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梅丛凝,和日后那装腔作势的模样完全不同。

  他表面冷若冰霜,对自家师弟倒是极为关怀。出身世家的小公子,自带几分矜持傲气,虽对清庸在他和拏离之间、选择了对方这件事颇有微词,却没有延展到他对拏离的态度上。

  起码搬迁梨树这样蹩脚的幌子,他也是舍得编的。拏离也如他所愿,这日起,就没有再去洞府前枯等了。

  二人当真是有过一段情同手足的岁月。拏离的实力比他强,梅丛凝偷着哭了几回,就开始曲线找补,开始教拏离下棋。

  拏离没什么花肠子,每每被那些诡计骗得团团转,也不认输,倔得跟头小牛犊一样。梅丛凝就趁着他凝神思考的时机,在一旁打探些剑法心术。

  彼时师兄弟同住的一院,正是蔺含章后来选中的小楼。

  对此,蔺含章心里也颇复杂。要说完全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无论哪一世,那时他都还没出生……何况梅丛凝一个冰灵根,能住在这火脉上,怎么看也是他迁就拏离了。

  ……直到那夜惊啼山暴乱,梅家三百口为守边关,极力御敌,却被仇家趁虚而入,一夜间,满门屠戮。

  梅丛凝跪遍山门,磕破了额头,血染青阶,却无一人回应。拏离去拉他,也被推了个趔趄。

  “师兄节哀。”

  拏离十七岁,刚学了些人情道理,表现颇为笨拙。梅丛凝挥开他的手,年轻的脸上血泪交杂:

  “若道君当日选的是我,梅家何至于此!”

  拏离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师兄又道:

  “你倒是好……难怪你剑心如此好,拏离,我真想像你一样无情。”

  正殿一别,梅丛凝转投无翳。新师尊也如他所期盼的那样,为冤死的梅家人复了仇。

  梅丛凝自然搬出了藏剑,那处小楼,只剩下拏离独居。昔日种下的梨花长成一片,或许正如他所说,无情方定心。拏离在树下进阶,一跃就迈入了筑基后期。

  此时,他已经可以削石如泥,随手便刻了套棋桌,又在上面绘制出棋盘。

  他不善炼器,造这玩意费了不少心血。可做成后,举目四望,也无人与之对弈。

  月下自弈,满盘落索。以拏离单纯心思,怎么也赢不过自己。就在他苦思冥想之时,蔺含章走上前去,拨动一子。

  水清石见,白终究盖过了黑。拏离沉思良久,再起身时,径直走出了庭院。

  他在不远处盖了座新楼,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梦境从这里开始,变得迷乱……许多一闪而过的画面,却被拏离牢记在心里。原来他记性真这样好,云中月,剑上血。三千凡尘,一寸寸斩开。

  再然后……那个人是他么。

  蔺含章侵入过不少神念,却鲜少有像拏离这般复杂深邃,让他也一时混淆,分不出真假。

  他面前的人,是自己?昏沉中,蔺含章睁开眼,此时,拏离才真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阿贞?”

  “……是我。”

  蔺含章脱口而出,心头涌上一阵喜悦。张嘴便习惯性撒娇道:

  “过去的这些事,师兄为何从来不同我说……还说要与我一体的,却把心事都藏着。”

  “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怜惜师兄。”

  蔺含章怀抱着他的身体,手不自觉就往衣襟中探去。某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之感,让他恨不得把这人翻来覆去地检查几遍,每一寸肌肤都不漏过。

  都是他的……

  此念一起,他心中警铃大作。若在此时放任贪念,岂不是要把拏离的神魂,给拖进无尽梦魇中去。

  他挣扎着想推开对方,拏离却紧紧抱住他,脸颊在他脖颈边蹭着,清浅的呼吸喷洒在衣襟。甚至与他挨得极近的某处,都在他的主动下相互挤压。

  这不行——但蔺含章根本挣脱不开他,就连魔蛛的蛛丝,也穿不进二人相贴的身体。拏离和他十指紧握,一团火热的暖意从贴合的部位传来,让他神魂颠倒。什么天地之道,什么仙人凡人,都比不过他怀中活色生香的躯壳。

  如若就此沉沦,那也……万万不可行!

  “师兄,不可如此。”

  他苦笑一声,慢慢推开那身体。

  “今日才知你过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步,就算我自甘堕落,也不能把这样的人拉下水。”

  他默念着伏魔咒,竟然是要把自己从拏离的神台中清理出去。

  就算有伤他的神魂……早就是死人一个了,他不在乎。

  每念出一句,他的心跳就愈刺痛一点,磕磕绊绊念完了一道,眼前却还是拏离茫然的眼神。

  忽然,那双眼动了。

  拏离神情惊变,飞快地扫视着周围,最终停留在他脸上。

  “蔺!含!章!”

  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颤抖,甚至带着丝丝绝望。

  拏离的手,朝他遥遥伸出,似乎是想要够到他,却无力地垂落下去。血液沿着袖管蜿蜒,一柄长剑,从后脑刺入,从他的眉间穿出。

  漆黑的石室内,突然传来一阵震动。两个手持窄刃,包裹严密的蒙面人,被这动静惊到,加快了手上动作。

  其中一人道:“赶快动手。”

  “是。”

  另一人站在台前,金属制成的台面平整光滑。四周沟槽密布,看上去像是一处用于放血的屠宰台。

  而他所面对的,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蒙面人剥开他的衣袍,底下是真实温热的肌肤……不愧是仙人,处处都如美玉一般。若非随着呼吸起伏,简直要让人以为这是一座精心雕琢、巧手点缀的玉刻。

  “你在犹豫什么?”

  “……只是没想到,我多年所学,只是为了这一刻。”

  “能为亢固牺牲,是你我的荣幸,快下手吧。”另一人劝慰道,“等我二人死后,家人就有人照料了。人生短短几十载,能这样结局,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那人没有回应,面具下冷汗滴落。他还想挣扎,又问:

  “被照射后,人就一定会死吗?”

  “别想那么多了。”对方冷酷地回应,“待我们剖出金丹,就要被隔绝……到时候死不死都无所谓了。”

  又是一阵震动,习以为常的地动,却让二人心神不宁。这时,方才说话的人,才发现自己手下的身躯有所异样。

  “等等……”他示意双方安静,“这个极人好像没有心跳了。”

  死去的极人还有力量吗?他当机立断,就要剖丹。这时,一阵比方才都要强烈的震动,让二人同时跌坐在地。而这震源并不来自于地下,而是来自于——他们头顶那一块能克制极人的极金。

  “不好,这不是地动,是极人——”

  他的话没能说完,那块灼热的金属,就从空中坠落,重重砸在同伴身上。那人瞬间扁了下去,血液从他的甲胄中漫出。

  紧接着,幸存者感到周身一阵炎热,似乎被某种火焰炙烤着,眼前闪过道道白芒——这就是“照射”,是极人的力量……

  在他身后,死而复生的“极人”已经站了起来。他身量极高,俊美得不似真人。绸缎般的黑发披散,神情犹似阎罗恶鬼归来。

  在蔺含章全然外放的真炁下,幸存者的血液开始沸腾。阵阵白烟,混杂着焦糊肉味。隔着甲胄,他变成了一团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