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但我拒绝感化反派>第193章 临渊而行6

  江泫拉开门, 将乌序放进来。他是夜半被叫醒的,肩上只披着一层单衣,乌序看了一眼, 绕去挂架那边,取了一件大氅出来递给江泫, 又回身去将门关好。

  他如今行动已无虞, 只是太瘦了,衣服底下看着空荡荡的。江泫道:“冷不冷?”

  乌序回过头, 看起来仍不是很习惯这样被人关怀。

  “不冷……。”他讷讷道,“师尊放心, 我不怕冷的。”

  凛冬时节的荒原, 可比这冷多了。

  等待江泫将氅衣披好、系好系带, 才发现乌序一直直愣愣地杵在桌边。见他眉尖微皱, 才想起什么似的,躬身拉开凳子坐下去,江泫观他一举一动,总觉得和从前相比, 很有差别。

  他道:“怎么半夜跑过来?什么事这么重要?”

  乌序眉眼低垂,轻声细语道:“很重要。原本早就该想起来的,今日才过来,耽搁了许多时间。”

  江泫的指尖虚虚叩在桌面, 静听其言。他见对面容色苍白的弟子抬起头来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又立刻垂下头去,好一会才鼓足勇气,轻轻道:“师尊。我能不能现在回一趟那个村子?叫……刘家村。”

  江泫的动作一顿。

  “现在?”他道, “有什么东西落在那儿了?”

  乌序点了点头,道:“不是东西, 是一个人。”

  “是谁?”

  “……元思。”

  这名字江泫不曾听见过,可莫名有了几分猜测。上次去刘家村时,那村民被吓破了胆,说有一批黑衣人来村里找名字里有“思”的人,并未得手,最终离去了。

  黑衣人笃定那人就藏在村长家里,可江泫也去看了,除了刘牙父子和被丢出去的乌序,村长家中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再者“元思”之“元”,这个姓氏由不得江泫不多想。

  乌序垂眼道:“恰如师尊所想。这位元思,正是元烨的母亲。”

  从他简略的叙述之中,江泫得知了许多他不曾知晓的事。

  元烨此人,幼年曾是一个仙门氏族的小公子。那时元氏还算显赫,父亲是家主,为人倨傲、眼高于顶,行事作风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门中子弟更是有样学样,行事作风令人不齿。终于有一天被人抓着把柄,各家联合将元氏铲平,分夺家财领地。

  而后元氏覆灭,元父携妻儿潜逃,而后为再起,将原就感情不和的妻子送去一宗族任其淫玩,终于混得些鼠尾小权。

  元思原本是小氏小族家不得宠的女儿,只因母家与元氏有些缘故、被指去元氏攀高枝的,入府之后并不得宠,一朝高门崩塌、还沦为玩物,落了个疯癫毛病。当时元烨年纪尚小,跟在人前低眉顺眼、人后暴戾无常的父亲身边,最常看见的,就是母亲衣衫不整地被扯到院中,在众人、尤其是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受罪。

  他恨母亲性格懦弱、不知反抗,恨父亲虚伪弱势、心肠歹毒,寻得机会趁夜将元思救出来,丢出府外,让她去自寻生路。而后事情败露,宗族公子被忤逆还失了玩宠,一时暴怒,将元父召来□□侮辱,照样逐出府去。

  元父死狗一般瘫在后门外的路上,元烨就真的让他成了一条死狗。他用偷来的短匕割断父亲的喉咙、一刀一刀扎得他身魂散尽方才解恨,丢下元父的尸体,头也不回地去找元思。

  疯娘虽疯,倒也还认得自己的儿子,呜呜哭罢,元烨带着她离开了故土。

  母子两人在外流浪几年,元思身体每况愈下,神思愈发不清楚。一日发了疯病,半夜绕到元烨床前要掐死他,元烨暴怒不止,将其拽上悬崖,一脚踹了下去。此后数年行踪成谜,再次露面,已经成了渊谷神鬼莫测的少谷主。

  “元思被踹下悬崖,机缘恰至,捡回一条命。叛出渊谷之后,他费尽心思追踪元思的痕迹,找到之后将我体内的神力剖出,放进元思体内。”乌序道,“他体内放不下第二位神的神力,而我失了神力,对他而言再无用处。将死之时回生公子救我一命,将我藏在刘家村里。”

  江泫道:“你是从何时开始恢复意识的?”

  乌序摇了摇头,道:“不到一月。元烨也疯了,喜欢对着我自言自语,偶尔清醒时能听见,拼拼凑凑、翻来覆去就是这些。”

  江泫略一回顾,点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元思为什么会出现在刘家村?”

  乌序抿紧唇,片刻后慢慢地道:“她说,她要来把东西还给我。巫与祖神之间有牵连,她顺着连结找过来了。”

  可元思明明——

  话至嘴边,又默默消散了。江泫支着下颚,缓缓将视线移开,盯着地上花纹繁复的地毯,想到:事到如今,疯与不疯,其实已经没什么值得探寻的了。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没疯过,或许是在中途治好了疯病,或许她与乌序相像,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纵然清醒,面对的也是地狱一般的生活。

  “她刚来,渊谷人后脚就到。村长把她同我一块藏进地窖,我又在她身上覆了一层术法,那些人没找到我们。”

  再后来,他就被刘仄赶了出去。

  听到这里,江泫的脸色极其难看。

  刘家村那些村民,分明就是在说谎!说什么一看就知道他是元思,不过是觉得晦气不详、随意寻个托辞要将其丢出去罢了!他们早知道刘牙的地窖底下藏着两个人,扔出去一个乌序,剩下一个女人,打的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实在是无可救药!

  江泫眼底浮现愠色,片刻之后又被他勉强压制下去。

  “你的术法能持续多久?”他道,“除修士以外,凡人可能靠近?”

  “都不能,除非她自己想走出去。”

  说着,乌序慢慢垂下头,指尖攥紧了袖角。他的神情大部分时间透出近乎麻木的平静,这平静仿若面具,已经深深地凿刻在了他的面孔之上,此时亦是如此,低下头之后,漆黑的眼瞳仿若死水一般,浸不进半点光与颜色。

  “我想现在就去找她,最好明日就能回来……因为之前和景灏约好不再乱走。”他的声音轻轻的,“回来以后设阵取回祖神的神力。她的灵台羸弱无比,负担不起神力,撑不了多久。”

  江泫心下了然。

  乌序在离开刘家村以后,根本就没想再活着回来。他疲惫极了,什么也不想再面对,可如今既然重新活下来,就要负起责任。活着永远比死去艰难。

  他凝视着头颅低垂的少年,道:“既然约好不再乱走,便好好地留在这里休息。”

  乌序愕然地抬起头。

  江泫道:“我独自往返一趟,很快。作为交换,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乌序下意识坐得端正了一些。如同从前在上清宗内,江泫查点他功课时那样。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意外的问题——

  “乌金是谁?”

  他愣了一会儿,似乎许久没有从旁人口中听到过这两个字了。片刻后,他郑重地开口道:“巫的祖神,名叫乌金。您……是从何处得知这个名字的?”

  江泫听见这个名字,神色没见多少意外,似乎早有猜测,闻言回道:“从一位不知名姓的守护灵那里。”

  乌序并不知道守护灵是什么东西,却也知道有些事情不必多问,抿唇点了点头。

  江泫这便要起身整理东西了。他一站起来,乌序也跟着站起来,道:“师尊!”

  江泫动作一顿,回头看他。少年站在灯下,又上前几步,抖筛子一样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部抖了出来。

  “元思能跑出来,一定是元烨出了什么事。现在的渊谷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了,那边有一位伪神坐镇,尚不知来历,也不知目的,但手下的教众绝不比之前少,颓弱只是假象,仍然需要警惕。”

  “元烨体内的妖神残魂沉睡了,他背后还有一个人,元烨很听那人的话。封锁我意识的方法出自于他,唤醒柊山神、让元烨吸纳妖力也是他的手笔。”他语气急切地道,“他没有实形,我不曾见过他,也没听见过他的声音……我清醒的时间不长,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他想让妖神重新现世,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元烨不是个好棋子,玉川那边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祖神的神力来源是他留下来的一只眼睛,取神力凝形的方法同寻常的破灵阵相差不大,需在东北、西北、正南脚添上几笔。找到元思之后,祖神的眼睛请师尊随意取用,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我……”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因为口吻的缘故,音量也稍稍有些高。巫族特有的奇异声线在房间之内回荡,无端让江泫产生一种置身海底的错觉,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挤压上来的阴湿水流,异样感骤然在心中冒头。

  晕眩感不过持续短短一瞬,江泫确信自己掩饰得天衣无缝,可乌序极其敏感,见状立刻停下话语,僵滞片刻,慢慢垂下头,伸手捂住了嘴。

  他想说“对不起”,最后也没能开得了口。江泫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头顶,唇角浮起一丝稀罕的笑意,道:“从前听你说话,效果不及如今。阿序吃了苦,长大了,变厉害了。”

  乌序垂着脑袋,瞳仁微微打着颤。而江泫很快收整好了东西,披着厚厚的氅衣、提着两柄剑,拉开了门,回头命令道:“回去休息。”

  少年跟着他迈过门槛走了一段,一直从走廊下跟到院子门口,想说的话在嘴边打转太久,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师尊,一路保重。”

  江泫颔首,身影消失在了慢慢夜色里。

  战后休憩许久、加上昊山灵气充沛,江泫的状态已经恢复了个七七八八,而对于乌序所说这位“背后之人”,他心中一时竟没什么波澜。

  无他,唯有一条不可撼动的铁则——夔听绝无可能挣脱夔听锁的束缚重新现世。再者,元烨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并不是做棋子的良好人选。

  若此行顺利,巫神的一双眼睛都能收入手中,等到窥见众神所见的真相,再做打算也不迟。若按照濯神的说法,看到真相的那一刻,一切便等同于结束,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总归是在一步一步进展,如此便已经很好了。

  从昊山到洛岭北,江泫花去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灵力充裕的情况下,瞬行术极大程度地节省了时间,再者去晚了恐生变数,方才出昊山不久,双脚就踩在了刘家村口的土地上。

  只是他没想到,变数已经发生了。

  刚刚落地,他就察觉到这村内死气冲天。再随意推门去几家看一看,竟没找出一个活人——这座村庄,俨然已经成了死村!

  村民皆是暴毙而亡,七窍流血、死不瞑目,死状极其惨烈。有好几户人,主家就这么躺在院子里头,身上淌出的血迹已经干涸,奇形怪状地攀行于地面,仿若某种诡异的图腾。

  江泫眉头紧皱,暂且不去追究情况,直奔村长的茅屋而去。

  进门之后的景象不出所料,刘牙已经死在了板床之上。江泫找了一圈没找到刘仄的身影,路过某个墙角的时候忽地一顿。

  墙根之上,刻着之前萧弦特意留下的鬼脸。之前江泫以为是他起了玩心,如今偶然一瞥,竟从中发现些许玄机,凑近了观察,越看越像一个被丑陋画技耽误了的女人脸。

  再用灵识一探,墙根边那块地下果然是空的。

  他不太了解洛岭这边的农户会将地窖的入口打在哪里,因此一剑杵穿了那片地方,一阵土石砸落的声音之后,堂中出现一个可供两人穿行的空洞。

  洞底昏暗无光,鬼气冲天。看位置,应当就是藏过乌序与元思的地窖,当即不再犹豫,纵身跃下。

  原本白日就不怎么见光,到了夜中更是昏暗无比,落地之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江泫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托在掌心,地窖之中顿时亮堂不少,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脚边正四仰八叉躺着什么人的尸体。

  然而江泫方才低头、视线还没转过去,腰侧的送生忽然出鞘,将那人的身躯捅了个对穿,提着他狠狠摔进墙角被江泫砸下来的土石里头。

  这一下塞得又准又狠,土石之中穿来几道清脆的骨节折断声。被这样折腾一番,那尸体更没有人形了。

  江泫愕然道:“怎么了?”

  灵剑不答,甩净剑刃上的血,默然回鞘。江泫是不怕尸体的,侧头一看,那人被送生强塞进土堆里头,手脚都折得错位、鲜血横流,上方露出一张脸,死状狰狞、凄惨无比,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刘仄。

  同他如今的样子比起来,外面村民的暴死之状都算不得什么——虽然有一些原因是送生造成的。

  江泫正想走过去细看刘仄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宿淮双动手的地方,方才迈出一步,左手竟自己抬了起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送生的剑穗浮起来,吃力地想要将他拽走。奈何它只是一截小小的剑穗,纵使使尽浑身解数也拉不动江泫,反而还要担心会不会把红绳拽断,又想使劲、又不敢完全使劲,矛盾得很。他心中无奈,便也顺着宿淮双,不再往刘仄那边走了。

  元思躺在另一边的角落,一动不动,似乎正睡着。而不过无意间一瞥,江泫在刘仄原先躺过的墙边发现了一团脏兮兮的粗布衣服,上衣下装都有,活像脱了个……

  思及此,他豁地转过头,察觉事实似乎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刘仄身上除了一件短衫,什么都没穿。

  深更半夜脱得光溜溜往装着女人的地窖中跑,到底为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他心中嫌恶,不再看此人可憎的面相,任其肢体凌乱地埋在土堆里头,抬脚走向了角落里的元思。只是方才在元思身边蹲下来,送生的剑鞘一阵嗡鸣,灵剑倏然间再次出鞘。

  同上次不同,这次送生的剑锋之上缠上了凶戾的红光,带出一片残影掠过江泫的肩侧。

  一声铿响后,长剑狠狠钉进了墙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