有找到事情的因由。”

  白奇楠看向桌上的香炉:“早就燃尽了。不过现在已经快到早上,再要焚香得等到午夜吧。”

  夏醇这一梦,便梦了三四个小时。不过对于时间飞逝的梦境来说,又沧海一粟般短暂。梦中所见种种还历历在目, 尤其是阎浮看向业奢天的最后一眼,令夏醇心口一阵钝痛。

  “我想吃点东西。”夏醇有种跑了一万里路的感觉,站起来的时候头晕眼花。

  白奇楠伸手去扶,又不太敢碰他。见夏醇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才说:“抱歉,这个时间,厨师还没有开始准备早餐。”

  “没事,我随便吃点就好。”夏醇走到门口吓了一跳,好好一扇门裂成两半,惨得很。

  白奇楠不无尴尬,当时他急于破门而入,等不及去拿钥匙,直接到不远的工具房取来斧子把门劈了。

  “反正过了今天午夜,它就会恢复了。”白奇楠不怎么在意。

  二人来到厨房,夏醇打开冰箱,白奇楠却挡在前面说:“我来吧。”

  “你还会做饭啊?”夏醇挺意外。

  “只会一些简单的,”白奇楠从冰箱里拿出鸡蛋黄油等食材,“在国外上学的时候,跟家里断了联系,一切都亲力亲为,学了不少东西。”

  夏醇笑了笑:“豪门少爷的叛逆期吗?”

  白奇楠冷冰冰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笑意,不过很快就不见了。他做了两份火腿蛋饼卷,拌了个水果蔬菜沙拉:“只有这个水平了。”

  夏醇饿到看什么都重影,即使是简单的早餐在他看来堪比珍馐佳肴。他顾不上客气直接开吃,含糊地说:“很好吃,谢谢。”

  白奇楠嘴角翘了翘:“你……在梦里消耗了很多体力吗,究竟看到了什么?”

  夏醇动作顿了一下,放慢进食速度:“大概是这种困境形成的原因吧。”

  白奇楠被困绝境太久,试过多种办法都失败了,早已心灰意冷。现在听到夏醇这么说,连声音都有颤抖:“原因是什么,有几种解决方案?”

  “……白总,需要我做个PPT给你汇报一下吗?”夏醇调侃了一下,收起笑容又说,“再给我点时间,我还要再试一次。”

  白奇楠:“好,今晚我跟你一起。”

  “不行,”夏醇再一次拒绝,“我现在不能解释,但请你一定相信我,等一切水落石出,我会告诉你的。”

  这混沌的梦境好像在告诉他,造成白家困在其中的罪魁祸首就是阎浮。如果真是这样,那夏醇就更有责任要解决问题了。

  可是阎浮所造的小六道是被神界发现而毁灭了吗?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恶魇没有被消灭?他和业奢天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更让夏醇纠结的是,自己和业奢天为什么会一模一样。他能够感觉到某种内在的联系,他们两个人之间绝不是长相相同那么简单,说不定是转世什么的。

  可业奢天既然是佛祖弟子,早已获得神体跳出三界,自当不死不灭,又如何成了现在的他呢?

  白奇楠沉思良久,勉强同意了夏醇的话:“那我在门外守着你。对了,你那位……朋友呢?”

  又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夏醇隐隐感到阎浮之所以始终无法现身,可能是因为现在与过去发生了重叠,而作为一个不死之人,他无法同时出现在自己存在的另一个时空。

  夏醇表示很累,这些事稍后再说。白奇楠不再提问,等他吃完之后,将他送回客房休息。

  夏醇其实并不想睡,只是千头万绪需要梳理一下。他想起令小鬼耿耿于怀的念珠,如果他和业奢天真是前世转世的关系,那就是第二次当着阎浮的面把他万分重视的东西扔掉了。

  难怪小鬼一直委屈。夏醇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自嘲地想,业奢天对阎浮那么冷酷无情,被封印几千年之后,阎浮见到和业奢天一模一样的人时,竟然没有一巴掌将他拍个魂飞魄散,真是冷静大度。

  若白家厄运的源头就是阎浮在过去弄出来的恶魇,那这一切要如何终结?

  他疲倦至极,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感觉十分不适,强撑着睁开眼睛,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夏醇蹭地坐起来,对床前面带微笑的少年问道。

  白奇睿注视着他,脸上虽然带笑,眼中却没有任何情绪,空洞得很:“我哥做的饭,好吃吗?”

  夏醇揉了揉脸:“挺好吃的……”

  “我都没吃过呢,”白奇睿笑盈盈地说,“好羡慕你。”

  夏醇感到莫名其妙:“他是你哥,你让他给你做不就行了。”

  白奇睿低头笑了几声:“醇哥,你在梦境里看到什么了呀?”

  夏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面前突然递过来一杯水。他谢过白奇睿端起水杯一饮而尽,随后道:“就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等我了解透彻了,会告诉你们的。”

  “一点都不能透露吗?”白奇睿好像非常好奇,“这毕竟关系着我们一家人能不能离开这里,如果可以的话,告诉我一点吧。”

  夏醇抓抓头:“现在还不好说,因为我也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今晚我还会再次点燃爱染,或许这一次就能够找到答案了。”

  见他执意不说,白奇睿让他好好休息,转动轮椅离开了房间。

  夏醇觉得这少年怪怪的,但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人的事,满脑子都是梦境中所见所闻。等待午夜的时间令他感到难熬,垂眼看着手中的烟杆,想到阎浮说他一直在等,也不知究竟等了多久;最后等到的是却是那样的结局,当时阎浮的心情,夏醇连想都不敢想。

  可阎浮似乎做了很多天理难容的事,这样的下场也在情理之中。夏醇只是觉得封印阎浮的不该是业奢天,这对阎浮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同样的一天有条不紊地进行,白老先生会客侍香,夜里晕倒,易长河悉心照料……夏醇在焦灼的等待中终于迎来了午夜,白奇楠又重新制作了“爱染”,交到夏醇手里。

  “你不要我跟你一起?”白奇楠还是不放心,又一次寻问。

  夏醇郑重允诺:“我一定会解决这件事,让你和你的亲人都能离开这里。”

  “我是……算了,如果超过四个小时你还没有醒,我会进去把你叫醒。”白奇楠严肃地说。

  夏醇点点头,关上了面前的门。白奇楠对着门出神,他刚刚想说的是“我是担心你”,可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和立场说这样的话,辞藻已滚到舌尖,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没有向人直接表达感情的习惯,凡事必深思熟虑。这样的缜密在事业上或许大有助益,但在某些需要时不时冲动一次的事情方面,却只余拖累。

  他叫人搬了把椅子过来,就在门前坐下,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看门狗”。他笑点极高,这番自降身份的想法却令自己笑了出来。

  ……哥哥的笑容真美——少年在走廊另一侧默默注视着白奇楠的侧影,额头抵在中门的门框上,一脸沉醉。

  夏醇拿出香炉,按照白奇楠教他那样填入香灰并弄得松散,把“爱染”埋了进去浅浅盖上,点燃之后放好炉盖,抱着胳膊坐在桌前,如临大敌一般看着。

  等了一会儿,他开始感到意识朦胧,昏沉之间仿佛一束在时空中穿梭的光,荏苒之间回溯不止。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变了……

  有个叫做九灵境的仙山福地,云海曼妙,灵气充盈,山中奇花异草,水流潺潺,一条布满金沙的河流泛着祥瑞紫气自山间流过。

  一名佛修头戴斗笠,手持金色莲心禅杖,缓缓走入这片无人打扰的清净之地。他在河边驻足,抬起斗笠往对面看去,一株望不到顶的古树擎立在天地之间,仿佛这天地都是由它撑开的。

  佛修脱下鞋子,赤脚走过河水,在古树下盘腿打坐,吐纳灵气,进入冥想,无声无息好像已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

  不多时,树后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从树干后面探出一只眼睛,好奇又警惕地打量这名闯入者。

  那个人跟自己有些像,但又不太像。比自己高大很多,面向自己这一侧的眼角下涨了一个小黑点,长长的头发靠近发梢的位置用白色的带子束起,松散随意地搭在背上;手腕上戴着一串圆滚滚的珠子,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小不点扯过自己的头发看了看,他没有白色的带子。他在水中看过自己的脸,也没有任何小黑点。

  佛修双目紧闭,看似无知无觉,嘴角却翘了起来。他打坐许久,那小家伙却十分有耐心地躲在树后窥探,好像只要他不动,就能一直这样看下去。

  佛修缓缓睁开眼睛,摘掉斗笠放在禅杖旁边,轻声道:“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树后的影子晃了晃,嗖地一下躲了回去。

  好像被发现了。小不点一手扶着树,小心翼翼后退,一步,两步……忽然背部撞到了什么,猛地回头一看,那人不知怎么竟出现在他身后。

  佛修弯起眼睛,笑容和煦:“你住在附近吗,家中大人呢?”

  小不点面无表情地仰头看他,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佛修笑着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指尖还没碰到,手指便被抓住了。小不点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只,力气却非同凡响,被他这么一抓,顿时动弹不得。

  紧接着一股无形的浩然巨力令佛修感到真元一震,他眉头倏然皱起,凝气固心守元,腕上念珠白光乍现,将小不点的手猛地弹开。

  小不点手指发麻,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还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抗得了他呢。

  佛修看着小不点的发旋,神情又恢复平和。原来不是个普通的小孩,而是天生天养之精魄,实在世间罕有。他身上既有佛香亦有鬼气,灵智初开无人启蒙,若是放任不管,很有可能走上邪路。

  “我不知道你住在这里,多有打扰,抱歉。”佛修单膝跪下,看着小不点说,“我叫夏临渊,你有名字吗?”

  小不点歪着头看他,眼中满是茫然。

  夏临渊不免惋惜,此等神物生出人形之后,不知独自在山中多久,竟连话都不会说。他不善为人起名,索性便以小不点的本体之名相称:“就叫你阎浮吧,我教你写名字好不好?”

  阎浮?名字?那是什么?

  夏临渊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阎浮”二字:“这就是你的名字,对现在的你来说有些复杂。不然叫‘丁一’好了……”

  话未说完,小家伙的注意力被一只灵兽吸引,哒哒哒地跑过去,不费什么力气就将灵兽的元神吞入腹中。

  夏临渊怔了怔,哑然失笑。他走到饱足的阎浮身边,指了指倒在地上的灵兽道:“你可知自己对它做了什么?”

  阎浮眨眨眼,听不懂。

  好好一只灵兽,真是可惜。夏临渊道:“你可知何为‘死亡’?”

  阎浮看着从身边飞过去的一只麻雀,伸手抓来,张口就要咬。夏临渊一把按住他的手:“不可。”

  阎浮:???

  夏临渊对着已经咽气的麻雀一番超度,随后严肃道:“不可生吃。”

  片刻之后,夏临渊在水边升起篝火,弄来树枝做成架子,把麻雀退毛洗净穿在树枝上,用火烤得外焦里嫩,递给阎浮说:“你若要做人,就该有人的样子。”

  阎浮盯着变了样的麻雀,微微张着小嘴有些吃惊。他试探着伸出舌尖舔了舔,陌生的滋味顿时俘获了味蕾。他吓了一跳似的把麻雀丢了出去,跳到一旁想要躲起来。

  夏临渊一把接住烤麻雀,摇头浅笑,撕下一块肉送到阎浮嘴边:“尝尝看。”

  阎浮看看麻雀,又看看夏临渊,不情不愿地张开嘴,连同夏临渊的手指一起吞进嘴里。

  夏临渊及时收回手,又撕了一条肉丢进自己嘴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虽然没有调料,但火候恰到好处,口感还是挺不错的。

  阎浮咀嚼片刻,眼中露出惊讶疑惑的神情,迫不及待将麻雀抢来,三两口就全都吃掉,连骨头都没剩。他似乎还不过瘾,转头看向那只灵兽的尸体,伸手一指,好像在问“那个也可以这样吃吗”。

  夏临渊被这问题难到,一脸苦思。灵兽是个什么味道,怕是没人知道,毕竟谁也没对生出灵智之物动过这样的心思。

  夏临渊拍拍身边,让阎浮坐过来,耐心地给他讲什么是轮回,什么是生死,像他那样将灵兽元神吸食,那只灵兽百年修为全都毁了不说,且无法进入轮回道,再也不能转生了。

  阎浮懵懵懂懂,不知道这男人在扯些什么,但他声音很好听,让人忍不住想要听下去。

  几百年前,阎浮睁开眼睛,周遭的一切便是如此,从没有发生过改变。起初他很得意,这漫山遍野的生命之中,唯有他看起来与众不同。

  那些花花草草参天大树不会跑跑跳跳,天上飞的鸟和水里游的鱼看起来呆头呆脑,体型过大的猛兽十分笨重,轻盈灵巧的小兽胆子太小。

  他很快就走遍了整个九灵境,心中洋洋自得。

  不知过了多久,这样的心情渐渐消失,他不再感到得意,反倒生出几分羡慕。植物也好,动物也罢,都有自己的同类伙伴,独一无二的他,却形单影只。

  这感觉怪怪的,好像很讨厌。他决定吃掉那些成群结队的花鸟鱼兽。

  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阎浮除了感到力量越来越强之外,在这片无人踏足之地感受不到任何变化。

  直到这一天夏临渊的出现。这是阎浮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第一个对他说话的人。阎浮觉得夏临渊脸上的表情好奇怪,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看上去很顺眼。还有他嘴里发出的那些声音,同样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听上去很悦耳。

  阎浮的原体根须以恶鬼罪魂为养分,人形也到处吸食魂魄,久而久之能分辨出有些味道很难吃,有些味道很干净,有些味道很微妙。

  夏临渊看起来应该很好吃,可惜竟然没能吃到。

  阎浮目不转睛地看着喋喋不休的夏临渊,悄悄用手背擦了擦口水。

  夏修士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与一盘美味菜肴无异,铁了心地要为他开蒙启智,决定先从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入手,让他对这个世界有初步的认识。

  他带着阎浮在一棵横木上坐下,一边讲,一边用长长的树枝在地上勾画一些线条简单生动的形象。

  “……远古时候,有个巨人名为夸父。为了阻止天上的十个太阳炙烤大地,他决定射日。太阳躲得远远的,夸父跋山涉水追逐不休,三过家门而不入,于是妻子伤心吃下仙药,飞到月亮里养兔子去了……”

  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夏醇的意识感到一阵无语,这讲故事的脑回路似曾相识啊……

  夏临渊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当中有个三足鸟的形象。不远处有个线条人,正拉弓射箭对准太阳。阎浮惊奇地看着这些图形,情不自禁地蹲下用手摸了摸。

  手指刚一碰到,线条便被新的痕迹盖住。他急忙缩回手,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夏临渊,好像有些不安,有些焦急。

  夏临渊笑了笑,将他抱在怀里,把树枝塞进他的手中,手把手地帮着他,把乱掉的图形补好。

  “你看,这个圆圆的东西,就是现在挂在天空白亮亮的太阳。”夏临渊让阎浮坐在自己的一条腿上,细细地将周围一切写下来,让他记住文字和图画的形状。

  微风徐徐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阎浮对这些东西渐渐感到乏了,迷迷糊糊地倒在夏临渊胸口,几乎是立刻便陷入深眠。

  夏临渊垂眼看着靠在胸前的小脑袋,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不动声色地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只布满咒文的九骸锻元炉,无形真气所封印的开口之内,隐隐有泛着血光的黑气缓缓涌动。

  他凝视着怀中孩子的睡颜,手中法器迟迟没有发动。

  夏醇作为一个旁观者,即使不知道那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也能感到它所散发出的危险气息。难道这个跟他容貌相似的男人,要对阎浮做什么不利的事情吗?亏这男人长得那么帅,原来是个居心叵测的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