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清带他们领了身份牌,又将几处无人居住的洞府指给他们,让他们挑选。

  宗门分配住处并没有严格规定,多半是依着修士喜好。山语荷年纪尚小,廖清张罗她与几个年长女修同住,也好互相照拂。至于蔺含章,看起来是有主意的,便让他自己安排。

  蔺含章辞别这对姐妹后,拿着东西就到了前世住处。

  现在在这住着的,也是熟人。

  褚梁看见他,惊喜大过于惊诧,连忙招呼道:“含章师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哪知道。蔺含章有求于他,默默认下这称呼,也对他行了礼:

  “恭喜褚师兄,以后你我便是同门了。”

  他从前是被最后补上的弟子,选这院落时,也是别人挑剩下的;这回崭露头角,可服用丹药误了些时间,居然连人挑剩下的也没得挑。而褚梁会在此,也不无其中关系。

  前世,蔺含章最后一个通过测试,褚梁若在他身后,是得不到入门资格的。而今生他俩相遇,蔺含章无意中传授吐纳之法,才让褚梁也在规定时间内攀完了云梯。算来算去,他能选中这处洞府,是捡了蔺含章的漏。

  想明白因果,再开口时也多了几分理直气壮,蔺含章直言想换住处。

  褚梁本来是好说话的,此刻却犹豫起来。

  他想到蔺含章答应过送他功法,现在莫不是反悔了,才试探着提些要求?那他是应还是不应?不应,那功法还能给吗;应了,对方变本加厉怎么办?

  一处洞府没有什么,其中利害却把他难住了。褚梁性格老实,叫人欺负惯了,思来想去,觉得师弟对自己有恩,让他支使几回也不算什么,便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

  他的心思,在蔺含章眼中犹如透明,不由得腹诽——亏他还是剑修,大男人扭扭捏捏做什么。

  “我在胎中受过寒毒,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见此处有火灵脉,便想着住下来也能温养温养……只不过没有熟人,又不敢向师长们提要求,只好麻烦你了。”

  褚梁恍然大悟,脸上带了些愧疚:“那是应该的,我这就搬出去。”

  半大少年,情绪写在脸上。一般人见了,大概都会劝慰几句。蔺含章却没有那样好心,垂眸恹恹道:

  “是我忘了,许给师兄的承诺还未兑现,现在再提要求,的确让师兄为难。”

  他说着,便翻出那页功法递了去,一副要和他撇清关系的模样。

  褚梁羞愧得恨不得扇自己巴掌,磕磕巴巴地找补。蔺含章嫌他吵闹,把话题岔开,又聊了些问道修行上的事。

  蔺含章不好习剑,对剑修也知之甚少。虽在宗中待过,可太乙宗立教千余年,从初始只为管束弟子而划分峰头,到如今各峰之间、乃至各学院间,已然蓄势待争的地步,彼此并不亲厚。

  也是经褚梁介绍,他才知剑院与其他院不同,是鼓励弟子入世历练,苦修实战的;剑修很少有固定课程,基本是散养状态。弟子想要修行突破,需自己在藏书阁换取功法,或向人买卖

  ——剑修没什么赚钱的法子,经常是帮其他院跑腿,甚至到凡间驱除邪魔。

  太乙宗也设有悬赏部门,符合条件的弟子都可领取任务,换得报酬。

  在蔺含章看来,比行径并不妥——那些鸡毛蒜皮的任务,哪里能让人有什么顿悟。更不用说功法的获得,前世他就是管藏书阁的,哪不清楚兑换条件有多苛刻。如此一来,精力都放在这些小事上,岂不耽误道行。

  宗门变成这般模样,不像是为天地立心,倒像是为赚天下钱。

  这些话,他当然只在心里说了。褚梁初入仙门怀有抱负,讲起来没完,他干脆分了一道神识在旁修炼。

  他目前的存想只到二境界,能分出二心。与赵兰庭比试时,他便是一心避剑,一心绘阵。捆仙大阵他是初次做,须得十二分精力,若不分心,还真不成。

  褚梁没发现他神游,说着也不忘夸他与赵兰庭的对决精彩。这人眼力倒是极好,居然能看出他做了什么。想来他就算一次考核不过,三年后的云梯,应当也能攀上。

  “褚师兄与我先后通过云梯,真是有缘。”

  “哪里,”褚梁还未从通过考核的喜悦中缓过来,连连笑道:“我第一次掉下去了,第二次才冲上来。”

  “师兄毅力惊人,必成大事……”蔺含章短暂惊讶后,一面与他奉承,一边回想着他那时看见的……

  那本书。在宋昭斐被杀后,他短暂地看见了那本“书”;也可以说,他撞见了这个世界的“道”。

  那书里写着的,也是他见到宋昭斐时,脑海里冒出的奇怪言语。里面写着宋昭斐从别处“穿越”而来,魂魄附在了与他同名的人物身上;

  他天资纵横,绝世风采,用从那个叫“地球”的世界带来的想法,加之自身气运,在修行上无往不利。途中还遇见了各个优秀男修,与他们共同修行,顺便常常发生一些……不好明说的事的故事。

  “书”只写到了玉霄子误杀宋昭斐后,悲恸欲绝的部分。看似凄凉婉转,蔺含章却知那绝非真实。

  书中的宋昭斐时而天真活泼,时而温柔圣洁,时而又妖艳毒辣,简直没个定性。而其本人,在蔺含章印象里,和那些品质也不大沾边——他就是个贪欲无厌的蠢货。

  可他动不得。他死了,大概一切又得重来。

  更让他思扰的,是如今所在的这个“世界”,到底如何运作。

  那书内容和真实情况有所差别,但不可否认,其中所写的,确实都发生了。

  宋昭斐本不属于此,来到此处后却与众多机缘牵扯;那原世界中的人,例如山语荷和褚梁这样的角色,他们的人生轨迹是否也因此改变?

  牵一发而动全身,正如他解决赵兰庭的因,同时也会触动到其他人的果:元陵真人招收另位修士为真传弟子,日后不至于传承空缺;褚梁也补位进了内门。

  他们如今的境遇变化或许算好事。而在书中,只要与宋昭斐有冲突,就算再如何有天赋,如何努力,也会落得销声匿迹的下场。这样霸道机缘,强行因果,难道不是逆天而行么?

  夹在宋昭斐和梅丛凝之间的拏离,本是那样惊世逸群之才,最后却只得了寥寥数语,惨淡落幕。屡被提起,都是作为他俩爱情的调剂。

  书中,拏离是因为梅丛凝的背弃,从此一蹶不振。再出现时,已经散尽修为,神志疯癫。

  梅丛凝对比心生怜悯,宋昭斐也一反常态,难得“大度”地点评了几句:

  拏离师兄变成这般模样,不过是妄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我已经不怪他了,见他如此,确实可怜。

  蔺含章读到此处时,差点抑制不住情绪,忍了又忍,才没把宋昭斐的真魂捏碎。即便转世重来,他的恚怒也没能消散,时不时要把那缕魂火折磨一番。

  蔺含章与拏离不过点头之交,都看出此人根本无心情爱。梅丛凝又早投了无翳峰,一年到头见不了两面,能有什么可挂心的?拏离这样通真达灵的人,又怎至于为那个“东西”失智。

  若他二人真的有情,驭剑过去也不用几个昼夜,何不挑明了心思,反而要作些不利于修行的猜忌。

  他越想越觉得烦闷,默念了好几遍清心咒。褚梁腾出洞府后便告辞了,只剩他一人坐在门口的石凳上。

  这石桌椅也不知是哪位前辈所留,桌面上刻有棋盘,以灵力催动,就能显出黑白子。

  蔺含章厘清思绪的同时,也在棋盘上自弈。不知不觉杀成一片,几条大龙相互纠缠。

  此番天色也渐晚,蔺含章起身动动筋骨,没急着给洞府设禁制,而是先往院后的一处走去。

  前世他几次遇见拏离,都是见他从这个方向走来。二人简单问候,就别过了。蔺含章也没什么理由探究他人作为,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到这处。

  原来他院落背靠的山间有处洞穴。此处极为隐蔽,洞口却打扫得干净,一看便是有人常来。

  蔺含章左右互搏了会,还是耐不住心底好奇。他以往对那人,好像也并未执着至此——或许是重回年少时,又拾了少年心性?总之离得近了,便想再近一些。

  洞穴不深,是一处内壁光滑的溶洞。有不少形态优美的乳石,洞壁上晶莹闪亮,应当是有晶类矿石。

  充裕的灵气却不是来源那些矿脉,而是洞穴深处的一处乳白色灵泉。

  洞中温度偏低,灵泉中的水却是温热的,氤氲水汽。一旁还摆放有蒲团,干燥之处,堆叠几件衣物。

  难不成是……

  蔺含章本以为这是拏离修炼的地方,现在看,倒像是……休沐场所。

  他怎能这样,如此隐私之处也不设个禁制,叫人随便就走进来了!蔺含章退出去的脚步,比来时都快了好几倍。

  等他走回自己洞府,又愣了一愣,一道修长身影正站在石桌前。他这三生见过不少杰出的剑修,大多都是英英玉立,松形鹤骨。按理说,那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可眼前的背影,却让他抑不住颤抖。胸中移山倒海,仿若被只手握住了心脏,一顿揉捏。

  残阳斜照,边色满空。那修士缓回过身,蔺含章却低头不敢看他,只余光窥见他清美面容。眉心一点朱砂似的小痣,在夕色中都不那么显了。

  此人便是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