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沼泽中银光一闪。纵然只是浩瀚泥池中无比微小的一点,却也足够明亮,足够让一个剑修看清。
那只金钱鼹被他定在一块不腐浮木上,扔进了池沼中。此时正奋力挣扎着,想逃过泥泞下扑面而来的杀机。
这么小小一只鼹鼠,都不够银蚺塞牙缝。那灵兽想要的,其实是金钱鼹身上的七品兽丹。
金钱鼹的五感比人修更强十倍不止,早在银蚺现身前,就听见了它每片蛇鳞排列扩张、在泥浆中依次扇动的声音。
此时那激荡的灵气,更是提醒它鼠命休矣。
金钱鼹四爪乱刨,终于把面前的不腐之木,刨出了能容下它半个身子的坑——将将躲过了银蚺的初次进攻。
可紧接着,那条银蛇就叼起木桩,摇摆身形,要将它从洞中甩出来。
动作间,泥泽被搅动得剧烈翻腾,几乎盖住了头顶天空,又聚成旋涡,在湖谷中飞速旋转起来。
银蚺这才察觉不对,一口叼住了木块,打算将其和金钱鼹一同吞吃入腹,再用胃酸慢慢消化。
只是它身长有限,没能一口吞咽,反而被不腐之木卡住吻部。这使它不得不张开嘴,露出满口雪亮獠牙。
银蚺无毒,捕猎也不倚靠这口牙,而是用灵活的身躯,把对方缠绕致死。眼见一道人影出现在泥沼上方,它竖瞳紧缩,飞速朝对方冲去。
拏离也身形一动,如流星般降下,绕着银蚺一圈圈盘绕起来。
他每绕过一圈,身下便亮起金光。蔺含章绘下的迷阵已被他用法术激发。
他让这师弟在银蚺可能逃窜的方向布几个法阵,他倒好,就画了一个——一个能盖住整片沼泽大的定身阵。
还真够让人省心。
待拏离绕完最后一圈,银蚺已被钉在沼泽中央,丝毫动弹不得。
它嘴中仍叼着那块木桩。拏离略一思索,先是从侧面捞了那只金钱鼹,塞进袖里。
然后并起两指,轻点木桩。瞬时,一道无色真火从指尖流露。这火焰没有温度,也不带颜色,在他掌中仿若一道流光。
可它一旦燃烧,除非主人收手,绝不会停止吞噬。
无色火从巨蚺体内开始焚烧,足足燃了七天,才把这条六品灵兽,炼成一张眼鼻俱在,完美无瑕的银甲。
拏离收回真火,才发现那沼泽表面都被他炼得干枯皲裂了。只好又使了个降雨诀,让雨水把这处池沼浇开,免得坑害更多生灵。
他心情不错地收起银甲,回到密林中时,蔺含章正靠在他先前坐过的那块大石上打坐。
再远些地方,就是那兄妹二人——都已经死了——的横尸之地。
“这是怎的?”
蔺含章睁开眼,见是他,还有些错愕,支吾道:
“师兄回来了,这……唉,我也不知如何说了。”
他不说,拏离倒也能看出——是那薛绍用石头砸死了薛紫宁,而后自刎而亡。
蔺含章也是细心,还用寒冰符封冻了此处。现场很完整,只是一具比一具惨烈,难怪他要背靠着石头修炼。
把小师弟留在这面对这些……真是他这师兄失职。
“那日师兄去捕杀银蚺后,薛绍一直和我搭话,求我救下薛紫宁。”
蔺含章从巨石后绕过来,羞愧地说。
“我想着他已经是凡人了,也造不成什么危害,就告诉了他真相……谁知道他听后突然暴起,用石头把……她的头砸烂……然后又拔剑割了喉……”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瞧着拏离,眼中满是为难:
“……许是我先前话说得太过……唉,这却也不是我想看到的。”
见他眼眶泛红,面容也染上悲色,拏离抬手揉了揉他发顶。
他下手略重,按得蔺含章微低下头,又听他道:
“此事与你何干?人怎能被两句话说死……”
拏离抬手间,无色之火已在那二人尸身上燃着,顷刻间吞噬两具肉身,将其化作白灰。
“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修道者出生入死,应当见惯。”
虽是训导对方,他的脸色却也说不上责怪。一如那日登船前,玉台上无咎无誉的威严真仙。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魂魄已去,也算解脱此生执念。”
……可惜,他俩解脱不了,也没有魂魄——都他被吞吃了。
蔺含章垂下眼眸,入目是拏离浅苍色法衣,衣袂微动间,兰花卷草纹隐隐浮现。
可怜空负君子名,到头落得孤魂还;谁说两句话说不死人呢
——那书中,他未能知晓的前世,拏离便是被宗门背弃、千夫所指,不得以死关证道……最终成了疯傻痴儿。
其余的他也不愿回想,勉强笑道:“师兄已取到银蚺鳞了?”
他此刻的表情无比真实。嘴角笑意温柔,眼中伤恸却也未褪,竟让拏离看出几分“无情有恨”的哀怜。
顿时千回百转。
拏离一改常态,炫耀似的拿了那银甲出来,在师弟面前细细展示。
除了这张坚固鳞甲,他们还收获了一枚七品兽丹。
“甲片坚固难以分割,师弟若愿割爱,就收了这颗兽丹,再从我那选些好的……完整银蚺鳞甲,对我有大用处。”
蔺含章听他这话,恭敬道:
“本也是师兄出了全力,想怎么分配,就该怎么分配;就算只凭身份,我们这些普通弟子也合该以师兄为尊……师兄这么好说话,难免遭人惦记。”
拏离就当是他同意了,将兽丹和几株品相上佳的灵植一并给了他。薛氏兄妹的东西,则是一人分了一半。分不开的,就各取所需。
那二人的法宝中,还有部分是先前和拏离分过一道的。再加上他们多年积蓄,也算让蔺含章捡了个大漏,法囊都有些装不下。
他本想直接用薛绍的法宝袋,却被拏离拦下:
“你我拿了他们的东西便拿了,可这么明晃晃、带着人家刻印过的储物法器,不是昭告天下我们将这二人抢劫了?”
蔺含章没想到对方还有这市侩一面,忍不住含笑道:
“可不是抢的,是他们自个求着呈上来的,也怪不得我们吧?”
“按理说不怪;可世人爱往坏处想事情,叫那些凝真的同门看见,他们是不会信的……还是少些麻烦好。”
他嘀嘀咕咕的,神情有些松动。蔺含章看了觉得可爱,不怕死地说:
“还以为师兄会磊落些呢。”
“他们要是问,我还是会说的。只是信不信,也不能强求。”
拏离侧了侧头,似乎在预想对策。
“……口舌争辩,能不争还是不争了。”
“师兄说得极是,‘圣人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拏离眼皮一跳:“你倒伶牙俐齿,方才还说以长为尊,现在却取笑起我来了。”
他眉梢含笑,有些不怒自威的风情。蔺含章被这一眼看得心热,轻声说:
“我是敬重师兄的,所言也句句属实。”
‘宠辱不惊’四个大字,拏离已修炼得十分到位,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感受,只是摇头道:
“你不必夸赞我,此事虽不在我控制下,却并非不是我促成的;若我先前态度强硬些,直接逼他们说了银蚺位置,反而不至于叫那二人起歹心
不起歹心,也不至于如今身死道消。费劲找来那些宝物,都进了你我口袋。
欲壑难填是可怕的。我初遇那两兄妹时,他们只求我将其从泥沼中拽出来;后来又找我商量种种事……而我应下,左右是为了得到银甲——凭我一己之力,没有几个月光阴,断断找不出来。
由此可见,我也是自利的,只不过修为高些,选择便多。看似是他们劳苦我了,我却不觉得此事委屈……我心中向来有所求之物,怎么可能真正‘眼空天下’。”
蔺含章觉得此人对自己,是以真圣人来要求。无奈道:
“师兄方才让我不必自责,怎么自个又把错往自个身上揽?”
“你初次遇到这种事,难免要多想。不责备自己,是让你放下他人的因果。”拏离轻出一口气,温和地说。
“……至于错,我想其中也没有什么错处。只不过我不会为有人死了这一类事情而高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