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和尚就非得搅这趟浑水是吗？”
“贫僧是见不得你污蔑这位口不能言的公子，既然我看见是你将这些碎玉丢在地上的，那我便没法坐视不理。”
泰昌城中，街上一家首饰摊子前围了不少人，其中有三人为主角，其一是那位满腔不知真假怒气的摊主，其二是正与摊主对峙、面上神情冷淡的光头和尚，其三便是那位“口不能言的公子”萧竹——他是个哑巴。
萧竹把他爹的骨灰坛子紧紧抱在怀中，生怕冲突起来，会殃及他父亲的骨灰坛。骂他两句倒也无妨，若是要动手，他可怕这坛子会给跌坏或是打碎了。
其实开始，萧竹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泰昌城是个大城，路上行人络绎不绝，莫名的，他经过一个无名摊子时，摊主一声惊呼，叫他站住，绕出摊子扯了他的衣裳，指着地上那一摊碎玉，硬说是他摔坏的。
摊主说，这原本是一块绝世好玉，如今因为他走过时不看路，硬是给推下摊子，摔坏了！
萧竹没注意身后有何情况，可有无碰到这个摊子，身体感官总不会骗人——他压根就没碰到这摊子。
萧竹一手抱着骨灰坛，手语只能用一只手来比，他几乎是用了最简单的手势，就算不会手语，对方应该也看得懂。
他比划着，又指了指地上的玉，“我没碰到，这个不是我摔的。”
谁料想，这黑心的摊主见他是个哑巴，吆喝得更大声了，周围一下围了不少看客，摊主指着他便骂，又改了说辞：“这可是我传家的玉佩，如今你摔碎了，还想赖账不是？”
见他那模样，就是吃定自己了。
虽然心有不忿，但为了快些回归故土，安葬父亲遗骨，萧竹压着怒气，打算息事宁人。
他在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三两银子——这都够平头百姓用两年了，也该够赔了吧？剩下的他还得省着用，到天心门还有个几天，都给了，路上就得耽搁了。
只是这三两银子显然不合摊主心意，他硬说这玉就是传家宝玉，怎可能只值三两银子，说他那一袋银子也不见得够赔。
他说是如此，可手还是伸向了那个并不鼓囊的荷包。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一根木棍拦在了摊主伸出的手前，二话不说给他敲了回去，随后棍子的主人出现在身旁，合上萧竹摊开的手，道了句“收好”，就开始与摊主辩驳，字字句句清晰且有理。
因此就有了方才摊主气急败坏的一句叱骂。
有些像是“英雄救美”的戏码了。
萧竹想着，侧过脸瞧了瞧，来人着一身砖青长袍——是个和尚。
和尚年纪瞧着不大，与自个相当，十八九的样子。头型是十分“投缘”，削了头发也不丑，五官端正，俊又不会过美，他若不做和尚，就算家中贫穷，凭着这副模样也能得到不少姑娘青睐。
再瞧自己，邋里邋遢，父亲留下的剑没法别在腰间，只能用布条绑在后背，半点不像英雄所救的“美”，更像是一位落魄的侠士。
正看着，和尚蓦然回过眸来看了他一眼，似乎好奇他怎么盯着自己看，随即又转回头去继续与摊主对峙：“你可敢将这些碎玉拿到珠宝铺子去鉴定一番，看看是真是假？这条街上珠宝铺子不少，随意找一家都能鉴。”
摊主被他堵得一时无言，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得了吧陈老三，你就别欺负人了！”围观的看客中有个妇人对摊主呵道，“你三天两头就拿这招数来唬外地来的人，自己诓了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有数。”
“是啊，我们不过看破不说破罢。今儿你这招被人瞧见了，就赶快收拾收拾滚蛋吧，别丢我们泰昌人的脸了！”
得，真相大白。
摊主也就不装，朝人群啐了一口，狠狠瞪一眼那替人出头的和尚，地上碎玉干脆就不捡了，摊子上的首饰被他用布胡乱收起，撞着人群，喊着人不许看，灰溜溜地跑了。
人陆陆续续的散了，和尚注意着人流，将棍子往自己身旁挪了挪，扭身向萧竹，说：“这些本地的黑心商最善诓骗外来人，下次遇到别随意透露出你不能说话的事，他们不会心生怜悯，只会变本加厉。”
萧竹挂着微笑向他点点头，伸出大拇指，像点头那般向他点了两下：“多谢。”
和尚看着他的拇指没有接话，萧竹这才后知后觉对方看不懂他所表的意思，他将骨灰坛夹在手臂之中，双手抱拳，微微垂首。
“举手之劳，不必记挂。”和尚看懂了，他看着萧竹怀中的骨灰坛，犹豫半晌，才道：“路上多加小心。”
萧竹从怀中掏出了用油纸包裹的东西，他摊开包装，里头装的是几块蜜饯，向和尚递去，要他挑一块。
和尚问：“谢礼？”
萧竹点头作答。
和尚挑走其中一颗，没吃，萧竹已经拿走其间一块塞进口中，随后将蜜饯重新包好塞进怀中，又对和尚行上一礼，扭头离开了。
和尚视线随他而去，直到萧竹没入人群，他才把视线挪回手中的蜜饯上——一次解围只换了一个蜜饯，他似乎有些亏。
蜜饯被放入口中，和尚没禁住甜腻皱了眉。
实在太甜。
可他没有将蜜饯吐出，反而细细品尝，向着萧竹离开的方向又看了好一会儿，抬足朝同一方向走去。
***
泰昌城大，可过了那道城门外头依旧是荒郊野岭，没个十里八里见不着有落脚的点。
每天出入城的人不少，他们大部分是商人，从远方带着货来，经过泰昌城，要往更远的地方去卖货。
萧竹出城前在路边的包子铺买了三个大馒头，将一个掰了一半吃，余下的都塞进行囊里，这些就是到下一个地方之前的干粮。
除此之外，他还到附近果子店买了些蜜饯，他买不起蜜煎局的果子蜜饯，这种平价的蜜饯也是一样甜，一样好吃。
出城时已是酉末，这个时间出城的人少了许多，萧竹随着人群往东移动，走过一段路，天将黑未黑时，他默默与大部队分开，往东北一向去。
天心门在泰昌城的东北方，若他再往东去，到了下个城镇村庄，又得走多两天。
萧竹看了一眼怀中的骨灰坛子......天还没黑透，再赶会路也无妨。
虽说他要带父亲回归故土下葬，可其实父亲的故土并不在天心门，萧竹还不是哑巴的时候问过爹爹，问他故土在哪，萧书客却说不知道——他是孤儿，小时候被师傅领进了天心门，自此之后便一直在天心门，因此天心门也算是故土。
其实故不故土的，萧书客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早就被天心门逐出师门，回不回去的意义不大。
他在乎的，是天心门下的那片梅花林，他要萧竹把他葬在那里——他和萧竹的母亲是在那儿相遇、相知的。
为何被逐出师门？母亲又是何人？她去了哪儿？
这些萧竹都问过，萧书客只用一句话回答：“等你再大些，我就同你说。”
怎知后来他莫名就成了哑巴，刚习惯哑巴要如何生活，父亲骤然病起，撑了好久，半年前撒手人寰，遗言除了要他把自己葬在那片梅花林里，就是要他找到他从未谋面的母亲。
只是临到咽气他又改了口，他怕萧竹会像他一样找一辈子，便说：“寻个一年半载，寻不到，便罢了。”
之后，萧竹就没了父亲。
天色渐晚，盖满山丘的红光消散，落日彻底没入山头，早就挂起的弯月在越发黑暗的天空中逐渐明亮，星点密密麻麻，苍穹之上无人孤寂。
与他同路的少许人早在天黑之前立好了火堆，他远远的能看到火光，但没凑前，反而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与此同时，身后一直存在的脚步声也跟着快了起来。
有人在跟着他！
谁？那个讹不到钱的黑心摊主吗？
萧竹没敢往后看，他抱紧手上的骨灰坛，瞥见不远处几颗参差不一的大树，脑中闪过一伎，突然迈开脚步冲向其中，眼疾手快地向其中一棵树上爬去。
他穿着颜色深，夜色与杂乱的树枝也能给他做掩盖。
大概是有了效果，方才跟在后头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不知是因为自己跟丢了人，还是惊奇自己被人发现了。
只是不过静默片刻，脚步声再起，还是向他所在的这棵大树走来。
萧竹屏息噤声，因为快走与快跑额头上冒了一层汗，他抬手握住身后长剑剑柄，希望父亲教给自己那一点三脚猫功夫能帮得了自己。
脚步声愈发靠近，萧竹握着剑柄的手更紧了些。
下一秒脚步声止，萧竹看见来人稍有些惊讶，而树下那人抬起头，目光与他相触——是下午帮他说话的那个和尚。
“好像吓着你了。”和尚在树下对他说道，“对不住，我该早点出声的。”
萧竹松了握住剑柄的手，却没肯下树。
和尚向他伸出左手，对他说：“贫僧法号，无深。”
萧竹没懂他什么意思，戒备未消，自然不肯拜托这个暂时安全的地方。
而树下无深眸光一凝，木棍在他手中没有多余的动作，带着杀意向他击去。
萧竹无路可退，却还是下意识向后倒了倒。
只听“啪”一声，木棍击中了什么，像是打在了肉上，随后木棍带着击中的东西往下砸，半点也没碰到他。
萧竹心有余悸地往下瞧去，看见木棍下竟压着一条毒蛇，原来方才和尚的那一棍子，不是要打他。
大概是出家人真不滥杀无辜，无深用木棍把蛇赶出好远，看它落荒而逃般钻进草丛，没了影儿，才重新向树上的人递去目光：“我是说，夏日虫蛇多，树上危险，先下来吧。”
相互看了一会儿，无深又说：“我并无恶意。”
在城里他帮了自己一次，方才又救了自己一命，萧竹勉强信他，抱着树干慢慢往下挪。
为了防止夜里虫蛇再临，无深拾起附近的干枝枯叶搭了一个小火堆，等火稳住，才在萧竹身旁坐下。
萧竹在他坐下时赶紧往旁挪了一步，急不可耐地向他比划起手势：“你为什么跟着我？你有什么目的？是来要报酬的吗？我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
无深看着他不断比划的手，半晌才道：“看不懂。”
【作者有话说】：本文节奏会有点慢 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