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但我拒绝感化反派>第146章 三灵飞光14

  接下来好几天, 事情都如常进行。

  重月托人告知了司常府,江送亲自过来将江二夫人接走了。他们离开城门的时候,江泫就远远地站在城墙上头, 目送他们离去。

  等到厉天陵彻底好起来,重月带着他回了三灵观, 让尘授礼, 为他掐去姓氏、散去厄运,此后便在枯雪山上留了下来。自始至终, 江泫没再出现在厉天陵面前过。

  让尘为天陵授礼的时候,江泫独自一人在山下游荡。途经某处桥头, 看见一道八卦幡、一张写着“百事皆通、包算包灵”的白旗, 鬼使神差抬脚走过去, 在摊主面前坐了下来。

  摊主是个神神叨叨的老头, 用黑布条蒙着眼睛,一脸高深莫测。听见前头来了人,他在桌子下搓了搓手,招呼道:“这位小公子, 想算什么?”

  他在江泫的面前撒了一排发黑的铜钱。

  江泫垂头盯着那些铜钱,伸手轻轻抚了一下,道:“不知道。你随便算算吧。”

  他想,他一定是昏了头了, 跑下山来算命。

  摊主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 黑布条底下探出两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江泫立刻察觉到,这摊主是能看见的,多半是为为了些神神叨叨的理由, 自己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了。

  这么一想,他更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自讨没趣, 打算起身离开。对面的摊主却叹道:“看小公子的命相,未来成就不可估量啊。”他将江泫手指碰过的那一枚铜钱收回来,一边摸索一边道:“不过最近就有些倒霉了。恐怕是在哪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霉得很呐。”

  江泫的动作僵了一僵。

  须臾,那老叟很快又抬起头来,笑着道:“不过霉头过了,也是因祸得福。是好事。”

  江泫的指尖微微一缩。他冷声道:“什么祸?得了什么福?”

  摊主将那铜钱攥在掌心,高深莫测地“探看”了一会儿。为了得出江泫想要的答案,又是绘阵、又是解相,好一会儿才抓起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纸,乐呵呵道:“天命所至,老朽不能多言啊。但此福是大福。小公子命中的一道大阻碍过去了,且等着一飞冲天!”

  他说话含含糊糊、意味不明,江泫一向不大喜欢听这些,皱眉道:“究竟是什么阻碍?你可又知我是做什么的,又如何能一飞冲天?”

  语气不太友好,那摊主被受了疑,猛地涨红了脸,道:“实在轻狂!若不信命,又何必在老朽面前坐下来?我虽不至大乘,可苦修数十年,看过无数人的命,也是有真功夫在的!”

  江泫懒得多费口舌,付了钱,起身离开了桥头。

  心不在焉地走了一段,步履越来越快。到了最后甚至称得上是跑了,一路奔出城门,边跑边道:“衔云!”

  背后长剑应声而出,空中闪过一道清凌的剑光。受剑诀催动,它稳稳地悬停在主人身前两寸之处,江泫指尖灵光逸动,道袍的襟袖与衣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足下一点,跃上衔云的剑身。

  一路御剑,天色擦黑的时候,终于从北原到了远昭城。城里亮起灯笼,景色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没什么异状。然而到了司常府外,他的心已然凉了半截。

  门口挂了白绫。这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躲开府卫的巡视,翻了进去。凭他的功夫,要躲过府中的仆侍很简单,前往父母住处的途中不经意抬眼一瞥,发现来往的人都行色匆匆、神色惨淡。

  经过某处院子的时候,看见两位婢女正站在一起交谈。江泫悄无声息地躲在假山后头,屏住了呼吸,却压不住如雷似鼓的心跳。耳中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这也太突然了。主母都快哭晕过去了……”

  “是啊。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二夫人此前就病怏怏的,大夫说活不长。江送大人虽然生病,但情况还算好,江行大人更是……这下府中就只剩下主母和两位殿下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位殿下竟然还不回来。”

  另一人慌慌张张道:“嘘!府中不许妄议那一位的事,你忘了?”

  起先说话的那人道:“私底下说说罢了,又没人知道。”

  又低声议论了几句。走廊下忽然传来女官严厉的喝声:“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做什么?府中快要忙不过来了,你们倒好,竟然站在这里偷懒!”

  再后来的,江泫就没再听了。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从假山后头绕出来,也不顾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了,一路埋头狂奔到江氏的祠堂前头。夜里的祠堂静悄悄的,竟然没什么人,门口挂着几条惨淡的白绫,迎着冰冷的夜风微微飘扬。

  灵堂之内并排摆着三具棺椁。祠堂里白烛静静地燃烧,在深黑的棺木之上映出数道冰冷的白色裂痕,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江泫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双腿忽然脱了力,跪倒下去。

  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江泫得知了自己父母和叔叔的死讯。分别实在太过草率,似一片羽毛一样轻轻落下。

  他甚至还没有好好地跟他们说过一句话,时隔一年再次相见,竟然是与棺木相对无言。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母亲一定认出他了。一定认出来了。她一定以为只要装作不认识,就不会有什么风险……她……

  他忽然想不下去了,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

  他那时竟然跑了。母亲一个人,千里迢迢从远昭城跑来这里,费劲千辛万苦见他一面,最后见到的竟然只是一个背影!

  这一拳打得实实在在,将一直包裹在他身上的外壳打碎、碎了个干净,眼泪汹涌而出。江泫长到这么大,很少有痛哭流涕的时候,现在他蜷缩在灵堂的门口,哭到浑身发抖,喉咙却像被锁住一样,干涩嘶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等到眼泪都流干了,江泫扶着门站起来,踉跄着往灵堂里走。他小心翼翼地将棺盖打开,就着惨白宁静的烛光与他们见了最后一面。他看了很久,似乎要将这些面容都深深地刻进心里,走到母亲棺椁边的时候,他伸出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一缕白发理好。

  将棺盖合上,江泫走到灵堂前,对着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他抽出了背上的衔云,握住剑柄、调转剑锋,对准了自己。

  剑是死物,原本不会有思想,这会在江泫手中却开始发抖。它像是明白自己的主人想做什么,拼命发出满是恐惧惊慌的嗡鸣,震动的幅度太大,连带着江泫握着它的双手也开始发抖。或许江泫的手本身就在发抖。

  剑锋之上,映出他近乎冷漠的神情。

  “别怕。”他低声轻语,也不知到底是说给谁听。“别怕……很快的。”

  他的剑确实很快,比以往出过的任何招式都快。刺破血肉,一剑穿心。

  *

  在江泫很小的时候,一直对父母感到愧疚。由于身上的怪病,不论是宴会、抑或是其余别的什么重要场合,他露出过不少丑态,远昭城中的贵族在背后偷偷议论嘲笑他的时候,会顺带将他的父母一起带上。

  然而父母其实一点错都没有,错都在他。如果他没有生病,就不会麻烦那么多人,不会让父母愁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自己活不活,他其实没什么所谓。然而一想到有人为他如此忧心劳神,便觉惶恐焦虑、寝食难安,每每躺在床上,都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是最大的拖累。

  平日倒还好,一到了发病后便寡言少语,精神不佳,旁人便更是厌弃。偏偏无论他如何病、如何卧床不起,到了最后课业总是稳压所有城中子弟一筹,受老师夸赞之后,往往也会得到不少同龄人的明讥暗讽。

  江泫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成绩如何,努力只是为了能为父母面上争光、能让他们高兴。

  然而父母也根本不在乎他的成绩,所以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体上,唯恐他哪里不适、早早夭折。

  苦熬到八岁那年,江泫趁着夜半无人,独自一人跳进了府中的莲花池。他前脚跳,后脚侧柏便追出来,一边撕心裂肺地痛哭叫人、一边跳下水去捞他。那也是在深秋,池水冰凉刺骨,将他手脚冻得又刺又麻。

  他当时没死成,不过醒来以后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池中的冷水和母亲的眼泪将他浇了个透,连带着浇醒了他昏昏沉沉的脑子。

  他想:人总要找个活下去的理由。若父母希望他活下去,往后这样的事他便再也不做了。相反,要活得好、活得光彩漂亮才是。

  于是光彩漂亮地活到十四岁,度日如年地过了十五岁,又向师尊让尘借了一个十六岁。他还能继续活,活一百年、一千年,但他不再想继续下去了。

  可惜的是,这一次,当江泫再睁开眼睛,看见的依旧是人间的天地。

  他躺在安静的房间里,头顶是熟悉的房梁。他回到了三灵观,枕边卧着死寂的衔云,让尘背对着床榻坐在桌前,银发在室内黯淡的光线之下显得极其冷漠。

  江泫侧头,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让尘道:“伤好以后,去秘境,半年禁闭。”

  说完这句,他便起身离开,连一个神情、半个眼神都不曾留下。

  江泫知晓,师尊现在一定很生气,心中却感到很麻木。懒得张口、懒得解释、懒得动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刺痛与酸涩都被掩藏在这铺天盖地的麻木之下。不知躺了多久,床榻底下忽然传出一点细微的动静。

  旁边爬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不知道悄无声息地在床底下藏了多久了。

  爬出来以后,却也不敢站起来,仍然缩成一团,双手扒着床沿,探出一双紧张的眼睛,警惕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他不说话,江泫也懒得说话。胸口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疼痛仍然难以忍受。两人在沉默中互相僵持了一会儿,天陵忽然瓮声瓮气道:“伏宵。”

  江泫没有回答,重新阖上眼帘。

  天陵又道:“师……师兄。你、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应。

  他带着衣上沾着的、灰扑扑的浮灰,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暮色四合之时,他又悄悄跑进来了,站在江泫的床榻前头探头探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