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藤原辉也死了。

  一切早有预兆,从去年暑假的抢救开始,到后续一直不太稳定的体征,以及那时奶奶就对世礼说过的话:不久后就会结束啦。

  还有去年秋天快完结之时,东京那边寄给了世礼和藤原薰定制好的丧服色无地。

  奶奶常穿和服,世礼对此并不生疏,她有试过一次看合不合身,这大概也是她穿过的最为素色的和服,照镜子时自己都愣了一下。

  没人穿上它会笑,苍白荒芜的表情,全身上下的黑白两色,像是冬天彻骨冰冷的寒雪。

  世礼突然觉得好冷,换下之后还打了几个喷嚏。

  所以就算是身体还在虚弱期,寒假世礼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就当做是看藤原辉也最后一眼。

  世礼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她很好地消化了预知的悲伤,不会失眠,不会掉眼泪,只是偶尔走神,还被理绪笑说这是男女朋友的心灵感应,但和朋友以及和及川彻的交往中所获得的情绪能弥补那小小的洞,在宫城就好像是有结界,她永远不会太难过。

  但世礼没想过,藤原辉也的死讯会是由班主任告诉她的。

  ——一个在此之中没有任何干系的人。

  司机已经等在校外,她来不及收拾书包,坐上车回家时藤原薰已经将要去往东京的行李收拾好了。

  她并未和妈妈说太多话,后者同样苍白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世礼蓦地觉得好冷、好冷,回房间拿出长及脚底的黑色大衣,把整个人都笼罩住,像是要把宫城的空气包揽住一起带走。

  唯一的温暖源大概是冲动之下对及川彻的那个拥抱,少年的心与血一起炽热,她的额头靠在及川彻脖子的一侧,能读到他剧烈跳动的脉搏。

  努力笑笑,说完“后面再联系”,世礼坐上车的后座。

  她没动,车启程之后不久,藤原薰却靠在了她的肩头。

  妈妈从未有过的脆弱,就像是小时候看着爷爷奶奶在自己面前痛哭时那样,令人觉得可怖心悸。

  但世礼不会跟儿时那样慌张害怕,她努力压下去,暗自撑着背,哪怕有暖气,心里却想着:

  外面下雪了。

  好冷。

  传承数世的家族的丧礼总是繁复,预计未来一周,她们都至少得为此费心尽力。

  前几天的时候爷爷奶奶还是主理人,后来他们都因伤心过度病倒了,于是只有藤原薰顶上。

  妈妈的身材很瘦很薄,大部分时间世礼只能站在她身边或身后,看着她盘发下露出的肩颈,挺直用力时骨头都要刻出来,像是要挣脱桎梏的骨刺。

  藤原薰很少含胸弯腰、或者捂住脸,也意味着几乎没有掉过眼泪。

  但没人会怪她。

  因为她实在没亏欠什么。

  世礼站在一旁时,想起来那张被偷偷藏起来的相片。

  又想起小时候刚到东京时,住院和藤原辉也常待的是同一家,她那时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见了,爷爷奶奶也经常消失,后来悄悄出去,才知道妈妈出国了,而爷爷奶奶还要照看另一个病房的爸爸。

  藤原辉也昏迷的原因是车祸。

  是一起意外,但要数清楚这之中的纠葛,还要把时间倒转好久好久。

  ——比如妈妈,薰还是高中生时。

  高中大概是薰最幸福又最痛苦的时期,她的画获得全国奖项后不久,父母因意外去世了。

  他们家没有别的亲戚,多亏了有人在东京看到她的画作展览,又了解了情况,决定资助薰,这才让薰免于两难的境地:可以继续画画,也不用担心经济问题。

  这家人姓藤原,后来在一个假期,薰来到东京,和资助她的善心人见了面。

  当然也见到了善心人的儿子,藤原辉也。

  年龄相近的两个少年怦然心动,接下来的发展似乎也很好预见。

  在短暂暧昧的摸索之后,薰和辉也开始了异地恋情,直到约定考上同一地点的大学——仍然热恋赤诚的两个年轻人牵着手走到父母前,告诉了他们一切,藤原父母很快接受他们的相爱,订婚、结婚,到此为止从未有过阻碍。

  直到他们第一个孩子,世礼的出生。

  世礼是早产儿,并不足月,天生体弱再加上新手父母的慌张,为她后续换上哮喘留下引子。

  这时候薰和辉也已经搬回宫城县有两年了,和发小买了背对背的房子做邻居。

  世礼让他们手忙脚乱——却又不能向父母寻求帮助。因为那时辉也拒绝继承弓道场的家族产业,一头扎进喜欢的建筑行业里,搬离东京也是为了宣告独立的决心……以及,一些些他对父母的倔强和冷战。

  两个人尚且能过的滋润,但加上一个婴儿,只会变得更遭。

  薰不得不停止工作去照顾世礼,她外向甚至会有点泼辣的性格在脆弱的女儿面前完全被扭转了,即使有及川静子的帮忙,她还是承担了几乎所有内部的压力。

  而辉也则是承担了外部的所有。新生儿每一天都在烧钱,他为此加班工作,有段时间甚至和薰完全错开,夫妻住在同一屋檐下,却见不到彼此。

  他太忙了,精神开始懈怠,去工地时没很快戴上头盔,被掉落的建筑工料砸到了头。

  送到医院去缝了针,他等不及完全恢复,又回去工作。

  但薰在这时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

  很难说是不是头部受到撞击引起的——毕竟大脑是那么精密的仪器。在丈夫在那之后,的确是变得固执易怒了许多,又或许他们心里早就有了裂痕,因为孩子,但因为爱,都竭尽全力掩盖着。

  他们开始频繁吵架。

  明明存折已经有足够的钱去治病了啊,为什么还要花出去做投资呢?

  我也想要工作,难道因为我的行业不用早晚打卡,就可以先无所谓吗?

  你说什么?钱被人骗走了?

  藤原薰拿起电话,失望到崩溃都没有起伏了。

  她说:“实在没办法的话……我去试试找爸妈。”

  看能不能先借些钱周转。

  什么小儿科一样的赌气和冷战,什么被故意无视的电话号码,在此刻全都不是壁垒——对藤原薰来说。

  钱没有了,但还在医院的女儿等着缴费。

  而且她并没有盲从丈夫对父母划分界限的态度,实际上,这几年她和两位长辈偶尔会有联系,先是还清了当年资助她的钱项,后来世礼出生重点就变成了女儿,他们第一次在视讯上见到自己的孙女,有几次困难也是暗中转了些钱过来。

  这些都没有告诉辉也,因为他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成功的,而大家都偏爱着他。

  所以求助对薰而言并不难。

  但对辉也来说,却是点燃炸药的最后一丝火星。

  “你在开玩笑吗?!”

  藤原辉也像是炸开一样暴怒,他的自负、自尊像是碎片扎进身体里,让他看起来痛苦又难堪。

  他把电话抢走,冲出屋外,对着追上来的藤原薰道:“你要让他们看我的笑话?永远别想!!”

  一边倒着后退,一边肆虐发泄,薰抵挡着一切,觉得视觉都开始扭曲,不知不觉也开始恍惚昏头了。

  藤原辉也:“只要再去贷款——”

  ——砰!

  这时道路两边还未像十年后一样扩建,经常会有车辆来往。

  在弯扭起伏的眩晕视野中,薰看到丈夫躺在了车轱辘下。

  而摔在一旁的手机,正显示着“通话中02:56”。

  藤原辉因脑部之前就受伤过,车祸后变成了植物人。

  藤原薰则是一直都有产后抑郁的症状,高压再加上目睹丈夫车祸之后,精神崩溃了。

  她抱着自己哭,大家把她送去医院的时候,手上还抓着几管颜料,那时她连女儿都不认,这却是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东西。

  所有人都为偏爱付出了代价。

  藤原父母焦头烂额,抱着薰也哭着说对不起——他们是真的把她当自己女儿看待。他们对她无比愧疚,遵循医生的建议给她换个环境,送她出国疗养直至康复、再拿起画笔。

  也许妈妈没有选择离婚,是为了作为爷爷奶奶的“女儿”留下来的。

  世礼漫无目的地想着。

  自从知道往事真相过后,她就无法对父亲再怀有什么感情,藤原薰似乎已经完全从阴影中走出来,只有一直去探望儿子的爷爷奶奶,还在爱与恨的矛盾之中纠缠,日复一日般往复自虐。

  “世礼。”

  藤原薰轻轻对她说。

  她看着妈妈,听后者的指示。

  “你换掉衣服,”藤原薰道,“然后去医院看看奶奶。”

  都是悲伤过度,但奶奶要比爷爷的症状更加严重。

  老年人本来就有很多慢性病,这下更是昏迷了好几次。

  世礼去的时候她还在病床上迷糊着,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犹如枯槁,看见她来了却好像一下子又有了精神,紧紧捏住她的手腕。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自己的眉眼长得像父亲。

  奶奶的眼角又隐忍地洇出一滴泪:“再坐一会儿吧。”

  世礼忽然又难过起来。

  等奶奶睡着了,爷爷问她:“世礼,可不可以多待一段时间?”

  世礼说:“那我跟老师请假……”

  “不是请假,”爷爷摇头,“我们的日子…不多啦。想要和你多相处一会儿呢。”

  她明白老人的未尽之意。

  “我,我先去外面透透气。”

  胡乱找了个借口出去,世礼来到医院楼下的一角——这里很少有人经过,连长椅上都是落叶,她扫了一下坐上去。

  看起来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很适合思考。

  但世礼却觉得自己是想太多了,各种东西挤满了她的思绪,纠缠在一起。

  没人能比她更能感知到两个老人的暮气,像是枯萎腐烂的花与树,特别是他们自己说出时,甚至能察觉到他们的一部分已经开始逐渐消散在空气中了,围绕在身边,吸入至血液里,无知无觉。

  可怕。

  世礼原本以为父亲的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但里面仍饱含复杂的情感。

  就像是明明那么不舍,却会为了安抚孙女,主动预告他的死亡。

  在说“不久后就会结束啦”的时候,除了对她的安慰,是否心里还会有痛苦呢。

  世礼坐在长椅上一角,但好像又是蜷缩着。室外不比室内,时不时有冷风,很快她的鼻头就红红的,没过多久眼眶也红了。

  她这几天也哭过几次。

  毕竟本来就感情丰富,这边的氛围只低不高,难免情绪会被带动。

  察觉到不自觉的哽咽时,世礼顿了顿,努力憋下去,从包里找出哮喘急救用的喷剂。

  按下、把气雾吸进去,再等待漫长的十五秒。

  等到喉咙里微微犯苦,是药自带的味道,世礼才敢接着刚才的哽咽哭出来。

  她捂住嘴,将本就不大的哭声遏制在手掌之后。

  世礼的伤心来得没有原因,但止不住哭声,她不明白自己为了什么,为了刚过世的父亲,还是终于解脱的母亲,是为了爷爷奶奶可预见的消散,还是……为了此刻的茫然而难过。

  好在她还留有一点理智,先喷过药,家里可不能再病倒一个了。

  冬天干燥,眼泪落下来没一会儿就干成泪痕在脸上,紧绷绷的,泛着微弱的痒意。

  恍惚间世礼接了一个电话,听清楚声音之后她才清醒过来。

  “……怎么在哭鼻子呢?”

  对方无奈道。

  世礼屏住呼吸一两秒,才把哽咽憋住了,“没、没有,阿彻。”

  “那你现在方便打电话吗?”

  及川彻没有再追问为什么哭,语气平和,但有一种稳定的力量,“在干什么呀?”

  世礼告诉他,自己刚探望完生病住院的亲人。

  这不是这段时间他们第一次通话。

  在世礼到达东京的第三天,及川彻就主动来电过一次,知道了这次葬礼的主角是世礼的爸爸,也就是姐姐提及过的“藤原叔叔”。即使及川彻对其中仍有些疑问,但显然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对方已经过世。

  世礼说话还有些断断续续:“有……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及川彻重复着,低笑了几声,“找藤原小姐聊一会儿天,比如‘关于巧克力的品尝报告’,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及川彻是故意的,他总是有办法哄好她,比如世礼原本就很在意的巧克力。

  这个问题好像一道分界线,把世礼暂时从“东京的范围”给扯离了,又回到了愉快的宫城县。

  这几天终于有一段聊天是与藤原辉也毫不相关。

  世礼回忆自己学做巧克力的时候,但依然不确定道:“味道,应该还行吧?”

  及川彻:“这很难说,毕竟我得先确认是‘本名巧克力’还是‘义理巧克力’啊。”

  “如果是义理巧克力呢?”

  “咳——”及川彻轻轻嗓子,“发生未知错误,请返回上一步。”

  世礼终于笑了。

  笑声很轻,但也及川彻捕捉到了。

  他暗地松了一口气,才继续描述品尝巧克力的感想。

  第一次坐在家门口台阶上吃了一盒,嘴里犯苦,一边以为是自己味觉出问题了,一边颇有求生欲地挖掘巧克力的优点,包装、形状、色泽,但都和味道无关。

  第二次就在第二天,结果就恢复正常了。

  而且也不像昨天的囫囵吞枣,每一个他都有细细品味。

  吃完了他才注意到日期,2月14日。

  ——原来自己一直期待的日子,就这么蓦地来临,让及川彻有一种不真实感。

  “后来看到满大街的情侣,我才发现是因为世礼你不在啊。”

  及川彻苦闷道。

  少年的声音像是闷在被子或枕头里发出的:“想、要、约、会。”

  世礼“唔”了一声,并未马上回答。

  而是转而问道:“阿彻,如果……如果的话。”

  “我要回东京上学,你觉得怎么样?”

  从我的更新频率可以看出我每周哪几天在忙(柔弱的躺

  这章其实昨天就写完啦,不过感觉和今天的内容一起看可能会更好

  是双更哦!看完不要走开~~~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