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但我拒绝感化反派>第199章 临渊而行12

  订好房间之后, 江泫闲来无事,难得起了兴致想去街上逛一逛。

  按理来说,这不富饶、也不葱郁的边陲小城并没有什么好逛的。甚至因为临近边界, 连像样的草植都长不出来,建筑多是石土堆造, 空气常年灰霾萦绕、不见好天光, 与中州玉川一带的繁盛一比,十分贫瘠寒酸。

  然而江泫起了心思, 下一刻便背着长剑出了门。

  扶风镇的天候常年死气沉沉,住在这儿的人却不尽然, 好客程度闻名九州。且涿水人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特性, 越靠近边境此特性便越明显——但凡是有点灵力傍身、称得上修士的, 都能得到涿水人翻上数倍的热情、摆在明面的尊敬与优待。

  涿水人天生乡土难离。前有天灾饥荒, 后有人神之战,无论是土地贫瘠难以育人也好、妖神污染蔓延肆虐也罢,从没人想过离开故土。污染最盛之时,是各州修士齐心协力搭起结界、交由涿水世家代代守护, 才得以在蔓延的死气之下揽出一州净土。

  涿水人铭记这份恩情,此后数千年待修士喜敬有加。江泫穿着一身仙门行头,又背着灵剑,在街上不过走了一个来回, 怀里就多了不少东西。

  粗略一看, 有扶风镇特有的小木雕、花花绿绿的小摆件、颜色黄澄澄不知道什么做的干粮、切得方方正正的饴糖,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小东西,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头。

  他去路边的店铺里买了只木盒子, 将它们通通装进去,放进了乾坤袋里。再沿着街道向前, 路过了一家酒楼。

  小二站在门口揽客,见江泫路过,喜笑颜开地上前两步,招呼道:“客官!吃饭否?到了饭点,该吃饭啦!咱家的盐水鸡柴花酿可是一绝!”

  似有一缕极远处吹来的轻风拂面,江泫停住脚步,思绪在柴花酿三字上顿了一顿。

  他侧身转头,腕间的红穗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轻轻摇晃。他的视线从小二热情的笑容之上挪到酒楼的招牌之上,又越过小二的肩头,飞向空旷的大堂之内。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发现,许多他以为早已忘却了的事情,其实一直停留在记忆深处。

  比如这座已不再是小镇的扶风城,又比如已搭起三层楼、不再是小食肆的酒楼。

  于是看上去颇不好相与的冷面人,第一次因为他人的招呼声停下脚步。他转身迈上台阶,进了一楼大堂,挑了同从前一样偏僻的位置坐下,点了两个清淡的小菜。小二奉了掌柜的指示,神神秘秘地塞过来一坛柴花酿。

  不过没了带着乌金面具、目若寒星的青年,也没人再替他挡酒。

  这座小城,这家食肆,是江泫一个人的故地重游。

  纵使现实与记忆有些出入,但能再次坐在这里,江泫心中仍然高兴。

  他破天荒接了这坛柴花酿,又托小二寻来一只酒碗,为自己斟满,注视着碗中晃起的轻浅涟漪、酒液之上红穗模糊不清的倒影。

  如果现在宿淮双在这里,一定会把酒碗压下去。或者干脆他会自己喝了,再赠上一双沉而柔和的笑眼。然而江泫现在其实挺想尝尝这坛柴花酿,心想:还好宿淮双现在不在。不过若他在,自己说想喝,他也不会拦。

  这样一想,还是他在好一些……

  胡乱想了一阵,江泫抬手,慢慢地将酒盏凑近唇边,像抿茶那样抿了一口。

  江泫从没有饮酒的习惯,不知酒的滋味,也不会喝酒。这样抿下一口,辛辣的酒液从唇舌一路淌进喉咙,他神色微变,放下酒碗,长袖掩唇,低低地呛咳了几声。

  因着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闹了笑话,咳嗽声都是特意压过的,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耳尖、脖子、眼尾都红了一片。老板娘靠在柜台边上,似有若无地飘来视线,一边低声与旁人说着什么,发出几声促狭的笑。

  江泫耳力惊人,听老板娘同伙计笑道:“不知哪家的俊郎君,为了心上人来学喝酒。”

  他怔了一下,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脸也红了。

  从没人敢这样开江泫的玩笑,也从没谁在江泫面前开过这样的玩笑。那些修士做不到的事情,凡尘一位老板娘轻轻松松的做了,一边说,一边还要笑,笑得江泫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孔面红耳赤,心中十分无所适从。

  他的思绪被心上人这三个字追着四处乱跑,无论如何躲都躲不掉。他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或许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想。不管是师尊还是师姐,从来没人教过他这个。

  江泫垂下头,抿着碗沿又喝了一口。

  心上人。宿淮双。

  这几个字连在一起,足以把江泫的思维搅成一团浆糊。呛完第一口之后,他已经能慢慢适应了,一口又接一口,喝完一碗,也没品出什么回甘,只觉得辣、非常辣,辣的他喉舌发麻。

  头倒不是很晕,应当没有喝醉。他正想趁着劲头再倒一碗,手腕上的剑穗忽然动了,紧紧缠住他的手腕,往旁边死命拽了拽。

  江泫有些诧异,盯着它道:“……不让喝?”

  剑穗没法说话,从拽着他手腕的力气来看,答案不言而喻。

  江泫喃喃道:“你当时几口一坛来着?……这么烈的酒。”

  抬手将酒坛一挡,一仰头,坛中就见了底。那时他才多大?二十余岁,这样的烈酒,也能面不改色喝下一坛。

  江泫硬要做什么的话,宿淮双是拦不住的。他抿唇将手腕牵回来,重新提起酒坛,向酒碗倾斜。不过半途之中又觉得应该考虑宿淮双的感受,倒了半碗就收手,如对方所愿,将酒坛搁得远远的,不再碰了。

  红穗仍然缠着手腕,没有松开的意思。江泫看了它一眼,许是想发出疑问,自言自语道:“你是我的心上人……。”

  那剑穗如同人一般僵住了。

  江泫端起酒碗,又给自己灌了一口。脸上的红晕随着时间消退不少,但许是之前呛得太狠,耳尖和眼尾的薄红怎么都消不掉。他就顶着这几抹轻薄的红色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岿然不动。可若细看,双瞳已经有些茫然,眼睫一垂,呆头呆脑的,连筷子都找不着在哪。

  话也是一样,说出口了,便忘了自己说了什么。直到将碗中余酒饮尽、仪态很好地取出手帕将唇边水渍擦拭干净,才摸索着拿起两柄剑起身。

  纵使脑子一团浆糊,江泫的步履也可谓相当稳健。他走去柜台边上,有条不紊地结了帐,老板娘稀奇地看了他两眼,道:“喝了半坛,竟然还没醉!看来不是头一次喝酒,只是喝得着急呛到了。”

  她笑道:“也是。咱们涿水的柴花酿,香飘十里,哪个好酒之人不说好!单是闻见了,魂都能被勾着飘过来。今日见仙长很合眼缘,送您一坛也无妨。小张,再去取一坛柴花酿来!”

  伙计应了声,麻溜地钻进后头,很快便捧着一只漆黑的小坛出来,笑道:“客官,您接好~!”

  江泫走出客栈的时候,左手提着两柄剑,右手二指勾着一坛柴花酿。

  甫一走下台阶,面前便如刮过一道厉风,有人正逃命路过,仿佛后头追他的是什么恶鬼。江泫被风呼了,一下呆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从自己面前路过,那边又传来一位少年极有穿透力的呼声:“前面那位道友!!请你站住!!不要再跑了!!”

  那少年穿着一身醒目的白衣,一边振臂高呼、一边脚下不停,追着前头的人疾驰而过——正是伤愈的江子琢。

  路过江泫时,他还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跑出几丈远之后才豁然回头,露出见鬼似的神情。真正看清江泫的脸之后,他人也不追了,呆站在原地,慢慢张大了嘴。

  “伏……伏宵君……”

  他喃喃道,胸中忽然涌起万丈感激之情。感激上苍、感激天道、感激命数,只是出来追个人,都能让他遇到伏宵君。老天有眼,他以为伏宵君回宗去了,这辈子再难见上一面,现在竟然碰到了!

  他双瞳明亮,感恩戴德,立刻就要折返回去。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毫不留情地拽住了他的后领。江时砚剧烈跑动之后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要跑了,子琢!那人说话颠三倒四,看起来没什么可信度,就算追上了也……”

  他一抬眼,也实打实地愣住了。

  那是位通身烟青色的道人,正背对着他们向街尾走。长发疏疏散在肩后,手中提着两柄长剑,步履从容、不急不徐。

  观其气质疏冷、不易接近,看起来与那位故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故人一贯喜欢穿白的,如今换了个清浅的颜色,倒叫人有些摸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心里想的那位——直到江时砚仔细看了看他手中的剑,立刻辨认出其中一柄,正是在九门会武之中将清消挑飞的、宿淮双的佩剑。

  能提着宿淮双的本命剑四处走的,天下除了伏宵君还有谁!

  不想竟在这样偏远的地方碰见了。

  江时砚的眼中浮现些许喜色,示意江子琢稍微压着些、安静点,才带着他一道上去追人。然而等走到近前了,他才察觉出不对——修士对气息极其敏感,他们都快追到人背后了,江泫怎么还没发觉?

  但他也没多想,眉眼一弯绕去侧方,拱手礼道:“伏宵君!巧——”

  还剩一个“遇”字没说出口,江时砚眼睁睁地看着江泫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路过了。

  被忽视了个彻彻底底,说不伤心是假的。他的脚步在原地顿住,面上露出些许无措的神情,没猜到为何江泫此次对他的态度如此冷淡、不闻不问。

  江子琢同样也察觉出了异常。他跟着停下脚步,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江泫冷淡的背影、和江时砚无措的神情,非常合时宜地发挥了自己的勇气,噔噔几步跑上去,伸手去牵江泫的长袖。

  自然是没牵住的,被对方用剑鞘挡住了。

  江泫回过身,皱起眉头,没什么温度的视线在身后两位眼熟的小辈之间走了个来回。花了好长的时间,他才将这两张脸同记忆里的面孔对上号,要命的是一时间竟然想不起名字。

  他没有贸然开口,持续向江子琢投去低压而不自觉的视线,一边在脑海之中缓慢地思索。

  被江泫这样盯着,江子琢悻悻然地收回了手,心中也有点不是滋味。

  江时砚告诉过他,玉川一战之中,是伏宵君和药王谷的弟子救了他。原本是重伤不醒的,不知伏宵君用了什么法子,他得以好转起来。

  少年一直将这份恩情铭记在心中,方才急匆匆地想冲上去,也是想对江泫表达感谢。此时人是叫停了,虽然和现象中有些不一样,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他抿唇,礼数周全地拱手行礼,磨磨蹭蹭道:“……之前在玉川,多谢您出手相救。我、我一直……”

  江时砚也走过来,听江子琢语无伦次地表达完他的感激之情。他也理当开口道谢,正琢磨词句之时忽然发现,面前的人竟然动都没动一下。

  仿佛木雕似的,直愣愣地戳在街上,对旁人说的话一点反应也无。

  江时砚的心微微提起,谨慎无比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就让他看出些许名堂。

  伏宵君的眼神好像有点……茫然。细看之下,岂止有点,他好像根本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眼尾也……是不是有点红?

  恰逢此时一阵风来,江时砚嗅到一点酒气,似乎就是从江泫身上飘来的。再低头一看,江泫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黑漆漆的东西,不是酒坛是什么!

  福至心灵的同时,江时砚大惊失色。

  淮双哪儿去了?怎么让伏宵君一个人喝醉了在街上到处走!

  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江子琢也察觉出了不对。他同样大惊失色,道:“伏宵君,您喝酒了?”

  这个问题江泫能够理解。他看了两人一眼,顶着八风不动的镇定神情点了点头。

  江时砚迟疑道:“您喝醉了。还记得自己住在哪儿吗?我们送您回去。”

  江泫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没醉。”

  他说话口齿清晰、神情看着也很清醒,不似作伪。然而一旦察觉到他喝了酒,身上的违和感怎么都消不掉,江时砚忍住抹脸的冲动,十分耐心地道:“好的,您没醉。那您如今住在哪家客栈?”

  江泫慢吞吞地转过头,似乎四下看了看。最后他抬起手,十分坚定地指向路边的一座土堆。

  江子琢埋头,无力地搓了搓脸。

  在不面对江泫的时候,他其实是一位温淡知礼、十分可靠的少年。如今江泫失了智,面对了跟没面对压根没区别,他于是找回一些原本的自我,同样耐心地开口问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淮双怎么没在您身边?”

  紧接着,他看见江泫微微一怔,垂下眼帘移开了目光。江时砚诡异地从中看出几分失落,登时心惊肉跳,道:“……子琢,先带伏宵君回我们住的那家吧。回去之后,煮点醒酒茶。”

  江子琢还在状态之外,闻言点了点头,“哦”了一声,转身带路。

  难题留给了江时砚。他正在想怎么将人带回去,便见江泫烟青色的长袖之中飞出一缕红色。

  细细一看,发现是一截剑穗,如同被风扬起,朦朦胧胧地指向江子琢的背影。而江泫垂头看了一眼,竟然真的跟着走了。

  众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回了客栈。堂中伙计眉开眼笑地来迎客:“三位回来啦?可用过饭了?”

  三位?

  江时砚心中一动,上前询问,才知道江泫原来也住这,顿时如蒙大赦。问清了江泫住哪间房之后,他托伙计煮好醒酒茶后送上来,随后同江子琢一道将人引回了房间。

  江泫进了门,面色如常地提了把凳子坐下。只是他坐的位置非常奇怪,面对窗口、背对房间,留给两人一个安静的背影。

  如果换成是明光葳蕤的华室、窗外下点什么雨什么雪或者栽几棵什么树的话,他坐在窗边赏景的姿态还是很赏心悦目的。可惜扶风镇的天气阴沉沉的,窗外半分景致也无,客房也简陋昏暗,江泫这样往窗边一坐,看着莫名有点萧索。

  更重要的是,他手里的东西完全没松开。凳子是用灵力提过去的,坐下去之后手里仍然抓着剑,提着酒,背脊挺得很直,也不知道在发什么愣。

  江时砚将伙计送来的醒酒茶放桌上,要把江泫从窗边请过来,第一步是让他放下手里的东西。

  取酒的时候还算顺利,江泫以为他也想喝,颇为慷慨的给了。取剑的时候便麻烦多了——好说歹说,胡编乱造,最后用“两把剑待在一起很挤”这种扯淡的理由、加上剑灵的配合,才将长剑从他手里取下来,放回桌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泫终于想起来他俩是谁了。一个叫江时砚、一个叫江子琢,两个本该待在栖鸣泽里头的人,出现在了这个偏僻的小镇,还给他端过来一碗黑乎乎的、说是茶的东西让他喝。

  江泫皱着眉头,秉持着对两人的信任,还是接过来喝了。这东西味道不怎么样,但没有酒呛人,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他将碗搁回桌上,清淡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走了个来回,道:“怎么出栖鸣泽了?”

  江时砚分不清楚他醒了多少,然而听他这样问,知道他多少将人想起来了,略一拱手,恭声回道:“族中有要事需要外出处理。您……”

  他想问问江泫要不要休息,正犹豫着,又听江泫道:“子琢还未得族中赐剑,第一次出世历练也没到年纪。怎么能带着他到世外到处跑?”

  江时砚愣了一下,双目微微张大了。江子琢的神情也有些异样,两人对视一眼,都听到了心中惊涛骇浪泛起的声音。

  伏宵君……怎么会知道江氏赐剑和出世历练的规矩?

  栖鸣泽的极大部分事情,包括族规族训在内,都绝不会外传,外人绝无可能知晓。回想曾经种种,对方确实对江氏的事实十分了解,是不是江明衍……

  江时砚藏在衣袖里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不知为何,他联想到上次玉川时的情形,总觉得有些心悸,面上却不显,神色温和恭顺,轻声问道:“您怎么会……”

  还没问完,忽然听见“砰”的一声——江泫竟然直接往桌子上一栽,就维持着栽下去的姿势不动了!

  江时砚长这么大,很少有这种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刻。他和江子琢一左一右,奋力把江泫扶起来,心惊胆战地检查一番,发现并没有磕碰着才放下心。

  江子琢空出一只手去抓桌上的茶碗,疑心碗里头放了什么东西,江时砚道:“伏宵君是酒劲上来睡着了,来搭把手,把他扶到榻上去。”

  江子琢还是有点不放心,却依言松开了碗,帮忙一起把江泫挪上了榻。做完这一切,松手之后,他的神色有点奇异,盯着掌心想:“好轻。”

  但送算是将人搞定了。空气骤然安静下来,两人杵在床边面面相觑,气氛难得浮现一丝尴尬。

  江子琢:“……话又说回来,淮双到底去哪儿了?”

  江时砚:“这个且不论。今日的事情,一定要守口如瓶,对谁也不能说。”

  眼见喝醉酒的伏宵君以头抢桌面、还将他搬来搬去什么的……

  江子琢看起来好像有点遗憾:“啊?不能说吗?”

  江时砚猛地按住他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道:“不能说,绝对不能说。惊澜是不是快回来了?我们走……去看看情况。”

  两个人互相推拽着,魂不守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