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升到三层, “叮”地一声敞开,潮气胡乱飞溅,铺得蓝绿色地面粼粼闪烁, 漾漾水声晃荡得到处都是。
本以为这样的环境会透着凉气。
可头顶暖风铺天盖地, 扑簌簌地吹着, 吹开付汀梨有些长有些乱的发。
这里竟然是个私人泳池。
付汀梨有些意外。水声持续翻腾,她一边从电梯里迈出来, 一边注意着让自己不要看到不该看的。
泳池里的水在轻微摇晃。
她走在泳池边的过道, 运动鞋鞋底很厚, 踏过沾满水光的地面,脚步声都像是沾着水,黏黏糊糊的。
还没走几步,摇晃水面突然扑了一点上来,溅到运动鞋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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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是热的。
她下意识抬头去望浅蓝色的水面, 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泳池里游动。
在蓝得近乎透明的泳池水里,游在其中的女人是红色的,像一尾鲜红飘摇的鱼。
——这当然是孔黎鸢。
那孔黎鸢发现她来了吗?应该发现了吧, 毕竟脚步声还是挺明显的。
付汀梨这么想着,又往前踏了一步, 几步外的电梯门在这时候徐缓地关闭, 像时间之外的隧道把她独自扔在了这里。
于是, 便默默地走在泳池侧道, 双手插在兜里。
看天上的白炽灯在浅蓝色水面浇满涟涟光晕,看蓝和红在迷幻朦胧中交叠流泻。
她在泳池边, 鞋底踏着地面, 脚步一下一下地迈出去,慢悠悠的, 踏着孔黎鸢在水里游动的方向和节奏。
像是在同路。
付汀梨巧妙地察觉到玄机,脚步便也时不时在地上轻点,刻意同频。
不知道在水下的孔黎鸢有没有察觉到,又或者是在游动时的视角和她完全不一样?
她下意识地去望。
便看到孔黎鸢徜徉着的红色身影,连同那过分白腻的肌肤,一同在通透蓝色水面里起伏,有种惊心动魄的冲击力。
这时游到了底,她的脚步转了弯,发出很轻微的摩擦声。
泳池里的孔黎鸢也恰巧折返,妩媚身姿与晃荡池水翻滚出巨大水声。
——她们真的好像在同路,像落在加州时的一次境遇。
那时孔黎鸢说自己不会游泳,便也是这样在这样的岸边,跟着游动的付汀梨一步一步折返。
只不过,当时在水下的是付汀梨。蓝色水面晃荡,阳光垂直折射至池底,如同色拉油被溶解,悠悠沉入水面。
她穿一件印着蓝白蝴蝶的连体泳衣,是孔黎鸢买给她。
为此,当时身无分文连手机都没有的孔黎鸢,还毫不在意地抵了身上仅有的一个打火机。
那段从旧金山到洛杉矶的旅途,不知是谁先忘了初衷,莫名花了三天三夜。旅途末尾,她给她买烟,她抵押打火机给她买泳衣。
加州阳光太耀眼。
潜下水面,是倒映在池底、随着她节奏慢慢踏步的高挑人影;
浮上水面,便是一双跟着她在岸边,一步一步踏过去的棕黄色马丁靴。
再往上,便是女人笔直颀弋椛长的腿,和望向她时浓烈而深邃的眼。
她游了几圈体力被消耗,渐渐游不太动,便浮出水面。
用自己湿漉漉的手掐握住女人笔直白皙的小腿,有些坏心眼地想拉女人下水。
湿答答的水从脸上滑落,坠在眼睫,连成线的水不停地往下落。
于是一切都是晃动模糊的。
她只看到女人毫无顾忌地蹲下来,棕黄马丁靴被溅上水渍。
她冲她模糊地笑,然后被映刻在水面。
眼底的情绪说不清是柔情还是其他,手指在夏日里偏偏还发凉,并入她湿透的发间,抚摸她的头,
“都湿透了。”
付汀梨很不在意地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你现在是不是没办法抽烟了?”
女人懒散地撑着下颌,笑得畅快,“啊,我倒忘了这件事,刚刚我抵给老板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不是你说要送我礼物的吗。”付汀梨决定等会到洛杉矶给女人再买一个火机,至少可以当一个饯别礼物。
这么想着,她没由来地像是被拽了一下,想沉入水中继续游。
女人却轻抬起她的头,凑近,嘴唇抵在她的耳侧,像是一个快要延伸过来的吻。
她下意识侧头去寻女人的唇,可耳边的呼吸只安稳一秒。
一秒过后,岸边的女人便真的突然推着她,共同坠入晃荡而迷离的水中。
这个女人向来随心所欲。即便这里是浅水区,不会造成什么事故。
但付汀梨还是手慌脚乱。
她在水里花了不少力气,呛了几口水,才撑住不会游泳的女人,将湿漉漉的女人抵在池边,倚靠水的浮力将女人托住。
像是形成肌肉记忆,手自动寻到女人腰窝处飞鸟纹身的位置,牢牢箍住。又把女人绑着纱布的手搭在她肩上,避免伤口进水又感染。
她大喘着气,想说些什么,就算随便是什么都好,却来不及说。
因为紧接着,女人便用力攀在她身上,手臂上绑着的纱布渗出半透明的红,湿淋淋地吻住她。
浮力失控,呼吸濒临衰竭。经过交换,被卷进对方呼吸里的生命重获新生。
这是一个恶劣又舒畅的吻。
有种融进肺里的痛感,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如此记忆犹新。并且就发生在她们即将分道扬镳之前,像是当场敲定一件事:
在剩下的生命里,没有任何事物有彻心彻骨的能力,有本事将这段同路的记忆磨灭干净。
好像就算只剩点灰,也能在细枝末节中燃成烈火燎原。
譬如现在,位置交换。
付汀梨不可避免地被拽入那段记忆。耳边水声似乎变成某种标记,她的视线逐渐被孔黎鸢抓住。
移到她在水中飘摇的黑色顺发,移到她若隐若现的滑腻腰侧。
那里本该有一个红色的飞鸟纹身。
可现在却不见了,皮肤上还似是留有红灰色的洗纹身的痕迹。
付汀梨不太确定到底是不是。按道理,现在无痕清洗纹身的技术已经能达到比较好的效果,如果孔黎鸢要洗纹身,为什么不洗得干干净净?还留着点残迹?
她想要看清,可现在孔黎鸢穿着件连体泳衣,敞着白皙修长的四肢,和在水中隐隐起伏的腰侧。
有些太过晃眼。
她不敢钻研得太过明显,于是便时不时瞟一眼,时不时装作自己根本没有在看孔黎鸢。
水下的人似乎也发现了她的矛盾,放缓了游动的节奏。
在她快要看清之前,又莫名沉入水底,再浮上来的时候,是一张浸满水光的脸,在蓝和红的交织下,有种惊心动魄的清晰感。
“想看就下来看。”
孔黎鸢徐徐地游到对面,轻慢靠着,在水光倒影下,眉眼清晰深邃,平白无故多了种吸人的妩媚。
“没有。”付汀梨下意识否认,鞋底点了点浸着水光的地面。
“就是看到你好像洗了纹身?”她实在憋不住,又问得直截了当,“有点好奇。”
池子对面的孔黎鸢似是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在水池里移了点位置。
懒懒趴在岸边的一块垫好的毛巾上,背对着她,宽容慷慨地把腰背敞给她。
“它确实不在这里了。”孔黎鸢说。
付汀梨顺着望过去,她们中间隔着摇晃的蓝色水面,但她还是能看清。
被鲜红泳衣包裹住的曼妙腰肢正对着她,露出腰侧一大片皮肤。依稀看得出,是她刚刚推测的那样。
那个鲜红而扎眼的飞鸟,的确是消失了,却又留下消逝的印记。
不知为什么,付汀梨觉得自己胃里飘出来的那股气,在这一刻彻底弥漫出来。
她有些失落,好像是因为想起了被自己带回来、又留在二十平米的五十分之一区域的飞鸟雕塑。
雕塑都还没完成,那只飞鸟就先消失了。把这种滞闷感归结于此后,她又平静下来。
“你们当演员的,这么多人盯着,身上有这么大一片纹身,好像是不太合适。”她轻着声音说。
孔黎鸢没有顺着她往下说。良久,才又悠悠地转过来,正对着她。
脸上的水已经淌得七七八八,眉眼里便多了分之前的模糊感。
“今天的事……”想来想去,付汀梨还是牢记自己上来的目的,诚恳地说,“还是谢谢你。”
“要不是孔老师,我估计得走路到半夜才能回去了。”
“那现在呢?”孔黎鸢像是歇够了,又慢慢地往她这边游过来,“这里离你家也挺远的,你要怎么回去?”
“附近有个地铁站,不远。”上来之前付汀梨就查好了,“运营时间到十二点,家肯定是还能回的。”
孔黎鸢没说话,继续漫不经心地往她这边游着。
被双手划开的水面,浸着一抹红色身影,像是一段摇荡的红色隧道,从她那边,到她这里。
“夏莱和我说……”飘荡的水扑上来,溅到地面,是孔黎鸢越游越近了,“是你让她把车开过来接我的。”
“一个小时都不到,你都知道她的名字了?”孔黎鸢在意的点让人摸不准。
“毕竟同路嘛,不知道人家名字的话……”说到这里,付汀梨的声音小了下去,“不奇怪吗?”
因为孔黎鸢已经游到她身边,微微仰看着她。这是一种极为新鲜、完全颠倒过去的视角。
她浮在水面,湿发红唇。她站在岸边,鬼使神差地被水里的她抓住,像是涌动的水淌过眼底,移不开视线。
她的影子完全拢住在水里的她。像一种共生在同一躯体里的错觉。
然后孔黎鸢就笑了一下,有透明水珠从唇珠淌过。一部分掉落下来,极小一部分消失在濡湿的红唇。
“看来夏莱又是你的新朋友了。”
“是吗?也不算吧,不知道下次能不能再见面,也没加联系方式什么的。”
“她是荣梧的表妹。荣梧刚刚和我说,夏莱对你评价很高。”
“她人也不错,挺真诚的。”付汀梨回想起夏莱之前和她说的话,给出很真挚的评价。
孔黎鸢似乎没听到。因为下一秒,就已经沉入水面。付汀梨下意识地就跟着噼里啪啦的水花去找人。
还没看清。
再下一秒,巨大的水花便在她面前铺开,孔黎鸢从水里冲出来,已经临在岸边。
热腾腾的水溅到付汀梨的脚尖。她往后缩,还没来得及,就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掐握住脚踝。
脉搏被压制在温热柔软的掌心,拽起四年前难以平复的记忆。
付汀梨心跳一瞬间停拍。她往下看,发现孔黎鸢正平静地仰看着她,脸上的水一直在往下掉,
“需要我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吗?”
“谁?”她脱口而出,显然已经因为那覆在脚踝处的手心触感,完全遗忘了她们刚刚的对话。
于是孔黎鸢的目光便下移,没有松开她的脚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懒懒地问,
“真的不下来了?”
她这样问,是因为知道付汀梨喜水。从前她们路过一个露天泳池,恰巧没什么人,那时已经快要到洛杉矶。
但她瞥见付汀梨眼中的蠢蠢欲动,还是抵押自己身上的火机,给人买上一件泳衣。
那是一个收藏品,背着其他人跑出来时,恨铁不成钢的黎桥随手给她拿上。
被她以一件泳衣的价格抵给小贩,后来才在黎桥捋不顺的气息中知道,火机的价格超过一千美元。
这是她送给付汀梨唯一一件礼物。后来一路,她再没抽过一根烟。再后来,她学会了游泳。
“……不了吧。”付汀梨有些犹豫,她知道打在小腿处的水是热的,也知道下去胡乱游一通一定很畅快。
但她不想让自己那么畅快,尤其是这种畅快,只发生在孔黎鸢身边的时候。
脚尖点了点地,她低低地说,“我没有换洗的衣服——”
话还没说完,剩下的就被吞进了水里。
是孔黎鸢,抓住她脚踝的孔黎鸢突然松开,然后一下扯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拽进了水里。
随着晃动水面溢入她脑海中的,有些出乎意料,不是被突然拽下去的郁闷和烦躁。
而是,她终于在孔黎鸢身上,看到了加州那个女人的一点影子。
紧接而来的,便是漂浮在水里的自在,和一件被她忘在脑后的事情。
糟了。
脑子里冒出这两个字,她顾不上身旁的孔黎鸢,而是慌慌张张地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扔到岸边。
然后又湿淋淋地从泳池里站起来,靠趴在岸边,用还干着半截的外套擦了擦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扯过外套。
从外套衣兜里翻找着,结果一翻开,里面是空的。
她愣住。
旁边传来孔黎鸢有些飘远的声音,“这是什么?”
在空荡的泳池里显得格外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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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顺着去看,便看到自己的手机和钥匙都被掏出来放在了岸边垫着的毛巾上。
而孔黎鸢手里,也正夹着两张窄窄长长的纸。紧接着,孔黎鸢便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鲸的鲸?”
似乎是干的。付汀梨松了口气,她不知道孔黎鸢怎么动作更快,把她兜里的东西全都干干净净地掏走。
“你要和谁一起去看?”孔黎鸢用指尖夹着这两张票。
付汀梨被水的浮力托住,此刻身上湿得七七八八,索性也就不在意,很自在地游了几下。听到孔黎鸢问,便松弛地说,
“和我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新朋友。”付汀梨觉得自己很轻,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轻过。
“一个很可爱的新朋友。”
便将背靠在了泳池边,干脆让自己漂浮起来,四肢百骸都交由水来决定。
水是一种极为奇妙的介质,能把一切沉重的、负隅抵抗的、郁结的,全都洗涤成清晰透明的东西。
她一出生就喜水。有时候还想,如果她还在加州,此时此刻也正泡在水里,仰飘着,然后看天边的鸟飞过吧。
某种程度上,乔丽潘给她取的名字也很适配:
水边的梨。
她经由这个名字,想起黎明的鸟。莫名觉得,孔黎鸢的名字也和她本人很适配,飞过黑夜和白昼的界限,矛盾又模糊。
如果她真是水边的一棵梨,大概绝对无法抵御黎明的鸟在经停时的吸力。
付汀梨觉得自己想得有些远,也有些稚嫩,便没再说话,只靠着温热的池壁,愣愣地仰望着天花板的白炽灯。
晃动的水面让她有些发晕。
孔黎鸢看清两张门票上的内容,这是一场以“鲸”为主题的雕塑展,门票上面还用圆珠笔刻画出特殊的标记。是工作人员为唐氏患儿和其监护者做下的标记。
那同伴就是杜丽了。日期是1月17日。
在纸条上说着“你能不能带我去看呀”的人,已经偷偷买好了两张票。
她还是那个年轻的灵魂,即使自己落寞潦倒,却还是习惯性地去播撒自己纯真无邪的爱。
孔黎鸢这么想着,然后把两张票放下,去看整个身体漂浮在水面的付汀梨。
付汀梨好像在放空,头发湿漉漉的,人也浸泡在通透水面。
但这人生来一张柔软又温和的脸,即便没什么表情,那双浅褐色的眼在浸满水雾时也显得饱含情绪。
像是只要眼眶一湿润,就在对人诉说无穷无尽的爱意。
以前孔黎鸢觉得这个特质新奇,总喜欢把这人折腾出这样的眼神。
后来孔黎鸢记忆逐渐模糊,便快要忘记,这种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只是一种濒临失控时的身体记忆。
孔黎鸢慢慢游到付汀梨身边,冷静地说,“我是不是该说声抱歉?毕竟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拽下来了?”
付汀梨回了神,笑得从容,“没什么好抱歉的。是我该说谢谢才对。”
“毕竟孔老师真的帮了我很多。”
孔黎鸢相信她是真心实意在感谢。但还是听不惯这两个字,
“有什么好谢的?”
她盯着付汀梨漾在水面上的脸,盯着付汀梨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肤色,盯着付汀梨被打湿的睫毛。
付汀梨注意到她的视线。
朝她笑了一下。
孔黎鸢便很自然地寻着过去,靠在她旁边。
也让自己漂浮着,仰躺在水面上,和她肩并着肩,湿津津的发几乎瘫在一起,不分彼此。
呼吸在水面弥漫,她们以同样的姿势,去看无聊到让人发晕的天花板。
“当然要谢了。”付汀梨又说,“我看到夏莱的时候还在想,要是她特意把车开来,让我在那些老同学面前,腆着脸说这是我自个的车……”
“我还挺不好意思的,虽然我的确是占了大便宜就是了。”
孔黎鸢懒懒地阖了阖眼,她能感受到晃动的水淌过她,再淌过她身旁的付汀梨,
“然后呢?”
“但夏莱说不是。”付汀梨轻轻地说,“她说你只是让她把车开到我面前来,我就会知道了。”
“那你知道了吗?”孔黎鸢问。
“差不多吧。”付汀梨答得有些含糊,停了好一会,才继续说,
“至少我今天还挺开心的。开到了好久没开过的车,还在水里乱七八糟地玩了一通。上海这么冷,我好久没下过水了。
如果不是你刚刚把我拽下来,我估计没现在这么轻松。”
这个人是乐于活在当下的。孔黎鸢想,但是又说,@无限好文,尽在
“你为什么要去那个聚会?既然只当过一年的同学,那应该没有要去的必要。”
“因为以前在加州,一次都没去过。”
付汀梨很坦然地答,“我这个人吧,容易把人生的每一段境遇都看得特重要,再加上李维丽每年都喊我……”
“我就以为,所有人都是李维丽了。”
“而且有时候一个人待着也挺闷的。”付汀梨以为阔别多年的老同学,能让她走出二十平米的出租屋,不再被孤寂的冷空气吞没。
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总是习惯有一点希望就要抓住。
可惜事实总不如她所想。于是又摇头,“今天一来觉得有点可惜,亏我还记得他们很多人的名字呢。”
“没什么可惜的。”孔黎鸢望住付汀梨,继续说,
“现在可以忘了,正好清空脑容量。”
付汀梨因为她这句突兀的话笑出声。弯着眼睛,她看得出是真的在笑,不是在逞强。
好似连眼里又有月亮跑出,心甘情愿地跟着掉入水面。
“你还真的挺容易开心的。”
她们的肩几乎抵在一起,像是在阳光铺满的加州,共同仰靠在敞开的车里,看金色落日沉入地球。
“我是真的觉得自己挺幸运的。”付汀梨坦诚地说着。
这次她是真的没说假话。
孔黎鸢也没再继续追问。她们和谐而隐秘地,共享着这片水域。
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清晰的火车声,碾灭空气中的静谧安然。
极其容易让人想起过往,她们在轰鸣火车声里的不清白。
付汀梨下意识地滞住呼吸,以为自己又失去抵抗,被迫拽入回忆,凭空出现幻听。
“这附近有道铁路,经常会有火车经过。”孔黎鸢在这个时候解释。
付汀梨沉默一会,慢吞吞地说“哦”。
但这列火车有些磨蹭,许久都没开过去。或者只是付汀梨这样以为,而火车开过去的速度比她以为的要快得多。
连呼吸都放慢,偏偏还能听到旁边人的呼吸,混杂着微微晃动的水声。
她突然能够跳脱出自己的身体,看到她们两个并排仰躺在水中的身影。
她穿着没脱完的、湿漉漉泡在水里的卫衣牛仔裤,狼狈地湿着头发,像喘不过来气的生活边角料。
而她穿着鲜红的连体泳衣,在通透的水池里敞着大片白皙皮肤,像不受任何拘束的红色飞鸟。
这种画面通常会在电影里用作对比,突出她们的沉与轻,她们的黑与红。
强调她们是一个鲜明的悖论。
周围的一切,又像电影里被拉长的慢镜头,都变得一清二白。
“付汀梨。”恍惚间,她听到孔黎鸢突然出声。
她喊她付汀梨。
除了那次从车库回去,她像是呢喃似的念过一次她的名字。
之后,就再也没这么喊过她。
好像是因为,她说,不知道该怎么喊她比较合适。
付汀梨下意识地侧头,恍惚地望孔黎鸢。似是突然失去平衡,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她快要被身上沉甸甸的衣物拖入水面,偏褐色的眼好像浮上一层水雾,被漾漾水光浸得饱满又生动。
——像极了过往,不由分说地向人灌注爱意。
孔黎鸢没有办法不被勾得下沉。
她伸手,拽住付汀梨的领口,手指抚过付汀梨在水中飘摇的黑发。
火车一声鸣笛巨响,轰隆隆地从她们头顶穿梭,水面蓝与红泛滥成灾。
她们快要共同沉入水面,被呼啸火车摁进加州夏夜。而她鬼使神差地问,
“我们要不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