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八百九十六年。

  拏离站在嶙峋礁石上。远望梵海,一片墨黑的海面,空悬着三个巨大的文字:

  【已完结】

  这只有他能看见的异世文字不算太陌生。他早就见过——早在那个世界的末尾,魔蛛放出獠牙时,他看见的也是类似文字:

  【全文修文中】

  只不过他忘了。

  他忘记了很多东西,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开始。起初,他以为那个法阵成功了。蔺含章耗尽生命,居然是为了把他送回百年前,回到那年藏剑峰的月下小院。

  他以为他会良心发现么,真是可笑。

  他的修为也倒退回年轻时,甚至因为涤尘的压制,比他印象中还要弱小。

  拏离没有打算坐以待毙。有这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会再让任何人背叛他。

  先是暗藏背后的豺狼。他要杀了那鬼修——在他夺舍梅丛凝之前。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但奇怪的是,他的剑被一个人挡下。

  那是个宋家的子弟,年纪很轻,口中嚷着不要和他抢师兄一类的胡话,剑招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强大。

  最后梅丛凝一剑刺伤了他。拏离看着那两人又哭又笑,抱在一起指天画地时,只觉得荒谬。

  后来他还是杀了宋瑜,连带大半宋家人一起。

  宋昭斐也被他杀了。然后,他又回到了筑基时。

  拏离终于发现,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他想法直率,面对这种变故,依然选择了修炼。修行、提升修为、进阶、杀人……

  每一次重来后,他的记忆都会模糊一点。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后,终于在一个极为不恰当的时机,他察觉自己开始遗忘了。

  他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也忘了这个世界不是他的世界。

  眼前是滚在一起的他的师兄和师弟。宋昭斐满面潮红,嘴里喊着“不要啊我们是师兄弟”,一边往对方怀中钻去;梅丛凝则失了神智,紧紧攥着衣领喘气。

  终于在宋昭斐喊出“我知道你其实爱的是拏离师兄时”,他走上前,两手伸直,一左一右把他们撕开。

  大概是他这处理得不大妥当,后来这种事经常发生。

  拏离照常修炼,偶尔被卷入些奇特的纷争。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但到底是寻不到苗头,就任由那思绪淡下了。

  不知到底重来了几回,还是在那古怪的剧情中来回游走了几遍。他的记忆越来越淡了。或许这个轮回就是用来折磨他的,让他反复品尝那众叛亲离的滋味。

  他又被关了禁闭,恰逢十五,他的生辰。拏离闲来无事,还是打算为自己做些吃食。他依着记忆里母亲的做法,凑齐了原料。端到院中时,正感到一阵杀气从夜色中袭来。

  拏离下意识挡了一下,不过人还是死了。他这才看清那张稚嫩的脸,是他多年前救下过的;也是他曾经呵护过,最后却背叛了他,让他死在乱刀之下的。

  一时恨意滔天。

  他握着那孩子的手,直到他死在自己面前。眼眶潮湿,泪唯此一行。

  宋昭斐骑在龙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他表情有些木讷,也有些得意。下一秒,涤尘穿透了他的身体。

  再一次重来。

  这回,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拏离的记忆,是在鬼墓中找回的。他梦见了那一幕,梦见长大后的小师弟,眼睁睁看着他被斩杀如鸟雀。

  但醒来时,蔺含章就伏在他身边。这个平时最爱俏的少年,满脸血泪痕迹,如丧考妣一般。似乎他不醒来,他就要在这跪上一辈子。

  终究他把那当梦了。拏离醒来,擦了擦他的脸。

  再后来,就是他进阶金丹之时。

  他想起自己被压在捆仙阵中,众目睽睽之下,被抽散的魂魄。人群中一双双眼睛里,就有蔺含章。

  难怪他如此精通阵法,拏离心中恍然闪过这个念头,可他从前不是丹师么。

  难不成转世以后,一切都会改变?

  可天命也能改么。

  拏离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命”字。

  ……再后来,他也不明白了。为什么他和这样乖巧的师弟,也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经历宋昭斐那些荒唐之举的洗礼,拏离甚至荒谬地想到:

  ——蔺含章对他的情意早已超常,难不成他是由孺慕转为了爱恋,最后爱而不得,由爱生恨?

  连他自己都被这想法逗笑了。

  再后来,他们的确是逐渐亲密了些。拏离仔细考虑了——蔺含章发过誓,不会再背弃他——那若他贪恋的是这一身皮肉,他又怎会给不起呢。

  那时他的想法都太简单,直到他再一次踏进玄明洞天。

  他终于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天真。那时他不知自己的身份,但眼见袁术坠亡身前,也无法不动容。

  袁绍死前,将袁朗的手交予他掌中。从此以后,他就是这位年轻储君的相父。

  他以为这样是最好的选择。袁绍起过誓,袁朗继承了他的誓言。他会维护袁家的血脉,直到建木拥有足以对抗修士的能力,迎来真正光明的未来。

  但他不知道,凡人的起誓不受天道管束,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违背誓言。

  袁朗二十五岁时,不得不接受自己再无子嗣的事实。炁影响了他的身体,他不甘心、他恐惧难安。血脉断代,他害怕自己一死,拏离就会离开。他苦苦恳求,求相父将自己也变成极人,他要永远统治这片大陆。

  拏离没有答应。年轻的城主,从哀求到命令,最后将他困于宫中。特殊金属制成的刀,磨得很锋利,一刀刀割下他的肉。

  拏离明了自己天生情淡,但他并非没有感情。他的情义,也就在这一刀一刀的凌迟中,渐渐干枯了。

  他是修士,那些刀伤伤不了他的性命。袁朗喝他的血,咬他的肉,但这一切最终都会复原。其中流淌的炁,却加速了他的死亡。

  这便是那千刀万剐。

  如宿命一般,他完整了涤尘的使命。在血肉剥离的疼痛中,他看见的上界。他不知道那是幻影,还是真相。巨大的天人向他靠近,想要他留下。

  拏离却挥出了刀,在空间中,撕开了一个裂口;他还不能离开。

  袁朗死时还不到三十岁,那个牵着他手长大的孩子,死在他怀里。浑身干枯,就像个耄耋老人,手中长刃悬在他腹前三寸。

  他的夫人将他放了出来。拏离头一次认真地打量这女子,那张和自己有三分像的脸上满是麻木。

  她轻轻叹息:

  “你不该……来这里。更不该,给他希望。”

  城门外,饥饿至极的流民开始涌入。极速增长的人口并没有得到安置,地宫中谨小慎微的生活也不足以让人适应土地。野心在扩张,他们疯狂地掠夺,将一切能吃的东西塞入腹中,甚至刚刚死去的同胞。

  夫人对他说:

  “云在青霄……水在瓶。”

  她打翻灯油,走进火中。城中各个角落摆着的干草都被点燃,一场大火,将亢固城化为焦土。

  他想起来了,他回到了太乙。他求见掌门。掌门不应,他又求峰主,峰主回避。诸天神佛无一显灵,他终于懂了梅丛凝当时的无助。最后宋瑜见了他一面,他把自己窥见的天机倾倒而出,可高位上的神君,只是发出一声嗤笑。

  常年为建木供给真炁,已经让拏离变得极为虚弱。濒临死亡的经历,也让他察觉到一丝诡异。

  宋瑜的身上,分明死气缭绕。

  他想起梅丛凝留他一命的条件——他愿作宋瑜的傀儡。

  那时他以为,世界上最后一个相信自己的人,也再一次将他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