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柏舟是生生被吵醒的。
应该是睁开了眼睛，但眼前依然是像蒙了一层厚实的黑布，半点光不透。眼睛仿佛被水灌似的，干涩无比，导致睁开的时候刺痛难忍。
他撑了撑手脚，手脚酸软无力，大概是因为睡太久了。
问题不大。
现在比较棘手且关键且紧急的问题是，到底是谁啊一直在他耳边尖叫！
“他醒了他醒了！”
“他发现我们了！”
“完了完了完了！”
“怕什么，大不了就灭了他！”
柏舟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
什么玩意这都是。
“闭嘴……”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他话音落下，空气里的声音确实低下去了一瞬，但很快又沸腾起来，甚至更加吵了！
“救命救命救命他生气了！”
“快跑快跑快跑！”
“快吃了他快吃了他！”
……
想要好好说话，大概是行不通了。
柏舟决定拿胆小鬼开刀：“再叫唤我就先把你们灭了。”
“唔唔……”果不其然，声音顿时消了一半，只有一点点低声嘤嘤嘤。
“他好可怕哦。”
“是啊是啊好可怕哦。”
“那还是先吃掉吧？”
柏舟：“……”
他不是不担心这些叫嚷着要杀他的声音，而是完全没有感觉到身旁有危险的气息，索性也就没搭理。
他深吸几口气，直到感觉肺里的空气都充盈起来，脑子也逐渐清醒了。
眼睛舒服了一点，他用力眨了眨，愣了两秒，又举起手心晃了晃。
真要命。他想。
要不是眼前有晃动的重影，他甚至以为自己瞎了。
这是个黑黢黢地方，只有细微如萤火虫般的亮光，他坐在地上，手掌下是潮湿的泥土，细碎又柔和的风声从他耳旁悄悄溜过，卷着又湿又腥的气味。
如今这团黑色里，最亮的只有他两只晶亮的眼睛了。
一滴水珠落在他浓墨似的柔软黑发上，他将水珠抹去。等到眼睛稍微适应了光线，他环视一圈，能看到的东西不多，确实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有些诧异。
自己又见鬼了？他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给特殊搜查科的后盾——他的师父愗君道长呼救，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身上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钥匙和手机都没了踪影。
“嘶——”难顶。
先找个出口吧。柏舟想着，抬起头。只一眼，他就觉得自己在做梦。
那是极其壮观的梦幻景象，水波浮空荡漾在他的头上，蒙上了一层透明的纱，一点点的光就让水波染上七彩的波纹，波光粼粼，像是在海底直面着上方。
有波光照在他的眼眸，像倒映的彩虹。
再上面，就是一个圆圆的洞口。
他判断应该是个井口。
糟糕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印象中，他明明是在去市公安局上班的路上，天色从晴空万里逐渐凉意渐重，不多时便暗了下来，狂风大作，暴雨陡然来临。他被浇了个措手不及，匆匆跑了两步，脚下被绊倒，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再醒来就在这里了。
对于这种事，他冷静下来后智商回笼，也就大概了解了。自己生来体质特殊，又能跟三界灵体打交道，无非又是一些小妖看上了他香喷喷的血肉，给他设了个意外，拉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死了警察都找不到的那种。
不过没给他多想的时间，小妖们的声音这时候又响了起来，像是刚从被威胁的错愕中惊醒过来。
这次是恶狠狠的语气：“怕什么，他现在肯定看不到咱们，要下手也是我们先下！”
“哦！是这样的吗！他看不到我们吗！”旁边有几道声音听起来特别崇拜，柏舟都能猜到它们的表情。
“你看他左看右看，肯定是是在找我们！待会我们就跳到他身上，用力咬他！”
柏舟：……
虽然你们说得很对，但是你们这么大喇喇地在本尊面前密谋做坏事真的好吗？
柏舟现在算是懂了，本来还以为自己又碰到棘手的灵异事件，现在看来，无非是一群直来直去的笨蛋小妖怪罢了。
柏舟起了逗弄的心思：“哦~原来你们是这样打算的啊。”
“……噫？！被他听见啦！”一群稚嫩的声音大吃一惊，被他吓得满地打转转乱跑。
那个老练点的差点跳脚，呵斥道：“稳住！稳住！他看不见我们！”
“哦？是吗？”柏舟好整以暇道，“让我猜猜你在哪儿。唔，应该是我右脚西南方向吧。你猜，是你先对我动手快，还是我先捏死你快？”边说边慢悠悠地往那边走去。
“你？！”被戳中的那小妖就像被拿捏七寸的蛇，气势立马弱了下来，还想垂死挣扎“你骗人！这里这么黑，你不可能看见我！”
“还是不信？”柏舟一边幽幽地说着，抬起右脚，“你在下面吧。”
他这一脚下去，怕是要教小妖重新投胎！
“啊啊啊……大师饶命！大师饶命啊！”
彻底相信柏舟能看到自己的小妖怪蔫哒哒的，不敢跟他斗嘴了，屏息悄悄往一旁躲去。
它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在柏舟脑海里就像装了定位器，柏舟朝黑暗中摊开右手：“不准跑，上来。”
小妖怪后脑勺炸起一圈绒毛：“我我我我没跑我就是……”
“叫你上来。”
“好的！”小妖怪立正站直，唰一下就跳到了柏舟的掌心。
原来是这么只小妖怪。柏舟收回手，掌心正蹲坐着一团圆圆的黝黑的小东西，像是被水晕开的一团浓墨，身体是不规则的形状，有点飘渺，摸起来却是实体的，有点像黏糊糊的水晶胶。要不是它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真不太能分出正反。
小妖怪怯怯地看着它，眼神弱小可怜又无助：“大师，你真的看得见我呀？”
柏舟没反驳它的称呼，反正让这种恃强凌弱的小妖怪忌惮自己没什么不好。
他问：“你们是什么东西？”
小妖怪乖巧道：“我们也不知道。”
柏舟：“……？”耍我吗？
小妖怪连忙摆手：“我们生来活不了多久就死了，不在乎自己是什么的啦。”
这是什么妖怪……怎么在百妖谱中没见过？
“行吧。那你们有名字吗？”柏舟想，这么多小妖在一起，总得有个区分吧。看这小妖雄赳赳的模样，擒贼先擒王准没错。
小妖很得意：“我没有名字。不过我给自己取了个，叫无敌暗戳戳大妖怪！”
哟。柏舟略一挑眉，眼神戏谑，像是在问它：大？
小妖怪被他盯得有点扭捏，一团浓黑扭动了一下：“因为我比其他兄弟姐妹的身体都大一点。”
柏舟懂了：“所以你是这里的老大。”
说到这个，小妖怪就来劲儿：“是的！这里的暗戳戳小妖怪都听我指挥！”
“……？”原来暗戳戳是你给定的种类，这不叫得挺顺溜的吗？
像是读懂了柏舟眼中的调笑，它解释道：“这里经常有讨厌的，凶狠的，丑陋的动物威胁我们！所以我们就会藏起来，伺机而动，我指挥暗戳戳小妖怪们跳到它们身上，把它们赶跑！”
柏舟直点头，嗯嗯嗯，就是在暗中趁敌人看不见就可以反击回去，可把你们厉害坏了。
“既然你这么厉害，你知道要怎么出去吗？”
小妖怪大吃一惊，对他的问题非常不解：“不知道呀！我们只会滋生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的！”但凡被光亮照到，不出两个小时它们就没了。
柏舟沉默了一下：“你们的一辈子有多长？”
“唔，大概能活十五次白天和黑夜。不过我的身体比较大，能多活两次或三次白天和黑夜吧。”小妖怪回答得非常利落，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过。
柏舟懂了。这些小妖怪就像是不可语冰的夏虫，它们生下来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又怎么会离开让自己生存的地方。
“你是要出去吗？你觉得这里不舒服吗？”小妖怪好奇地问他。
柏舟如实道：“是啊，我要到有光亮的地方去。那里对我来说才是舒服的地方。”
小妖怪唔唔唔地点头，但它没有脖子，所以动起来像个弹力球：“我知道，我知道，来这里的东西都不喜欢这里。只是它们跑不出去，都死掉了。”
小妖怪的身体两边伸出了细细的像发丝似的小绒毛，慢慢长长了点儿，成了手的形状，给柏舟比划：“就在下面，全都是呢！”
下面？柏舟若有所思。如果小妖怪说的是他正脚踩的地面，若真有动物的尸骸，应该会有残留的碎骨。他刚才一路脚步划拉着过来，却什么都没有碰到。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小妖怪的话的时候，无论里面有什么，他都要先出去。
柏舟张了张嘴，突然发现小妖怪的名字实在是太长了，而且对着这个一只手就能握住的小身体，实在喊不出那个“大妖怪”。于是对它说：“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更威风的名字，就叫你大将军，怎么样？只要你带我出去了，我给你一座城池！”拿乐高拼的那种，几千块钱，面积也有五六个平方，是真的下血本了。
“哇哦！”小妖怪双眼冒出亮晶晶的小星星，它听不懂什么叫将军，但是它听懂了大字，知道这个名字会有自己的领地，那就一定是非常帅气的名字！“好耶！我就是大将军！”它立刻扭头对空旷的黑暗中大声喊，“你们听到了吗！叫我大将军！”
黑暗中小妖怪们也放开了嗓子，所以声音回响在四周：“大将军！大将军！”
“小暗戳戳们！出发！”暗戳戳大将军坐在柏舟的肩膀上，挥舞绒毛手臂，指挥着他的小弟们。那些胆小的小妖怪们解除伪装，纷纷从地面跃起显出身形，在柏舟身后组成一片谁也看不出问题的影子，整支队伍威风凛凛。
大将军尽展一地之王的威风，哪怕整片暗戳戳们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其实全然寂静无声，只有大将军在铿锵有力地指挥：“往左！直走！前面有个小洞，钻过去！抬脚！对，放！”
被指挥的柏舟十分听话配合，甚至脚抬得多高都深得大将军的意。大将军嘿嘿地笑起来：“你挺好的嘛。”
柏舟默默勾了勾嘴角。生命短的小东西都很单纯，凶也是奶凶，哄好了就只剩下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