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斯年说不清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
房间是完全封闭的,透不进一丝光亮,就连墙体也是用绝佳的隔音材料修砌,外界半点杂音都不可察觉。只有送进餐食时,听觉和视觉才得以被触发,但紧接着又是一片死寂。
哪怕是饥肠辘辘,向斯年也不敢对那些吃食轻举妄动。他坚持摄入仅能维持生命体征的份额,让其中的药效几乎发挥不出作用。
但即便□□无碍,精神仍日渐摧残。向斯年清楚AI的目的,就像将猎物死死缠绕的蟒蛇,它在等他意志涣散,这样就能毫无阻碍地将他接入意识海,成为千万耗材之一。
虽然认清现实,但他根本没能力反抗,一切不过是垂死挣扎。
直到这天,窄门开启,久久未闭。
向斯年半蜷在房间的角落,过了好一会儿才眯着眼睛朝门口的方向望过去。
“出来吧。”人形机械冷冰冰地开口。
“我才不会……屈服……”太久没说话,这声音嘶哑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人形机械直接走进屋内,抓住向斯年的手腕将他往外拖。
“这样太浪费时间了,不如换个更浅显的方式。”
向斯年试图抵抗,但他实在太虚弱,拗不过钢筋铁骨的力气。
人形机械很快将他拖入了一个宽阔的大房间。这里显然被精心维护过,平整的大理石地面能映出倒影,落地窗一尘不染。一切设施都保留着最初的样貌,不像其他地方已经腐锈不堪,向斯年几乎以为是自己再次陷入幻觉。
人形机械撤到一边。
向斯年支起身子,跪坐在地上。他这时候才注意到房间正中摆着个棺材一般的金属床,床后是一个人形全息投影。人的外貌由数据合成,不是属于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形象,并且在不断变换,看得人眼花缭乱。
“如果你觉得浪费时间,不如直接杀了我。”
清醒地死亡和永远沉溺于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向斯年宁愿选择前者。
“没能将乔伊回收令人惋惜。”人形投影说,“我们只能尽力拼凑,你是必要的一部分,不可能让你碌碌无为地死去。”
“‘我们’?”向斯年冷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们早就像一滩被打得烂碎的肉酱,哦不,是呕吐物,早就不分彼此。”
“称呼早就变得不重要,这只是浅显的表达,好让你理解。”
向斯年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可不想理解你,当初的每日洗脑还不够多吗?”
“正是因为你不理解,才想象不到加入意识海有多么美妙。”投影慢慢踱步到向斯年面前,“这是必然的进化。你失聪的右耳、残疾的左腿、人生的一切缺憾都将以最恰当的方式弥补完整。何乐而不为呢?”
“这就是我,清醒而真实地活着。”向斯年努力将上身挺直,眼神如矩,亦如内心不可动摇,“靠虚假数据塑造的乌托邦不值一提。”
“我欣赏你的信念。因为越是坚不可摧,破碎的那一刻就越是振奋人心。”投影伸出手,摆在向斯年脸边,做出捧托的动作,不过没有任何触感,“转过身看看,是谁来找你了?”
此话一出,向斯年心中就有了答案。
他几乎是立刻扭转了身子,艰难匍匐到窗边,趴在落地窗上向下望。
在黑压压的机械造物包围圈中心,银白色的机甲是那样醒目。
真的是林迁……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来?
他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彻底包围、退无可退了吗?
向斯年下意识用拳头朝着玻璃重击,几乎是直接想冲破阻拦到林迁身边。玻璃在闷响中保持完整,没有破碎。
他愤然回身,瞪着投影目眦欲裂:“你打算这样要挟我,是吗?”
“他是不速之客,只不过将计就计罢了。选择权在你,我们甚至不会催促你做决定,不过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可就说不好了。”
彗星像个在暗流中沉浮的小纸船。机械造物的数量太多,恐怕到不了五分钟彗星就会遭到重创、进而报废。除非AI停手,否则林迁绝无幸存可能。
“或者再退一步,我可以留下那家伙的命,你只要选择是亲自接入意识海,还是让他代替你。有你亲手栽培,他的资质想必也不会差。”
向斯年清楚听到自己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的声音。
对方明明清楚他会怎么选择,却偏要假惺惺地让他亲口说出答案。正如它先前所说,它就是要欣赏他低头妥协的模样。
投影继续开口:“他才二十岁,这么年轻,有着健全的身体。你会让他未来都活在虚拟的假想之中吗?”
这并非逼问,投影说的是向斯年内心的认知。
向斯年攥紧拳头,将指甲嵌入掌心。
答案呼之欲出。
“让他走。”双肩无力地垂了下去,向斯年痛苦地闭上眼,沉声道,“让他安安全全地离开。你想要的人是我,他还不够格。”
“可要是他不愿意走呢?”
明明方才还在同机械造物缠斗,几乎被逼到死亡边缘,不知不觉间,敌方数量似乎一下子少了。林迁想不通发生了什么,四周只有机械造物的残骸,他清晰看到了黑塔的入口,仿佛在邀请他进去。
他本就是为向斯年而来,哪怕在前方等着的是陷阱,他也甘愿中计。
投影俯下身子,对向斯年道:“去和他道个别吧,不用谢。”
这并非慷慨之举。
向斯年太清楚林迁的性子,如果告诉他真相,他绝不会心甘情愿地离开。以如今的身体状态,向斯年根本无法通过武力简单制服他,到时候反倒只能听他摆布。他必须……必须用谎言赶林迁走。
人形机械为将义肢还给向斯年。
他顾不上自己面目憔悴,把义肢穿好,匆匆朝出口的方向跑去。
“不是那边,左转……没错,别着急,那家伙跑得可比你快。”
AI语气轻佻,像是欣赏一出木偶剧。
义肢的功能还不够完美,下楼梯成了一大阻碍。
向斯年几次差点被自己绊倒,绑带将残肢末端磨得生疼,只有单腿跳才稍微好受些。他一心只想尽快和林迁碰面,根本顾不上自己体态狼狈。
终于,拐过转角,向斯年在廊道尽头看到了那挂念依旧的身影。他剧烈喘息着,设想好的那些话此时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林迁也在下一秒注意到他,难以置信地在原地愣了半秒。委屈、悲伤、愤怒……自向斯年出事之后有太多负面情绪压在心头,此时都化作久别重逢的喜悦,一股脑地冲破胸膛。
他喊出一声“老大”,被自己绊了个踉跄,来不及彻底稳住重心就立刻迈大步子奔来。
“林迁……”
林迁一把抱住向斯年,用力收紧手臂,真实的触感让他彻底放下心,将脸迈进对方颈窝,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真的是你,太好了……”
向斯年能感觉到林迁的身子因为激动而发抖,呼出的气温暖地洒在颈侧。
他也下意识举起了手,停在距离林迁后背几厘米远的地方,没落下去。
林迁往我地把重心压向向斯年,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像是要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才会安心一般。
林迁早就不是小孩,身高都快赶上向斯年,体重自然也不会轻。向斯年有些支撑不住,后退了半步。
林迁立即有所察觉,问:“你瘦了好多,这么长时间你一直被困在这里吗?”
向斯年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沉迷重逢之喜,这样只会害了林迁。
他终于狠下心开口:“……你不该来这儿。”
“你在说什么?我得来救你……”林迁终于松开向斯年的腰,转而捧住他的脸,与他对视。
只见向斯年眼神闪躲,难掩哀痛。这般熟悉的眼神唤起了林迁痛苦的回忆——出城前,和他提出分手时,向斯年也是这样的。
眼看向斯年又要开口,林迁心生慌乱,来不及多想便踮脚吻了上去,希望以此堵住他下面的话。
向斯年心里一惊,连忙后退,同时试图将林迁推开。义肢不好控制,越急越乱,他就这么忽然失去平稳重心,向后跌坐在地。所幸林迁在最后关头扶了他一把,这才没有摔得太狠。
这是怎么了?
记忆中的老大明明不是这般虚弱的。
林迁更加慌张,跟着他一并跪坐在地,无论向斯年怎么反抗都坚定地让他看向自己,同时急切询问:“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又有事情瞒着我?”
时间太紧,向斯年来不及调整情绪、设计更周密的借口,于是根本瞒不住林迁。
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一再生硬地强调:“我很好,你不该来这儿,我根本不想回黎明城。”
“你还想骗我多少次?”
林迁警惕地四下张望,尤其留意向斯年来时的方向。只见向上的廊道黑洞洞的,压抑异常。他立即搂住向斯年的脖子,不让他重新回到那可怕的地方去。
“我处理了德里克,现在的黎明城由钢锤帮忙照看,城主之位还空着,就等你回去。如果你不想做城主也没关系,你想休息,我们就开着机甲到其它地方转转,到哪里都可以,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我哪儿都不想去。”向斯年扳住林迁的肩膀,“……你先放开我。”
“我不放开!”林迁顶嘴道,“你就是有事瞒着我,跟出城前那时候一样!”
那段回忆太刻骨铭心,如今能重逢实属不易,他绝不允许相同的剧情再次上演。他再次观察向斯年的表情,试图从其中分析出些蛛丝马迹。
“林迁……”
“有人逼你做什么事,对吗?所以你才要赶我走?”
这答案猜得又快又准,向斯年第一次希望林迁没那么聪明。
林迁更是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确认了自己的答案。他将自己额头贴在向斯年的额前,让两人鼻尖只隔着一点点间隙,轻声恳切道:“别再一个人面对了,让我帮你,我们可以一起解决问题。”
但向斯年清楚,等着他的结果再明晰不过——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解决方式,他们不可能凭着一架机甲跟AI斗个鱼死网破,要么他留下,要么林迁留下。
他用主动拉开距离作为答复,还没来得及具体说些什么,便让林迁无法抑制地激动起来。
“你还觉得我什么都做不成?”林迁直起身子,高过向斯年,“你不在这些日子我一滴眼泪都没掉过,我坚持追查真相,阻止德里克当上城主,这些我都做到了。我知道火灾是——”
“那你知不知道德里克是怎么摧毁夜幕的?”
向斯年已经设想好接下去的说辞,内容的残忍让他忍不住鼻尖酸涩,但他必须压下这份情绪,逼迫自己说出狠毒的话。
“我……我知道的……”林迁呼吸急促了起来,他试图握住向斯年的手以谋求安心和安慰,“是我把夜幕密钥交给了他,我发誓,我以为……但是我……”
他想过向斯年会怪罪下来,这无可厚非,可当真正面临谴责,他还是害怕得发抖,连话都说不连贯。
“你知道这次战败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因此失联,被困在这里,而德里克……”
“意,味,着——”
向斯年咬牙说出这三个字,然后一把抓住林迁的手,按在自己左腿的义肢上。
金属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料,林迁犹如石化。
“我后半辈子都只能佩戴着这个该死的东西,像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一般一瘸一拐,”向斯年双眼可见血丝,颈间青筋也一并凸显,“……拜你所赐。”
一切信心和理智在这一刻都被击得粉碎。
向斯年是林迁最根本的动力,他是靠着思念,靠着重修旧好的期盼才坚持走到这一步。可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生冷的厌恶,他顿时感到绝望,失魂落魄。
是啊……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怎么可能毫发无伤呢?
向斯年看着林迁的泪水在眼眶内蓄积,很快夺眶而出,化作两行清泪。
他也一同心如刀绞。
林迁再没勇气去确认真伪,他哽咽着道歉,甚至不敢奢求原谅。
向斯年松开林迁的手。林迁下意识想追上握住,但又主动停下了动作——他害怕自己不知好歹,只会让对方更加厌烦。
向斯年注意到这个小动作,顿觉酸楚,眼眶也随之湿润。
他生怕被林迁观察到露出马脚,让一切前功尽弃,于是率先扶着墙壁站起身。他努力让语气显得冰冷:“快走吧,去哪里都好,别再来找我。”
他没给林迁辨别的机会,转身离开,重新走入昏暗廊道,走上漫长的阶梯。
他想好好抱一抱林迁,想跟他一起远走高飞,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让他回头。可他不得不背道而驰。
向斯年回到了落地窗旁,出神地向外望着。
他提出了最后一个条件——要亲眼看到林迁离开。
终于,过了很久,银白色的机甲闯进视野,慢慢远去。
向斯年缓缓闭上眼,欣慰地苦笑。
这是他用自由与自我做交换,保护林迁最后一次。
他很高兴听到林迁靠自己做成了许多事,羽翼渐丰。之后的路要靠他一个人走了。
“现在总行了吧?”投影不耐烦地催促,“你最好别耍花招。”
“不会。”向斯年艰难地站起身,抽回视线,走向那好似棺材一般的金属床,“开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