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悦风风火火, 一股脑儿地鞠躬,道谢,然后就被姗姗来迟的经纪人喊回去, 为这场没拍完的情感冲突戏份做准备, 省得休息完了, 又被导演骂。
清场之后的凌晨四五点,雨已经停了, 郊区马路宽敞车稀, 潮湿街头簇拥着忙碌闹哄哄的人群。
还停着一匹白马, 和两个人。
再远点望,马路尽头透着点亮光,是熹微黎明,像极了穷不尽的命运。
付汀梨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跟着走,她觉着自己好像是被一根微弱的线捆住, 动弹不得,却是出于心甘情愿。
她端着自己手中几近凉透的姜茶,差点递给孔黎鸢, 伸出去的手却又半路折返。
冷不丁冒出一句,“这时候是不是得给你来根烟, 才比较合适?”
孔黎鸢正抚摸着那匹被她牵着的白马, 听到这话, 似乎被逗笑。
随意挽起的黑发被风吹得飘摇, 又被笑声抖落几缕。眉眼清晰地亮了出来,一瞬便戳破这模糊的光影。
笑了一会, 才望住她, 问,“我是什么烟瘾很重的形象吗?”
一问一答, 像两根被火燎过的针,往各自那些郁积的、压抑的东西狠狠一刺,那些东西便都流出来。
被一场即将到来的黎明吸走。
付汀梨知道自己手里的姜茶凉,但琢磨来琢磨去,还是递给了孔黎鸢,
“既然孔老师不需要烟,那就来杯茶吧,冬天喝点,暖身子的。”
等孔黎鸢接过,又补充,“这是你刚刚给夏悦那杯,可能凉了。”
“你没喝?”孔黎鸢稍稍抿了一口。
“喝了。”付汀梨双手插进兜里,“喝了一杯才过来的。”
孔黎鸢点点头,没再说话,只端着姜茶,安安静静地喝着。
付汀梨便也就安安静静地看着。
孔黎鸢这会儿还穿着阿鸯从那场雨里逃脱的衣服,随意挽着的黑发散落,气质颓唐,脸色苍白,很像四年前的孔黎鸢。
但四年前的孔黎鸢,眉眼间还匿着一些锋利感和正在燃烧着的野性。
眼下饰演阿鸯的孔黎鸢。
全身气质被这四年打磨得似乎更加流畅,有种更加收敛更加宽容……或者是一种更能被大众接受的美。
到底是不一样的。付汀梨想。
然后想,孔黎鸢不冷吗?穿这么少?可如果这会儿她脱衣服给孔黎鸢?人多眼杂的、被捕风捉影挖到加州那些事怎么办?
然后的然后,她解开自己大衣衣扣,看到荣梧快着步子给孔黎鸢批上一件羽绒服,孔黎鸢垂着眼,仍一口一口地喝着那杯姜茶。
等荣梧走开,付汀梨又把解开的大衣衣扣,一颗一颗地扣上,她想,一杯冷掉的姜茶,有什么好喝的呢?
付汀梨突然想给孔黎鸢点一支烟。最好是一支滚烫的、焚烧的烟,将所有压抑的苦涩的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
“阿鸯就是在这条路,遇见了这匹白马。”这时候,孔黎鸢突然说。
“啊?”付汀梨有些没反应过来。停顿了几秒,之后才说,
“对,等会天亮就要拍你和白马对峙——”
说到一半,她顿住。
原来孔黎鸢在休息期间一直牵着这匹马在这条路上站着,都仅仅只是为了下一场戏做准备。
她瞥过几眼这个部分的剧情,是一段没有台词,需要演员纯靠表情和肢体语言,来展现浓烈情感。
这场戏是关键剧情,是整部电影的高潮部分,也是断了指的阿鸯从低谷到再度踏上这条路的转折点。
以一匹出现在马路上的白马为意象,为这段剧情的主角当作情感转折。
这听起来荒诞又怪异。
但又蕴藏着浓烈的自我审视和情感冲突,是这个导演一贯的风格,对演员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而孔黎鸢已经把姜茶喝完了,她摩挲着白马濡湿的毛发,轻轻地说,
“她是觉得不可思议多一点,还是觉得畅快淋漓多一点?
她顶着一脸伤和湿漉漉的衣服往白马背上爬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是她自己想往上爬的吗?还是为了躲债和躲她妹妹,想逃离这一切呢?”
陷入思考、揣摩角色的孔黎鸢,变得和以往不一样。
像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付汀梨突然认识到一个道理:
对夏悦来说,某种程度上,她还拥有犯错的机会,她犯一次错就是一次经验,会被导演和其他人当作是新人通病,有被不放在心上的可能性。
她因为被黑产生情绪,虽然有人会责备她耽误进度,但的确能被其他人理解。
她足够新,又有恰到好处不过度的天赋,足够让别人稍微放过她的犯错。
但对孔黎鸢来说,不是这样。
从一出生开始,孔黎鸢就是孔宴和姜曼的女儿了。
她从一出道开始,就是走在前面的那一个,她站在那样的起点,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盯着,然后无限放大。@无限好文,尽在
她活在比其他人亮一万倍的闪光灯下,就必须每时每刻,都把自己调整成最满最没有瑕疵的状态。
在夏悦状态没调整好,拍十几条过不了的情况下。
孔黎鸢不能再说,因为自己的父亲今天来过现场,所以她的状态不是很好,所以她进不了情绪。
就算夏悦这条过了也一样。孔黎鸢始终没办法这样说,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夏悦。
付汀梨又再一次想起闻英秀警告过她的话:对外形象管理是艺人的工作。
——这句话从来都不像她以为那么简单。
因为很多人,需要的是一个无往而不利的孔黎鸢。@无限好文,尽在
她没有犯错的机会,更无法做一个无能又平庸的孔黎鸢。
“她是一个艺术家。”
天边的黎明越来越近了,像是快要坠到眼皮子底下。
付汀梨望着孔黎鸢有些模糊的侧脸,轻轻地说。
“艺术家?”孔黎鸢望过来,似是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对。”付汀梨不是专业演员,之前更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工作,她只能自己代入阿鸯,去设身处地地想。
如果是现在的她,断了手指,事业低谷,众叛亲离,四面楚歌,在马路上遇见一匹这样的白马。她又会怎么做?
“如果是我的话。”付汀梨想了一会,轻轻地说,
“我可能还挺渴望这匹白马的。”
“渴望?”
尽管她没能准确表达,孔黎鸢却一下就能抓住她的重点,“渴望像它不被世俗所累,像它一样只是一匹白马?”
“对,我会有一点这样的感觉。”付汀梨说,“之前看剧本的时候,这匹白马在这里出现,给我就是一个这样的印象。”
“然后呢?”孔黎鸢又问。
“然后啊——”付汀梨又望着白马想了想,
“然后阿鸯终于爬上去的时候,会大喘着气,会觉得酣畅淋漓。
有一瞬间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只要爬上这匹白马,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天马行空的年轻雕塑师?”
孔黎鸢点点头,把她的话接了下去,“而当她发现白马并不能把她带走的时候,她就会从这上面摔下来,摔得更惨?也就是摔了这一跤之后,她心绪的转变会更加合理?”
“总而言之就是,她需要这匹白马,击穿她内心的荒凉。”
后面从马上摔下来的戏份不是剧本里的内容。关于这段戏,剧本里只有一句:
阿鸯与白马对峙,想要骑到马背上去。
剩下的一大段空白,都需要演员自己填补和发挥。看来后面的内容,都是孔黎鸢自己思考所得。
付汀梨觉得那一行单薄的话,一瞬之间就在孔黎鸢这三言两语间变得丰茂起来。
她对电影和角色的研究一窍不通,这时候也只只能说到这里,然后静静地望着孔黎鸢。
等孔黎鸢蹙紧的眉心稍稍舒展开来。她突然开始期待看到这部电影,不仅仅是期待片尾名单里能有她自己的名字。
于是有些诚恳地说,“等电影上映了,我会专门去看的。”
“专门只看这一段?”孔黎鸢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似乎还在思索。
付汀梨觉得她这样说好笑,哪有人看电影只看这一段的?
她一下笑弯了眼,刻意等了一会,摘了手套,摸摸那匹乖顺地跟在她们身边的白马。
毛发是湿的,但血肉是滚烫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敞开的马路飞奔而去。
付汀梨在等孔黎鸢从角色里出来。
“会骑马吗?”
过了一会,孔黎鸢像是思考完了。付汀梨顺着声音望过去,发现对方眉眼正轻微上扬着。
神采似乎比刚刚好一点。
“当然会啊。”
付汀梨的语气也莫名跟着松弛下来,
“你不要忘了,我妈可是哈族人,她是雪地草原上的女人,我也不差。”
“小时候我去北疆,才萝卜头那么一点大,就那会,她在那边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骑马。”
再次提到北疆,她不可避免地想起加州。
她们在漫天飘洒的白絮里,聊北疆的雪有多美,和祝木子说只是随便聊一聊,说她们不会一起去北疆。
孔黎鸢也敏锐抓住了这个关键词,静了一会后,说,
“那你这几年,都没再回过那边了?”
“没有。”付汀梨摇头,“我妈都好些年没回过,我也就小时候跟着她去过几次。”
孔黎鸢“嗯”了一声,“那里下雪也骑马?”
付汀梨说,“骑啊,我就是在一个下雪天学会的,而且骑着马在雪地里走,才觉得北疆的雪更漂亮。”
“那你还想骑吗?”孔黎鸢又问,还顺势拉了拉手里的马绳。
付汀梨抚摸白马的动作一顿。她有些惊讶地望向孔黎鸢,
“这可是剧组的马,我要是真骑着一走了之,导演会把我开除的吧?”
孔黎鸢望着她笑,“你要是真想骑,我有办法让他不开除你。”
“那还是算了吧。”付汀梨说,停顿了一会,又补一句,
“我又不是阿鸯。”
现实也不是电影,不会因为她骑这一次白马,或者是从这匹白马上摔下来,就马上发生下一个转机。
孔黎鸢似乎也清楚她在想什么,在缓慢漂浮到天边的微光里望她一会。
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这时候,夏悦从遮雨棚走出来,元气满满地和一个副导演啪地一下击掌,动静噼里啪啦的。
然后回头找她们的踪迹,等找着了,又眉开眼笑地高举着手挥了挥。
付汀梨也朝着那边笑,微微弯着的眼里透着敞亮和纯澈。
然后也在风里,朝着那边挥了挥手。
“夏悦好像恢复精神了。”她松了一口气。
“是吗?”孔黎鸢似乎没有在意。
“对啊,之前那小脸瘪的,跟个苦瓜似的,我还担心她从此一蹶不振,结果现在又笑得跟个年画娃娃似的。”
付汀梨说着,又感叹一句,“年轻就是好。”
孔黎鸢似乎笑了一下。
她望过去,发现孔黎鸢一直在望着她,就在她望着夏悦的时候。
风把她的笑吹到她这里。付汀梨也松软地笑,“笑什么啊?”
孔黎鸢一点没收敛,“笑你整天笑,还说别人是年画娃娃。”
“你是说我才是年画娃娃?”付汀梨品出了不对。
孔黎鸢说,“差不多吧。”
付汀梨盯她一会,反驳,“我看孔老师才是专门送福利的年画娃娃吧,费这么一大圈心思来帮夏悦。”
“我花什么心思了?”孔黎鸢问。
“把自己难熬的戏份提上来,和夏悦起冲突这块的情绪没有铺垫上来,就先拍之前遇见白马的戏,挺难的吧?”
孔黎鸢听了这话,很平和的语气,
“我是为了早点过这场戏,而且这综艺本来就是我推夏悦去上的,要是我不把这屁股擦干净,肯定就有人要黑我,说我不给新生演员活路,和我拍戏就要受这一波下马威。”
付汀梨就知道孔黎鸢要否认,便又说,“还有那一车姜茶,不就是为了缓和剧组气氛,让夏悦轻松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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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黎鸢瞥她一眼,接着否认,“姜茶可不是为了夏悦。”
付汀梨觉得这人可真矛盾,要做好事,但又死活不承认。
于是便叹一口气,干脆认输,“我说不过你。”
孔黎鸢听她有些装怪的语气,又笑一下,望住她。然后又慢悠悠地望夏悦一眼,轻轻叹一口气,才说,
“她这个年纪,得在这个圈子遇见好一点的人才行。”
“你不是好人吗?”
“可能我只是装的。”
付汀梨不信,“我看你现在才是装的。”
“这是事实。”
风里有了黎明的气息,孔黎鸢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她随意地捋了捋自己飘散的发,垂着眼,很轻很轻地说,
“我不想当好人,但是我要装,别人也需要我装。我要继续当孔黎鸢,就要装。”
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付汀梨之前理解的意思。
只是被孔黎鸢说出来似乎就换了语境。
“好人不好人这种事……”付汀梨望着孔黎鸢,突然有些一言难罄的难过,她觉得孔黎鸢好似活在一团乱麻里。
她知道或许不止孔黎鸢,这世界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还没搞懂世界本质,就得先在乱麻里走一遭,只等意气风发全都磨为浑噩糊涂,最后一颗赤忱心脏都沦为平庸。
天光径直垂落到她们身上,马路敞开没有尽头。付汀梨望着孔黎鸢深邃的眼,摇了摇头,
“不是你自己来判定的。”
无论如何,她都只崇仰自己亲眼所见的真实。其他任何人,和她说任何话,她都不信。
她们一直在这里站到了开拍。马路敞亮,水光褪去。朦胧恍惚的清光缓慢笼罩在两人,和那一匹白马身上。
——夏悦走过来的时候,觉着这个场景好像一帧光怪陆离的电影画面。
晨光熹微变得透亮,泛着柔,包裹着那两个并肩而立的年轻人。
一个是落入潦倒境遇的曾经天之骄女,另一个是身处舆论中心、被无数摄像机和人群审视着的女明星。
两人中间仅仅隔着一匹白马,却又好像隔着千军万马。
她望着那静静站立着的两个人,很久很久,忽然有种一切都开始失真的感觉。
甚至眼睛有些发酸,觉得这两个人下一秒就要骑着同一匹白马奔赴逃走。
她揉了揉,那两人还是在那里站着,可她还是觉着酸,还觉着苦。
发现不是眼睛酸,是心里不自觉地泛酸,是那两杯姜茶辛辣却温暖的气息飘了出来。
让她心底暖得发涩发涨,甚至开始毫无根据地想:
明明是那么好的两个人,却看上去比谁都落寞,各自都孤寂。
-
和杜丽的展约在晚上。
付汀梨下了便利店的班,就往那条去过多次的艺术街走。
想到毕竟来了艺术街,就去找闻英秀打声招呼,顺便把这阵以来的工作总结交了。
闻英秀出来的时候,她正把自己的大衣裹在腿上,然后有些狼狈地蹲着,很费力地剥一根火腿肠,喂在这条艺术街蛰伏的小野猫。
冬天到了,上海的天气越发寒冷。它们比她上次过来的时候还要羸弱。
付汀梨属于泥菩萨过河,终究没办法将这些生命全都带回去,只能尽一份又一份火腿肠的力。
吃完之后,小猫软绵绵地拉她的手指。付汀梨没忍住和小猫拉扯一会。
“下次有机会再来看你。”
等脚都蹲麻了,她才说,然后又不舍地站起身,发现闻英秀就站在她身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平静下来,弯着眼睛喊,
“闻老师。”
她知道,在闻英秀心里,估计又在揣摩她是不是打算走些歪门邪道的路子,来在她这个老人面前立人设了。
“这是这次的总结。”付汀梨不打算解释,只把工作材料交了就打算走。
闻英秀“嗯”了一声,接过她那一叠纸,皱着眉一页一页翻,
“行,你先回吧。”
付汀梨应下,又不舍地摸了摸小猫的头,转身的时候,听见闻英秀噔噔噔地上了阶梯。
再走几步。
又发现身后有噔噔噔走下楼梯的声音。是闻英秀,喊住她,
“你等等。”
付汀梨有些疑惑,“是有什么不对吗闻老师?”
闻英秀把手里的材料卷成一团,在手里点了点,问,
“之前组里都在讨论电影最后的那个关键意象,我有一波学生认为,阿鸯最后那个展出的作品是以她遇见的那匹白马为主题,有一波学生不这么认为。”
“作为一直跟现场和主演距离最近的人,你怎么看?”
按照剧本的逻辑,最后阿鸯重回巅峰,以一个颇具自我风格的雕塑作品作为结尾,当然最好不过。
这是站在编剧角度,最为恰当的思路。
“白马也可以的。”付汀梨思忖了一会才说。
“也可以?”闻英秀反问。
“如果用白马形象的话,剧本是完整的。”付汀梨说,
“但如果要我选,会从阿鸯这个人出发,从她自我和内心去思考,她究竟渴望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如果用白马的话,不是不行。
但白马毕竟已经占据了一个这么关键的剧情,再在结尾来上一笔,可能‘白马’这个意象,会显得有些喧兵夺主。”
“那如果你是阿鸯,你觉得你最后会想用什么雕塑来表达自己?”
门前昏黄光影下,闻英秀站在那里,像一场让她从内到外的审视。
“我?”
付汀梨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闻英秀会问她的意见。
但既然被问了,她也不发怵。只思考了一会,就利落地答,
“那就当一只小鸟吧。”
“小鸟?”闻英秀抬了抬眉心,“为什么是小鸟?不是小猫小狗?”
付汀梨知道她在说自己稚嫩。只蹲下来,柔柔地摸了摸蹲在她脚边的小猫。静了一会,才说,
“最开始阿鸯,不就是以‘一只飞鸟’这个代表作才名声大噪的吗?”
“然后结尾最关键的作品,还让鸟当最后一个意象?”闻英秀在她头顶发出质疑。
“对啊。”付汀梨轻轻地说,“不过要做黎明的飞鸟。”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晨露重,翅膀被打湿,鸟飞起来重。”
“那这不就和主题相违背吗?”闻英秀望向她的眼神似乎变深了些。
付汀梨想了想,决定站起来,然后坦坦荡荡地与闻英秀对视,
“但小鸟还是要在这时候飞啊。
不仅如此,还要戳破这个世界冲破阻碍,划开黎明……”
她笑得敞亮,“要飞得高高的,才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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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汀梨和杜丽约的展很顺利,全程没有出什么幺蛾子。
如今社会对唐氏患儿的了解程度更高,尽管走在路上会招来一些不清不白的眼神,但大部分也都是陌生、或者友好的。
结束之后,付汀梨把杜丽带到公交车站。她反复确认过,杜丽愿意跟她一起坐公交车回去。
做监护人就要做到底,把人安安生生送回去,但打车太贵,她只能选择相对廉价的公共交通。
从前上哪都是开车,要么就是打车。可回上海后,她只打过一次车,还是大半夜,拿着那张门禁卡跑到孔黎鸢的车库里。
不过她那会有这么急吗?就非要凌晨四点去还卡?付汀梨回过头来想。
艺术街外的马路拥挤繁华,抬头便是霓虹招牌。在老巷住久了,如今来这么热闹的地方,付汀梨忽然觉得满目琳琅,觉得这里的光污染刺得眼睛都发疼。
杜丽拿着她给买的冰棒,时不时舔一口。整个人仍旧有些兴奋,虽然语速不快,说几个字顿一下,却在人来人往里,对刚刚的展点评得头头是道。
付汀梨嘴里也叼着一根,她搞不懂怎么会有人大冬天爱吃冰棒?
但结账的时候,还是多拿一根,想着吃点凉的,说不定反而会畅快些。
于是现在被冻得呲牙咧嘴,含糊不清地回应着杜丽的话。又时不时给人擦一擦快要融到手指上的冰水。
“你看起来。”
突然,杜丽不提那些事了,只盯着她,停了好一会,才得出确定的结论,说,
“没前些天开心了。”
一辆公交车飞驰而过,没有在她们这个站点停。付汀梨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她有些迷糊地问,
“有吗?”
“有。”杜丽异常肯定,然后又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付汀梨张了张唇。
这时,一辆硕大的绿色公交车停到站点,开门的时候发出“啪”地一响,暖烘烘的热气便从车里吹出来,吹得人清醒不少。
这不是她们要搭乘的车辆。
但车身上,有个熟悉的人。穿着针织衫牛仔裤的年轻女人,慵懒地坐在桌边,笑得温和妩媚,手里拿着一瓶饮料。
——是孔黎鸢的代言广告。
“我们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
这句话冒出来的时候,付汀梨有些心惊肉跳,恍惚间竟然思考了一下,她好像确实有一阵没去过剧组。
也很久没见过孔黎鸢了。
她这样想着,还以为自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吓了一大跳。直到她心绪不宁地望过去,才发现是杜丽说的。
“但是你不开心,我不知道怎么才让你开心。”杜丽似乎因为这个问题很苦恼。
“小事。”付汀梨松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头,“我就是工作太累,不碍事。”
杜丽的表情看上去不太相信,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旁边人的细碎讨论,趁这个空档飘进了她们耳朵里:
“我的妈呀?温世嘉那事真就这么被锤了?”
“不是吧,我还磕她和那古偶剧里年下男的cp呢?怎么就真变成姬了?”
“我觉得她一直就姬。不过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听见回应啊。”
“是啊,不过回不回应的,都应该算是实锤了吧。她们那照片,不都被各种角度分析透透了吗,亲密动作没跑了,就是她女朋友这脸还看不太清,还有人列了圈内人的名单出来,说这几个都可能是她女朋友,但我看着都不像,感觉像是素人。”
“这么说温世嘉也有可能是炒作?”
“不一定。不是说她下部片就是姬片吗。要是炒作打死不承认就这么模模糊糊的还好,下部姬片还能来场大的,要是真被锤了……”
“就国内现在这舆论环境,要真被锤了怎么办,不会就这么凉了吧,我还指望着看她那电影呢……”
“不好说,搞不好得像之前那些塌房的一样?从此查无此人了?毕竟这也没有先例啊,之前哪有这个级别的演员敢出柜啊?而且真女同本来也少吧……”
——这是这几天在热搜上沸沸扬扬的新闻,一线电影女演员温世嘉,在停车场被拍到和同性搂腰交颈,又疑似在车内举止亲密。
这条新闻已经沸沸扬扬地闹了几天。这阵子,只要一打开微博、短视频,就全都是这些消息。
各种营销号带头分析吃瓜,微博上还整理出了吃瓜时间线。
没成想现在,连出门坐个公交车都逃不过。付汀梨咬了一口冰棒,冻得牙齿都发抖。
“她是个好人。”杜丽忽然冒出声音,打断了付汀梨的思绪。
付汀梨抬起头,这才发现,是又有一辆印着孔黎鸢广告的公交车停在了她们面前。
“对啊,她是个好人。”
但她老说自己是个坏人。
付汀梨靠在公交站牌边上,等车走了,车门关了,热气不见了。
那冰冷站牌的寒意便顺着脊背往上窜,逐渐弥漫到四肢百骸。
她再也吃不下这根冰棒,索性扔了,慢吞吞地溢出一口白气。掏皱成一团的纸巾出来擦手,才反应过来,问杜丽,
“你说的好人又是谁?”
杜丽牙口挺好,咬下一块冰棒,含含糊糊地说,
“给我们小雨伞巴士捐钱的人。”
“什么人这么好?”付汀梨揉着纸巾。
就在这时候,揣在兜里的手机突然振了一下。她把手里的纸团扔了,费力地把手机掏出来。
“我不能说。”杜丽说。
付汀梨把手机划开,发现是剧组的美术群里,一长串的通知,下面还跟着99+。
——“为什么不能说?”
她手上那些融化的冰水似乎没擦干净,还有些黏黏糊糊的,往下刷手机的时候,有些不顺畅。
——“嗯……反正妹妹不让我说,说我要是和别人说了,就对那个人有天大的坏处。但她是好人,我不能,不能给她坏处。”
付汀梨将大段带着惊呼和不断刷屏的消息,慢慢吞吞地划到了底。
——“但这个好人,好像很喜欢,很喜欢巴斯光年。”
一辆车经过,昏黄车灯淌到付汀梨眼底,她被晃了一下眼。
——“巴斯光年?”
付汀梨看到群里的艾特:【@付汀梨梨,收拾好东西宝贝】
下面有人兴冲冲地问了几句,于是消息又被滑上去。
最后停在一条群主的消息上:
【停,别问了!!!总之就是一句话,下周全组转场去北疆拍摄,过完年这部分剧情才拍完,中间大概会放大家回来过年。】
——“对啊,我之前送过,一个巴斯光年钥匙扣,给她,然后前几天看见,她现在还在用。”
——“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呢?”
光影淌过,手机屏幕有一瞬的反光。付汀梨费劲去看手机消息。
——“好像是,四年。”
四年?
过路的车把付汀梨的头发吹得飘起,有人往车窗外喷一波哗啦哗啦的白絮出来,喊一声“新年快乐啊!”,惹来几声咒骂。
泛白的飞絮在四周徜徉,在惝恍路灯下飞得到处都是。
付汀梨恍惚间伸手去接,反复想:
四年前,她们在漫天飘洒的白絮里,聊北疆的雪有多美,和祝木子说只是随便聊一聊……
说她们不会一起去北疆。
——“好巧啊,四年了。”
付汀梨说着。
下一秒低头,敞开的手机屏幕里,骤然又跳出一条新消息,似是要凝固时间:
【演员都在开机之前到,但孔老师和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