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岑菀小脸蛋通红,双眼亮晶晶的。她手臂挥舞得很用力,却迟迟不见妈妈给自己回音。
看上去还有些不高兴。
女孩儿大大的眼睛里盛满疑惑。
还是褚溪把她的手收了回来:“好了菀菀,别打扰你妈妈。阿姨肯定在忙,你看她旁边还有那么多人。”
“嗯?”她发出简单的单音节疑问词,又看了看妈妈,释怀了,“你说得对!”
她又挥挥手,跟母亲说再见。
岑颜清浑浑噩噩地坐在白色靠椅上。她现在很渴,急切地想喝酒。但她倒酒的手颤抖得厉害,一时不察,红酒倒了满满一杯。
这在上层圈子中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荒谬错误。
别人朝她投来诧异的目光,又眼睁睁看她一口气全都闷进了肚里。
气氛有些尴尬。
后来的聚会不了了之——岑颜清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席,带着落荒而逃的意味。哪怕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逃避什么,又在尴尬什么。但那之后,岑颜清再想融入这个圈子,就更加难了。
白岑菀当然不知道岑颜清发生了什么,她兴高采烈的回到家,只看到失魂落魄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的妈妈。
白岑菀怯怯地叫了声妈妈,岑颜清脖子动了动,带着僵硬许久的生锈感,眼中没了往日的温度。
十一岁的白岑菀突然间觉察到她与血脉之间的沟壑。
那晚岑颜清没有理她,她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闷闷不乐。
如果只有一次是这样,白岑菀或许不会发现岑颜清的异常。
但她默默把今天岑颜清的反应一一记在心里。
让她越来越心凉的是,越是渴望求证,就越是发现,妈妈似乎真的对她不再那么亲热。那些细微的动作,微小的表情,不一不在证明,岑颜清对自己的躲避。
她的妈妈……不愿看她。
“很可笑吧。一边想做一个好妈妈,却一边伤害自己的女儿。”岑颜清放下水杯,嘴唇微抿。
对过去的抽丝剥茧令她她疲态尽显。
柏舟并不作答。
人性的弱点太容易被掌握了。人类的欲望永无填满之时,而许多人都只会对他人进行掌控。
而岑颜清的不同在于,她早已内化出可悲的自我拉扯。她非常清醒的把别人强行附加给她的看法,转化成自己追求的改变,进而受到他人看来极为痛苦,而她痴迷其中的一切做法。
不仅如此。
在常年扭曲的追求中,她将容貌法则视为圭臬,一面苛待自己,一面不受控制地将其附加给自己的女儿。
她的理智在说,这样做是错的。女儿是女儿,她是她。
但欲望往往如此。
羁绊愈深,愈是无能为力。
因为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菀菀是自己的女儿,女儿就是她的门面。
她怎么能忍受一个……不完美的女儿。
发现女儿不对劲,是当她上初中之后。
也许是她日渐疏于对女儿的关照,岑颜清很少知道白岑菀在做什么。只要老师不打电话告状,白岑菀不在外面惹事,她就轻松得很。
她的女儿一直很懂事,这也是她当母亲最满意的地方。
但是后来,她从其他家长嘴里听到了一个消息。
听说班上一个叫褚溪的女同学死了父母,变成了孤儿。
一开始听到这个名字,岑颜清还愣了好一会儿,才隐隐约约想起,这个名字很耳熟,似乎是菀菀小学时候的好朋友。
没疏远女儿之前,这个小女孩有时会来家里玩。因为褚溪长得实在可爱,在岑颜清的世界观里,她无法对这个女孩子讨厌起来。
但一旦与自己的女儿对比,她就对褚溪无比的厌烦。
那不是出于妒忌,而是对女儿“不争气”的愤懑。
一来二去,可能被白岑菀看出了什么,褚溪也就不再来了。
白岑菀也鲜少再与母亲分享自己的生活与朋友。
但是,岑颜清最大的问题是,她太矛盾了。
当她听到女儿的好朋友变成了孤儿,她第一反应是,自己应该看在女儿的份上,把褚溪当成干女儿。
屋里的光线随着暮色四合而显得昏暗。昏黄的夕阳落去,只留下一丝光影,映照在白色的墙面上。
柏舟正坐在阴影中,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看不清脸色的岑颜清。
“本来我们很喜欢她的,想着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一个女孩子要活下去实在太可怜,就跟白先择商量把她当做女儿,给菀菀做个伴。”
她苦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我也认为。你也许不相信,我对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很清醒。我不是什么大善人,这无非是对菀菀的可笑的补偿感,求个心安罢了。”
柏舟挑了挑眉。
如果白母没有这个心结,她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毕竟正常人都无法保证像她这么清明,更何况是被心魔牵绊的疯子呢。
“结果,结果这个褚溪根本就是个恶魔!”岑颜清双手交缠在一起,浑身发抖。垂下的头发遮住她狰狞的面目,陷入回忆的泥淖之中无法自拔。
她双目圆睁,瞳仁充血:“她与魔鬼做交易,害惨了菀菀!”
不同于她的癫狂,柏舟冷静问道:“你说的意思,是褚溪让白岑菀变了一张脸吗?”
“变脸?”她双手挡在自己的脸前,从指缝中对上柏舟的双眼,失去所有的温文尔雅,彻底露出她内心咆哮的阴暗,“你该不会认为,她只是普普通通让菀菀变了一张脸吧?”
要说岑颜清对什么最敏感,必定是一个人容貌的变化。
敏感到什么程度?一个人的眼角哪怕只动了一丁点,她甚至都能看出下刀的口子。更别说颧骨的变化,下巴的收缩,鼻翼的宽窄。
白岑菀刚出现变化的苗头,就被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那时正是初三上学期,这个发现当时让她暗中狂喜了很久。第一个念头是,难道上天开眼了,所谓女大十八变,终于轮到菀菀了?
最初时,她满怀期待地一天天盼望“长开”的女儿。哪怕高突的颧骨收紧了一点点,皮肤白了一点点,眼睛圆了一点点,鼻尖翘了一点点,在别人眼中几乎没有变化的改变,她都能立刻看出来。
她的菀菀在变美!
这个发现让岑颜清十分飘飘然,又开始变回无微不至的好妈妈了,甚至比以前更好。
她愿意让自己的注意力多停留在女儿的脸上,愿意发自内心地对着她笑了。
白岑菀当然感受到母亲的变化,她欣然自得。
她的妈妈,终于愿意大方地对别人介绍自己了。
两人一同陷入一张美梦的织网中。
只不过……好梦往往不会太久。
女大十八变,变皮相,却不会动太多的骨相。
岑颜清猛然醒悟,可这个时候,白岑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明明女儿在按照她的心意变美,但当这个愿望真的实现时,她心底的恐惧比谁都大。
岑颜清告诉柏舟,白岑菀改变的并不只有样貌,身体状况也在一天天衰损。从可以从早到晚练一天舞的体质,到一个小时都无法坚持。瘦弱、嗜睡、无神,无法记琴谱,弹错音,画画也没了神韵……一切一切的转变,都预示着白岑菀从一个伶俐聪颖的小太阳,变成除了样貌别无是处的普通人。
乃至性格,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