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玄幻奇幻>27岁俱乐部>第35章 恰如彼时彼刻(本单元完)

  十年会改变很多事情。

  大厦的高度,地铁的速度,早晨露水的微光,傍晚流云的倒影。

  和一个落魄博士的命运。

  “念博,可算等到你了,主场作战你还迟到。”张天一抬腕,看着表盘上的【2023年的9月30日】。

  江念博把高尔夫球杆包放在休息亭内,戴好手套:“光湾广场今天实在太堵,说出来你都不信,我在那儿整整等了九个红灯。”

  张天一调侃道:“光湾广场地方不大,天天堵车,房价还不低,现在得有五六万一平了吧?快赶上首都了。念博,这可都是你们这帮搞互联网的土豪内卷起来的。我是真不明白,为什么江城的new money们都爱往光湾广场挤?合着money太多了是吧?”

  江念博在光湾广场买了好几套房产和商铺,于是笑答:“可能是因为光湾广场风水好,我们【乐甘食品】不就是从光湾广场的一个小面馆做起来的吗?”

  言语间,他目光在球场上逡巡——方寸大的休息亭里,站着的坐着的、脸熟的脸生的,竟然有七八个人,间或还聊着“元宇宙”、“SaSS”、“无人驾驶”等等创投圈最热的话题。

  创投界都知道瀚海资本高级合伙人张天一长袖善舞、手段了得,被业内戏称为“ROI(投资回报率)500%的男人”,平生最大爱好,除了赚钱就是攒局。又或者,攒局本身的目的,也是赚钱。

  张天一取下墨镜别在polo衫领口,揽过江念博的肩,把他引向周围几人:“我介绍一下,江念博,【乐甘食品科技】CEO,江城青年企业家协会会长、全国食品行业协会副会长会长,不夸张地说,是江城的热干面大王,【乐甘速食面】我不信你们没吃过。”

  潜意识里,江念博很抗拒这种头衔,认为它们虽然沉甸甸,但还是华而不实。

  不过他又不得不承认,张天一这种报菜名式的介绍方法,的确非常有效——在场几位同穿高尔夫球衫的来人,都用一种客气的微笑看向自己。

  这时果岭上下来一位男士,待其走近,张天一又接着介绍:“这位是微博总裁,王鲲鹏王总,哦,他在微博上还有个更出名的名字,江湖人称【上下之间】。”

  王鲲鹏向江念博伸手:“江总,久仰。”

  大脑中的某个堤口像是被攻破,回忆山呼海啸。

  十年前,他本该在江科大薅着头发肝论文,怎料正是微博上的一条爆料,让他被迫退学,走上了与预想之中完全不同的道路。

  好像人生就是这样玄妙,像一场随机的布朗运动,你预设好的路线,往往不会把你带到既有的终点。

  江念博:“王总,其实我很早就认识您了。”

  “我听说你是博士退学开了面馆,从一碗热干面做起,”王鲲鹏没听出他话中的玄机,只是敬佩地道,“坚持到现在,确实厉害。”

  在商海混迹十年,江念博早已褪去了往日的直眉楞眼,给自己披上了一层人情世故的外衣。他仍是保持着商业互吹的笑容,看向张天一:“多亏瀚海和张老板这十年来的照拂。俗话说得好,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张老板就是我的伯乐。”

  “我和念博认识得早,他的优点数不胜数,谦虚只是其中之一。”张天一闻言哈哈大笑,对王鲲鹏道,“念博带着【乐甘食品】走了十年,从来没行差踏错过。为什么?他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很聪明。”

  他又开玩笑一样看向江念博:“【乐甘食品】今年也得给瀚海贡献十个点的利润啊。”

  当初收到瀚海的天使轮之后,江念博给【乐甘面】想过两个方向:其一是继续把面馆开下去,不断扩充、发展,往连锁店的方向走;第二个,是摸索一个新的商机,做速食热干面,押注线上网购。

  创业如渡河,处处留退路的后果就是两边都上不了岸。并且瀚海给的钱也有限,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人生中的二选一。

  做决定的那一天,江念博眼神在乐甘留下的那罐眼泪,以及“爱心面条”的真空包装袋之间不断游移。

  当天【乐甘面】黑板上写了歇业通知,不大的面馆中,只他一人从黎明坐到日落。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他才将那罐乐甘的眼泪锁在了抽屉,选择了后者。

  ——投入全部身家,赌速食热干面,注册了【乐甘】食品科技。

  他会让乐甘被全世界认识、熟知、赞美;也会给自己的心腾出一个不为外人道的位置,把乐甘装在那里。

  他甘心把命运和互联网这条大船绑在一起,命运也没有亏待他,让他抓住了那把叫做“运气”的桨。

  【乐甘】牌速食热干面都是真空包装,干净卫生,打开包装袋后加入小料包,摇一摇拌一拌,一碗鲜香的热干面几秒钟便可出炉。

  它比现做的热干面快捷,又比普通的方便面新鲜,于“速度”和“质量”之间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平衡点;因而甫一推出,很快搭上了网购的东风,赚得盆满钵满。

  兼之近几年“独身经济”的兴起,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上了这种即开即食的热干面。

  打开就能吃,吃完还不用刷锅洗碗,这谁不爱?

  甚至有飘在异乡的江城游子,每每馋了,就特意在网上下一单【乐甘速食面】,抚慰自己那个每天念叨着乡愁的胃。

  时来天地皆同力,前两年国内新|冠疫情自江城开始爆发,江念博卖的这种速食热干面,就更是疫情期间大家囤货的主力食品。

  江念博还一口气给全江城的老百姓捐出了百万份【乐甘速食面】,很快就上了好几轮热搜,一来二去,竟然让这个江城的食品公司出了圈,在全国都打响了名气。他本人也因此成了江城优秀青年企业家的代表,还上了新闻联播。

  在商海历练了这么久,江念博多少懂一些营销手段,随即,他又宣布把疫情期间【乐甘速食面】50%的营业收入,捐献给“全国防治甲状腺癌公益基金会”。

  有这么一位人帅心善的老板,【乐甘速食面】口碑和销量双双暴涨,一时间,创投圈都道【乐甘食品】的江总,是个聪明人。

  “张老板,你又PUA我。”是不是聪明人,江念博不好自我评价,他接着道,“聪明不敢当,主要我这人比较执拗,喜欢一条道走到黑。”

  张天一有意要给他抬轿子,打趣道:“低情商叫‘一条道走到黑’,高情商就是‘坚持’,别看‘坚持’简简单单两个字,一般人很难做到的!王总您是不知道,念博当年读书的时候,就有个外号叫‘硬扛少男’。”

  在场众人一听都笑得不行,江念博也跟着牵起嘴角:“是,是硬扛。”

  “张老板,你怎么知道我读书时的外号?”笑完,江念博才咂摸出其中的不对劲儿。

  张天一边试球杆边往旁边瞟:“是他们仨说的。”

  江念博顺着看过去——

  竟然是老同学,当年江科大博士宿舍1号楼的“三宅一生”!

  他记得很久以前,“三宅一生”拿着一个叫做【你饿么】的外卖App找过自己,但因为当时【乐甘面】出了种种意外被自己拒绝,此后几人便再无联系。后来他也是偶尔看科技新闻,才知道【你饿么】总部已经搬到了首都,近几年发展得很不错,估值上十亿美元,成了外卖行业的独角兽公司。

  和球场上其他人不同,“三宅”很对得起他们的名字,仨人安静地窝在休息亭里,看手机的看手机,打游戏的打游戏。听到张天一这么调侃,其中一位才起身向江念博扬了扬下巴。

  认出他是当年那位给自己安利【你饿么】的“外向哥”,江念博朝他一笑。

  张天一似是猜到江念博所想,亦或是单纯的商业嗅觉敏锐:“‘三宅’的【你饿么】这几年收购了几家小企业,现在App升级了,叫【饿就团】,除了外卖以外,还做本地团购,念博,你的【乐甘速食面】不是想进军北方市场吗,要不要和他们勾兑勾兑?”

  外向哥附和着开了个玩笑:“看看我们的加盟计划书呗,硬扛少男?”

  “黑历史”被一再提及,江念博不仅不生气,还有些隐隐的开心,他胡噜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是,我是硬扛少男。”

  硬扛的意义在于,当运气降临的时候,你不会有眩晕感,只会平静地想——

  我值得。

  这种高尔夫局的本质就是资源交换。各方聊了几轮,彼此寻觅到商机、嗅探到利益后,球局便在大家的心照不宣中散场。

  出了球场已是下午四点,江念博还有重要的人要见,火急火燎地开车回了光湾广场旁边的万豪酒店。

  蒋晓博带着女儿坐在万豪的咖啡馆里,看到高大的身影靠近,兴奋地冲江念博挥手:“江!”

  “你小子!回国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早上才告诉我。”看到老同学,江念博卸下商海中的假笑面具,仿佛回到了二十来岁的时光。

  他攥拳锤了一下蒋晓博的肩膀,随即蹲下身,拧了拧女孩的小脸蛋:“伊伊,在国外有没有想叔叔啊?”

  蒋家女儿伊伊回过几次国,每次到江城,江念博必定送上精致礼物,讨小姑娘欢心。此时伊伊看到这个有钱又帅气的叔叔,乖巧地点头,羊角辫一跳一跳。

  二人坐回位置,蒋晓博让服务生加一杯咖啡:“回国的事定得急,我家老头老太(爸爸妈妈)也想孙女,我就带着伊伊回来了。”

  蒋晓博从江科大毕业后,退出了【乐甘面】的投资,随后拿着分红申了个国外的博士后项目,博后出站后又顺利在国外高校谋到教职,认识了一位同样来留学的姑娘,紧接着便是结婚生娃;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有滋有味的。

  江念博每每和他发微信,总会调侃几句“人生赢家”。

  服务生把江念博点的卡布奇诺端了上来,蒋晓博撇撇嘴:“几年没回来,国内真是大变样了,发展这么快,就连万豪的咖啡也都卖到了五十块钱,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说这玩意儿是智商税吧!”

  他又状似痛心地捂住胸口:“啧啧!国庆节前的机票那也叫一个贵啊,我肉痛。”

  江念博喝了口咖啡,像曾经在404寝室那样揶揄他:“蒋晓博,蒋大学者,抠死你算了。”

  这话带了层怀旧滤镜,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几口咖啡落肚,江念博问道:“国庆节出行高峰,你学校那边儿工作也挺多的吧,怎么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蒋晓博正舀了一勺子提拉米苏送进女儿口中,闻言手一抖,奶油划在了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他边给女儿擦脸边道:“江,我离婚了。”

  “啥?”江念博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咖啡差点没喷出来,“你和弟妹不是琴瑟和鸣吗?上上个月我还见她在朋友圈发她做的爱心早餐呢。”

  “都是演的。”蒋晓博深吸一口气,“我在国外教书教了这么多年,事业遇到了瓶颈,就想回国找找机会,但是她不愿意回来。秀恩爱也是想留下我。”

  “我跟她早就没有感情了,都是为伊伊才撑了这么久。”蒋晓博看了一眼女儿,没继续说,转而道,“人嘛,走着走着就散了,就像咖啡会变凉,热干面会变坨。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和她好聚好散,给彼此留条出路。”

  说话间,蒋晓博本就黑黄的脸色又黯淡了不少,眼角甚至堆出了几条皱纹,和多年以前那个满眼精明机智的青年判若两人,就更称不上“人生赢家”了。

  江念博只得安慰着开玩笑道:“回来也好。现在国内机会也多,我记得你读书的时候就特别能搞钱,接受了资本主义的洗礼,功力肯定远超当年。别的不说,为了伊伊以后每天都能吃上蛋糕,你也要支棱起来。”

  蒋晓博眼神稍缓:“对,搞钱。钱比爱情靠谱多了,爱情只会骗人骗己,但钱永远诚实。”

  “这才是我认识的‘经管院学神’。”江念博道。

  恍然间,他发现一切都天翻地覆,一切又都岿然如故。

  一切都是命运。

  而命运,是人生所有选择的总和。

  “不说我了,”蒋晓博道,“我这都结婚离婚轮了一遭了,江,你就一直没情况?”

  江念博摇头笑笑。

  蒋晓博默默一叹,嘴上却道:“你一届总裁,个子高脑子快,又有钱又能赚,竟然没有人给你介绍男朋友?”

  江念博笑容不减:“是有人做过媒拉过红线,不过我一直都没遇到特别喜欢的。”

  创投圈风气开放,他的性取向在不是秘密,总有些爱操闲心的人给他递消息。

  相亲倒是也相过几回,确实没遇到过喜欢的。

  后来有一天,江念博突然就想明白了——是因为心里一直住着一位,所以此后一生,都不可能再心动。

  他实现了财务自由,到头来,却发现整颗心被禁锢得彻底。

  蒋晓博明白个中缘由,斟酌着想告诉江念博那个多年以来他一直隐瞒的真相。

  没有什么9月30日的约定,乐甘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当初的一切都是他瞎编的,时间轰隆隆碾过命运,温柔又无情。

  “江,其实有件事情……”他终是启了唇。

  “不好意思,晚上还有约。”有些意外,江念博粗暴地打断了他。

  江念博看了看表,起身道:“我先撤了。在国内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随时跟我说。”

  往光湾街走的路不长,但江念博却走得很慢。

  他知道蒋晓博要说什么,他也确实有约。

  一个长达十年的约——即使赴约者从来只有自己。

  十年里,每一个9月30日的晚上,他都会来光湾街走一走。

  早在2013年,光湾街就乘着“江城市容大改造”运动的东风,翻修了马路,路牙子两旁栽种了五彩的小蔷薇,还装上了声控路灯。

  街边一家家店铺的吆喝声、短视频中上头的音乐声、食客此起彼伏的笑闹声……与江念博的脚步同频共振,路灯一盏盏亮起,暖橘色的光盈满了他的瞳孔。

  每每此刻,他总觉得声控路灯真是个好东西。

  只要往前走,就总有一段路是亮的。

  “爸,妈,饿死了,快给我煮碗热干面。”江念博进了面馆。

  面馆没有名字,只在外面简单支了块黑板,上书四个大字【今日歇业】。

  “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从收银台的电脑后走了出来。

  那电脑还是当年读书时,从归元寺买的“废物电脑”,一直没换。没想到质量奇好,磕磕绊绊地支持了十年,一直留在面馆履行着自己的收银义务。

  更重要的原因是,江念博不愿意换。

  江父看着江念博,慈爱地笑:“累坏了吧儿子?别那么拼,要像我和你妈妈一样,偶尔停下来享受享受生活。”

  江母原本正坐在店里织毛衣,闻言也抬头,怼了老伴儿一句:“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没有儿子的打拼,我们俩能在这儿开面馆?”

  面馆的前身正是【乐甘面】。江念博当初下注线上速食面,咬牙决定把这间面馆退租,好不容易联系上【二七数码】的那位长者,长者却说,自己签了十年合同,退不了,要么江念博就还是继续租下去吧,租金看着给点儿就行。

  大爱无言,坚持慈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拗不过固执的长者,正巧母亲甲状腺癌术后恢复得不错,父母在老家无事可做,江念博便做主把父母接到了江城,将面馆拾掇出来给老两口打理,不求盈利,只为打发时间。

  江父手艺精湛,人又实诚厚道,不知不觉间竟然将面馆经营得有声有色。光湾街这么多店铺,开了倒倒了开,甚至连【老五烧烤】的店主“老五”都退休不干了,这家只有一块黑板的无名小面馆,竟然在街上岿然屹立了十年之久,堪称全街奇迹。

  江念博是打从心眼里感激长者,如果不是当初和长者的缘分,他不可能有这样兜兜转转的奇遇,有如此波澜壮阔的人生。

  十年间,饶是他自己名下的房产和商铺都够他做寓公了,他还是每月按照市价,将租金汇入长者的账户。

  长者也是和他心有灵犀,只收钱,从不过问这家小面馆的任何事情,放心交由江念博操持。

  煮面桶的水已经烧上了,江念博神思稍安。

  他自己的公司做速食,却喜欢吃这种手工现煮的面条——保质期短的食物就是更好吃。

  或许有些东西,正是因为有期限,所以才更珍贵。

  不消片刻,沸水开始咕嘟冒泡,却又滚出几分落寞,模模糊糊,成分复杂。

  他等的人今年也没来,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人吃面。

  “妈,店里的卫生你得好好搞一下啊,怎么还有蜘蛛?没有顾客跟你投诉吗?”江念博大口喝着面汤,眼风一乜斜,看到一只蜘蛛从桌角缓缓爬过,差点没把面条呛出来。

  江母带上老花镜,伸头看过去,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欢欣:“不就一只蜘蛛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蜘蛛又叫‘喜子’,看到蜘蛛,说明咱们店里呀,今天有贵客,要喜从天降咯!”

  江念博也笑了,故作抱怨:“妈你就迷信。”

  “请问面馆今天还开门吗”忽而有清凌声音从门口传来。

  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是这十年来,无数个午夜,无数个梦中的呓语。

  江念博血液在四肢奔流了几个来回,这才冲到眼中。

  他猛地回头,见是一个男孩安静立在门边。

  “面馆开门吗?”男孩长发直垂在胸前,皮肤比一般人黑黄,溶于夜色。

  唯亮晶晶的眸子投来希冀的目光,像浓黑丝绒布上一对沉淀许久的玉石。

  他道:“哥哥。”

  此时此刻,江念博忘记了呼吸。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他和男孩对望着,互相都奉献给对方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仿佛他们分享着同一个秘密。

  一个还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本单元完,这一单元的主题是“选择”。

  乐甘这十年去了哪儿,为什么会在9月30日和江江见面,会在后面的主线剧情中解释的(这是篇有主线的单元文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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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开新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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