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话在宋祁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此时正跟随蔺含章指令,躲藏在一处沙丘下。

  眼前的一切也使他难以相信。宋昭斐平日再怎么骄纵,他却也没想过这个表哥会如此厌恶自己。

  看着那纸人所化的替身,想到自身也已成了傀儡。宋祁一时百感交集,竟觉得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

  他本以为,宋昭斐只是计较他占了宋家多年恩宠,才对他有些不满。只要他态度足够恭谦,总会让人放下心防。

  甚至那些宗族中分发的法宝,他也都还给了这位表哥。以至于碰上贼人,手中只剩一把飞剑。

  没想到在他心中,自己早就是一具尸体了。宋祁周身冰凉,回想往日种种,那颗忠诚于世家的心,终于生出一丝裂痕。

  再听见宋昭斐说拏离不过一把剑鞘时,他更是惊诧非凡。当下只想着保守这秘密,不要叫暗中操控之人得知。

  心念一起,他神识中就传来剧痛,从识海中升腾的恐惧,几乎让他血液冻结。一个轻柔冰冷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看来你是想尝尝变成废人的滋味。”

  “……不敢。”

  宋祁又惊又恼,悲愤于自己连情绪都无法控制,只能对那个声音的主人俯首帖耳,毫无反抗之力。

  蔺含章也无心和他计较,他脑中满是那“剑鞘”的意思——他从没听过这个说法,所见那本书里也没写过。

  ……只是说,拏离有冒名顶替之罪责。难道竟不是指他作了宋昭斐替身,而是指此事么?

  太乙宗何时变得这样正常了。他们不每天只盯着那些绯闻琐事,怎么好管起拏离的身世了。

  还是说,这是事态改变后,天道作出的调整?

  这猜测近乎合理,却也让蔺含章不忍细想。

  那厢宋祁还在等待着他的指示,见他迟迟不语,踌躇道:

  “我是该跟着宋昭斐……还是追踪那鬼修?”

  “你也得有那个本事。”蔺含章冷道,“他已经发现你了。”

  “师弟发现我了?”

  一个个都是这样的宝才,宋家真捡到鬼了!

  蔺含章心里烦着,也没多好声气,只说:

  “他连血纸人也认不出,能有这本事吗。”

  “那……”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发出声音,就连神念中的传送也被蒙蔽。

  蔺含章将他禁言了。

  他不说,蔺含章也能知道。这蠢货甚至还想去提醒宋昭斐,不要中了鬼修的计谋。

  血饮功根本不需要躯壳,倚靠人的念力就能生存。宋昭斐方才释放的恶念,就是这些老魔最好的养料。

  他们的目标已经从普通修士,变成了宋昭斐这个龙神传承。

  用脚趾想也明白,那些鬼修多年前就出现在这,自然是早就知道此处有上古神兽的遗宝,而一直未能得手。现在出现个如此愚蠢的继承人,正是他们的好机会。

  蔺含章一时陷入思绪中,神念电转。

  以他对前世之事的分析,若放任事情不管,宋昭斐倒不一定有事,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他师兄向来倒霉得首当其冲,又让人暴露了弱点,那些老魔定要来找他麻烦。

  先前从没听说什么“剑鞘”的事。可联系上拏离迟迟不肯进阶,这说法又显得极为合理。

  有灵宝在世间留存够久,也是会生出真灵的。器上有灵,便也可修行。此时灵宝和修士的修为相互依托。

  如果修士陨落,灵宝犹在,常常另觅其主。

  若修士和灵宝俱灭,则有共同转世的可能。这样的大能转世后,就成了先天道体、本命灵剑的天才修士。

  还有一种极其邪侫的情况,就是修士陨落、灵宝却不甘消亡。附身于凡人,借凡人身躯渡过人劫,最后脱离肉身,修炼成仙;

  凡间有尸解仙的传闻,其中就有兵解一说——其实都是以讹传讹。修士修行千年尚不能得道,凡人死了更是直接投胎。兵解成仙,实则是炼出真灵的兵器,杀却暂住的肉身而飞升。

  蔺含章思及此处,一颗心是真的七上八下乱跳。如果这样,拏离的第一道金丹雷劫后,要面对的不仅是天劫,还有涤尘的斩杀。

  至此,蔺含章对未来的预判中,又出现了一个分歧:

  他看见的那些文字,和前世那本书中的内容一样,可以当成对这个世界的指引;而宋昭斐本人,反而对这些揭露没有知觉。

  那么他所看过的“书”,和蔺含章所看的就并不是同一本。宋昭斐看见的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中,依然有拏离这些人物,也有他这个“炮灰”。

  原先蔺含章以为,宋昭斐是可以跟着书中指引行事。可现在看来不然。

  或者说,那书里的宋昭斐本尊,也算不上什么“主角”,所以他想跟随也无法呢。

  蔺含章觉得他找到了一个合理解释。

  如果此事成立,在书中世界的前提下,将【真宋昭斐】存在的世界称为【世界一】。

  而“穿越者”进入【世界一】中后成为【假宋昭斐】,之后所形成的世界——也就是他看见的那本口口话本,即他们所处的【世界二】。

  蔺含章只知道【世界二】上一次毁灭前,所发生的事件。而作为依据的【世界一】,则只有宋昭斐见过。这也是他一直自诩天命的原由。

  但【世界二】终究建立在【世界一】的基础上。那是不是说明,只有【世界一】中发生的事才是不可逆转的。【世界二】在不触及宋昭斐生命的情况下可以改变。

  甚至,如果他有办法进入【假宋昭斐】原本的那个世界,那个人人都可谱写他人命运的世界呢……

  一只手突然扣在他手腕上。蔺含章微微一愣,并没有挣脱。

  “想什么呢?”拏离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驭器也不专心,当心摔着。”

  蔺含章苦修分心,当然会留缕保命的心思,不然被拏离那么一吓唬,真可能掉下去。

  他此时思绪实在冗杂,拍了拍对方手背道:

  “师兄放心……我只是想到修行上的事。”

  “怎么?”

  “我……”他犹豫片刻,还是说:

  “我总有种预感,以后大概不会这么顺利了……到底我天资有限,也许筑基就是我的顶点。”

  听了他的话,拏离倒也不像先前那样嫌他菲薄。

  人到底要面对现实。

  他二人站在浮云之上,离地千尺,就像天光中两道毫不起眼的波折。云霞自身下散开,露出一片苍翠起伏的大地。

  “你看,”拏离指了指脚下。

  “从地上看我们,大概只有两个黑点那样大。而从我们的角度看待地面,也犹如孩童的玩具般小巧;清晨长出的菌子,不知道时间还有月初月末,冬天破土的蝉,也不知道还有春天和秋天。

  我幼时爱读《逍遥游》,常幻想自己也是振动翅膀的鲲鹏,可以飞到九天之上去。可我师尊却说,鹏鸟之所以扶摇而上,靠的不是翅膀的扇动,而是大风的存在。

  即使那样神异的巨鸟,也无法不依托于风。而朝菌、寒蝉,也各有其所依存……就算知道存在的短暂,那又如何呢;宇宙亘古洪荒,能留下印记的人不过寥寥。这却不妨碍我们对大道的追求,朝闻道、夕可死矣,我想就是这样的道理。”

  他的话让蔺含章心静了下来,却无法消弭自重生以来,一直被他努力忽视的遗恨。他仿佛察觉到拏离就是这样一阵风,随时可能飘散。

  而他们的理想终究是不同的,蔺含章心中煎熬。他并不在乎大道,也无论野马尘埃。他只希望他们在这个荒唐的世界里,都能活得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