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说的描述中,玄明洞天是离上界最近的地方。其中灵气充裕、灵宝无数,才能引得众修士趋之若鹜。

  但洞天的入口,已有百年不曾开启。如今蔺含章所见到的场景,也并非仙境。

  在一阵异常的恶臭中,暴雨冲刷地面的声音,是他所能感知到的唯一。紧接着,雨水击打的刺痛,从他身上裸露的地方传来。

  这极不寻常。他们的衣衫湿透了,变得笨重,这是种几乎能将人压垮的沉重。雨水似乎带走了全部的气力,只一瞬间,就让他们如断翅的鸟雀般,坠入地面。

  待视线清晰后,雨幕后的画面,在二人心中,转化为一个真实的悲剧。

  ——人间炼狱。

  他们处在一高台上,整块石壁构成地面,并不算平整,却异常坚实。一圈高耸的金属柱,围住了这方空间。又从底部连出了链条,汇集到正中,一根异常高大的黄铜色尖碑上。

  那上面是秘文,就连蔺含章也只能看懂一半。

  “诛”。

  诛的是什么。

  满地焦尸,足以证明一切。

  那些方才还鲜活无比的修士,如今都成了面目模糊的尸体。蜷曲在角落、紧紧环抱着柱身,或仰趴地面,口唇大张,露出身上唯一洁白的牙齿。

  雨水冲刷,带走了焦黑的皮屑,与血一同,在地上蜿蜒出蛇行般的黑液。

  “——拏离师兄!”

  漫天雨雾中,一个人影将他们扑倒在地。一道惊雷,也炸开在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

  “师兄!”

  是巫静水。他衣冠凌乱,发丝一缕缕贴在脸颊,面上流淌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你们怎么才来……快出去——趁着还有力气。”

  说着,他脸色一变,挤出个难看无比的笑容:

  “连你也……”

  也失去了灵力。

  拏离在心中补齐这句。他现在衰竭到几乎无法运用真炁,就连从法囊中取出法宝也格外困难。

  一把紫金伞,挡住了下一道闪雷——那是蔺含章为拏离的元婴雷劫所炼制的法宝。可也只是这一道雷光,就把它劈成了碎片。

  丝丝电流,顺着伞柄流窜到他手上。手心中,立即显现出发白的伤痕。

  蔺含章收起颤抖的手掌,哑声道:“为什么说我们才来?”

  巫静水愣了几秒,显然,他的神经紧绷到了一个程度,以至于对问话难以反应。

  “我们……”他舔了舔发白的嘴唇,“我们已经在这耗了三天了……很多人,都死了。”

  就在他说话的间隙,又一道雷光劈下。那雷就像长了眼睛,直直朝着一个弟子而去。

  “——师兄救我——师兄救我!”

  拏离瞬间抛出星河纱,那名弟子也伸出了手。

  就在他将要碰到那纱带的刹那,强烈的白光笼罩全身。他依然伸着手,全身焦灼,僵硬地向后倒下。

  “只要靠近那些柱子……就会被天雷劈中……”

  巫静水说着,脸色在雷光中愈发惨白。

  “……这里,不是福地……我们做的孽都太多了,这是对修士的天罚。”

  他呢喃自语,已有些失了神志。拏离看向四周——只剩下不到十个人还活着,他们都近乎绝望地看着他。

  “可你怎么会……拏离,你是大好人……”

  巫静水依然在说,拏离却打断他,问道:

  “孟檀呢,他在宗中等你吗?”

  轰隆巨响,好在只是劈在中心的碑牌上。电光在雨水中流窜,脚下地面也一阵摇晃。

  “他呀……”

  这丹修笑了笑,双眼直直看着前方:“他倒是……早就死了。”

  染墨般的云层中,又一道巨雷正在汇集。两个女修已经抱在了一起,其余人也呆呆望着天空,身边是同伴的尸体。

  巫静水突然退后一步,拏离伸手间,居然没能抓住他。丹修向后一跃,正落在一道柱子周围。

  轰隆巨响中,雷光被他引去,也贯穿了他的全身。

  蔺含章看向拏离:

  “师兄,这……”

  难不成这就是……结局了?

  蔺含章已经把能掏的法宝都掏出来,零散扔了一地。可它们此时都已经是普通物件,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他还可以绘阵——对,就像以前那样,没有灵气支撑,他也可以画。

  蔺含章已经趴在地上,咬破了手指。可没有灵气的汇集,他留下的血液只是顺着石板纹路,被雨水冲走。

  “师兄。”

  他抬头看了看拏离,对方望着天,不知在想什么。

  那半边侧脸滴答雨水,犹如仙人的眼泪。他又叫了一声:

  “师兄,我……”

  拏离突然捂住他的嘴,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他面上露出一个微笑,没等蔺含章反应,就将他扔出了数米之外。

  “你知道,该做什么。”

  剑修盘腿而坐,周身蕴含的最后一丝灵气,全部汇集于丹田。

  这一丝衰微灵气,和那颗金丹相互碰撞,引燃了体内真火。雷云依旧暴鸣着,却不是自然无序的翻滚,而是形成一道旋涡,向内凝聚。

  周遭的雷光,也逐渐聚作一束。众人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跑出了雷阵——除那道隐忍不发的天雷外,只余一些细碎电光,无法再阻拦他们的脚步。

  而那道嘶吼的雷劫,如巨龙般盘旋云上,发出声声怒号

  ——那是拏离的元婴雷劫。

  雨水倒流,万物屏息。在蔺含章眼中,一切都变得慢了。连那道粗如水缸的天雷,都在他眼目中缓缓蠕动。

  拏离会死。

  脊背狂痒,骨骼拥挤,他的附肢几乎要涌出体外。

  须臾间,魔蛛占据了他的脑海。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画面,仿佛头一次出现在他眼中。有他牙牙学语时闹出的笑话,也有早已逝去的父母,他们怀抱的温暖;有他攀登云梯,手脚并用、指甲脱落的狼狈;也有他反复掂着钱财,用一道又一道法宝封住那栋小楼,以防被人谋害的恐惧。

  而这一切,都是一本书么——是宋昭斐纵情欢爱的背景,或是拏离大义牺牲的见证。

  最后一幕,定格在他脑中,是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月下的血,洇湿了他手掌,他视线模糊,竟不知拏离也会流泪;

  背后是承载他全部心血的小楼,面前是两个强大的修士。他眼中流血,肝胆俱裂,他差点都忘了他对这二人的恨。

  这一切,有爱有恨,都只是故事么。

  不。

  一道贯通天地的惊雷,轰然落下。

  就如那日死里逃生,他的血液,在空中结成了那精妙无比的噬磕阵。

  火雷噬嗑,刚柔相济。自请天罚,绝处逢生!

  ……浓云散去,雷声平息。阵中只有那些焦尸,在风中变换姿态。方才神异无比的金柱,此时只是几根生锈的铁块。

  数千米外的一处树林中,两个人影凭空出现。

  天空依然飘着细雨,滴入他眼中,蔺含章才恍然回神。

  拏离躺在地上,看起来还算完整。他赶紧俯身,去摸他的脖颈。

  入手是温热的,脉搏有力而急促。

  真是……胡来!蔺含章搜肠刮肚,想着骂他的话,简直想把这人拎起来打。但他太累了,累得一根手指也抬不起,头也慢慢栽下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的嘴唇挨上一片柔软之处。

  蔺含章最后思考了一刹。

  就这样吧。挣扎三世,如此也不算……特别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