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但我拒绝感化反派>第135章 三灵飞光3

  刚刚收到消息, 江泫就往府外狂奔而去。

  随行仆人的车都停在偏门了,而载着主人的锦马车沿着主道缓缓向前,停在了司常府正门外。绣着流云纹的轿帘被风轻轻扬起, 四角铃铛微微一晃,发出悦耳的清响。江泫站在门口巴巴地看了一眼, 自言自语道:“怎么只有一辆?父亲和母亲没回来吗?”

  侧柏气喘吁吁, 道:“殿……殿下别急……呼……都回来了……”

  轿帘掀起,先下来的是江行。随后才是江送和江二夫人。三人挤在一辆马车里头, 连日奔波劳顿,都是一身风尘仆仆。

  尤其是江二夫人, 从小养尊处优, 夏日不受热、冬日不受冷, 但凡出门要去远一点的地方, 都是婢女家仆护着,向来双脚不沾地。这次一走就是几个月,在外不像在府中,一切从简, 饮食起居皆是如此。甫一从马车上走下来,江泫便察觉到,她清瘦了不少,眼下也隐隐贴上一片青黑, 看起来十分疲倦憔悴。

  他看得着急, 几步从台阶上跑下去,口中边道:“父亲!母亲!叔叔!”

  江二夫人一看见他,脸上的倦色立刻消散了, 笑意浮现,微微躬下身一把将扑过来的江泫接住, 喜道:“阿泫什么时候好的?”

  江泫道:“好了许久了。后来也没发作。”

  江行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江泫站直身体,任由对方宽大的手掌在头上拍了个来回。

  司常府的府主,其实是一个性格严肃的人。小时候就是个古板正经,做了长辈更是不苟言笑,家中的小辈看见他便心中发怵。常年板着脸来、板着脸去,面对江泫时稍稍和颜悦色一些,却也不常做这样亲昵的举动。

  江泫从江二夫人的怀里抬头看他,竟然看见几分笑意。再看父亲江送的神情,也是一样的,仿佛这次枯雪山之行有了意料之外的好结果。

  一行人进了府。江泫原是打算自己走的,可江二夫人一直紧紧牵着他,无法,只好夹在几位长辈中间走,边走边小声道:“怎么了,阿娘?”

  江二夫人道:“只是想阿泫想得紧。阿娘一会儿熬点玉带银耳汤,好不好?”

  江泫道:“不好。您该去休息了。父亲和叔叔也是。”

  江二夫人道:“好好。那明日再说,娘今日先好好休息。”

  虽然说着是要好好休息,可用过午膳以后没一会儿,江二夫人便又来了,带着一只乌木食盒。江泫下午不闲,和教授剑术的老师一道在练武场习剑。

  这位老师是九洲闻名的剑术师,是江送亲自去请上门来为江泫教授剑术的。老师性格古怪,极其挑剔,上门时盯着江泫上下打量半晌,齿缝里头蹦出一句“尚可”,此后便留下来了。

  高标准的同时,他的授课风格也充斥着寻常人完全无法接受的严苛。江泫的基础从小便被他抓着,哪一个动作不对就要在武场从天亮练到天黑,哪几式衔接出了问题,少不得被敲到手臂乌青。

  江泫一路咬牙坚持过来,除了生病的时候,课程没有一节缺席过。基础抓得牢,悟性也高,一柄小小的铁剑在他手心里头,很快也有了游龙之势。

  老师说,他天生就该习剑。很多时候,江泫也这么觉得。

  然而每次他被老师敲的时候,这个想法就会飞速地膨胀一会儿,变成“什么时候能打过老师就第一时间把他掀了”,如今便是如此。

  江二夫人到武场边上来了,江泫略略分心了一下,立刻被一柄剑敲了个正着,手臂一麻,险些没握住剑,立刻抽回心神全力应对。江二夫人在边上看着,见那剑鞘带着风似的在江泫手臂上来了这么一下,似乎被吓了一跳,发间的流苏摇摇晃晃。她轻轻捂住嘴,问侧柏道:“敲那一下得多疼啊?怎么能这么敲呢?”

  平常江泫上剑术课,是不让江二夫人来的。不曾想今日,她自己找过来了。

  侧柏满脸是汗,连忙安慰道:“没事的,殿下都被敲习惯了,一点都不疼。”

  江泫有时候真想给侧柏来一下。但念及他原本就傻,不想将他敲得更傻,于是作罢。下课的间隙,收了剑走到演武台边上,取了张手帕擦汗,道:“阿娘怎么不去午睡?”

  江二夫人道:“娘睡不着,想来看看阿泫。”

  回府之后梳洗一番,她换了身荷绿衣裳,外头套了件薄薄的云纱衣,站在武场边上,仿若一株亭亭风荷。练武场的台子略高,她要同江泫说话,需得微微仰起头,为了不让她脖子受累,江泫便单膝及地蹲跪下去,从她手中接过一碗玉带银耳汤。

  不过接到手中以后,他没有立刻就喝,而是将碗捧在手中,微微皱眉道:“为何睡不着?是有哪里不舒服?可要请医师过来看看?”

  江二夫人忙道:“不用,不用。阿娘只是忽然想起来,还没怎么看过你练剑的样子。”

  江泫将信将疑。

  她身后的侍女提着食盒,闻言笑道:“殿下习剑的英姿,不知道叫多少小姐魂牵梦萦。上次殿下同孟氏的公子切磋剑法,府中的小姐都在远处偷偷看呢。”

  江泫的面相生得极好。大体长相是随父亲的,虽年岁不大、稍显稚嫩,面部线条却已流利俊朗,唇线平直,是个冷漠端正的面相。眼目随母亲,平日里容色冷淡,可若细看倒也能看出来,他生了一双温柔的眼目。

  此时蹲跪在台边垂眼同江二夫人说话,容色专注、白衣不凌尘,一派疏朗清贵之相。

  江泫道:“平日里习剑就是如此。待我喝了这碗汤,母亲就快回去休息吧。”

  江二夫人道:“好,听你的。快喝了吧。食盒我叫青霓放在这里,若是想喝了,就吩咐侧柏去热一热。”

  江泫颔首应是,心中却总觉得不对劲。

  接下来几天,这样的反常感在江泫心中愈演愈烈。自从江二夫人回来以后,除了晚上就寝,一天几乎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来看他一次,不管他在做什么都要陪他一会儿。过来的时候常常送来点东西,随后就什么都不干,一直静静地待在一边看他。

  母亲平日里待他是最好的,事事有求必应,他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她都恨不得亲自上去摘下来。然而绝不到做什么事都要追过来的程度。

  问也问不出来,她也不肯说,江泫只好随她去了。等到好几天之后的晚上,他刚推开房间的门,就看见江送独自站在里头,正在他的书案边上垂头翻看平常习字的宣纸堆。

  从回来开始,江泫就没怎么见到过江送,今晚他竟然主动来找自己了。

  气氛似乎有些沉凝,他已经推开门许久了,江送却没注意到。

  江泫站在门口看了一会,难得有些踌躇,道:“……父亲。”

  江送这才转过头来,对着门口站着的江泫招了招手。

  江泫预料到,江送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两人围在桌旁坐下,江送问了几句他的课业和近况,又照例笑着夸了夸他,气氛慢慢松弛下来。可这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慢慢的,江送嘴角的笑意隐了下去。

  他肃声道:“阿泫。”

  江泫下意识挺直背脊道:“父亲,我在。”

  江送道:“前些日子,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叔叔一起去了一趟枯雪山。”

  江泫低声道:“……我知道。”顿了顿,他还是没忍住,抬头与江送视线相接,劝道:“枯雪山苦寒,以后你们还是都不要去了。之前……”

  他想说之前去那么多次没结果,以后去再多次都不会有结果的。然而话临到嘴边,又忽然想起父亲并不希望他知道这件事情,在嘴边打了个转,最终消散了。

  江送注视着他,温声道:“以后不去了。让尘君愿意收你为徒,再过几日,就要送你去枯雪山上的道观清修了。”

  让尘,正是山上那位仙人的名字。

  江泫愣了一下,茫然道:“什么?”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江送道:“只要上了山,就不必忧心病症的问题。只是不能常常回家了,你娘她……”

  话音未落,便闻门外一道细细的哭声。听见这个声音,江泫豁然站起,几步迈到门边拉开门,果然看见了独自一人站在门外的江二夫人。她似乎早就站在这里了,听见江送说江泫上了枯雪山以后就不能经常回来,不觉垂泪。

  江送愕然道:“泠泠,你怎么在这儿?”

  她一边用手帕擦拭眼泪,一边被江泫拉进房间坐下。在外头站了这许久,她的手早已经凉得不像话了,江泫道:“侧柏去哪儿了?怎么能……”

  江二夫人道:“是我让他走了。阿泫,阿娘就是舍不得你……”

  说着说着,她的双眼又湿润起来。但是这次,她没让眼泪滚落下来,紧紧握着江泫的手,泣声道:“阿泫,这次你就去吧。仙人能治好你的病,以后你就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阿娘每天都在想,你生这样的病,一定都是娘的错。要是娘能给你一副健康的躯体,阿泫一定是天底下最优秀的人,而不是天天都提心吊胆,忧虑着什么时候那病症又来了……你做什么都做得这么好,是……是娘对不起你。”

  江泫的身体僵了一下,道:“不,不是您的错……”

  他从没觉得任何人有错。这病从小伴随他长大,发作时的感觉,他其实都已经习惯了。

  然而这些可以习惯,有些事情却是怎么也习惯不了的。若是症状较轻,只有一只手、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动不了倒也好,江泫最怕的就是双腿动不了。一旦腿不能动,连最基本的自理都做不到,只能将尊严与脸皮丢掉,让侧柏来贴身看护。再病得严重些,会全身都动不了,余留一个清醒的元神,困在身体里头挣脱不了难以挣脱。

  最长的一次,江泫意识清醒地躺了一个月。只这一个月就快把他逼疯了,枕边不知道洒了多少母亲的眼泪。一醒过来,他便不要命似的跑出房间,形容疯癫、又走又摔,跑遍了大半个司常府,不知道多少人瞧见了难堪的丑态。

  然而他当时什么都管不着了,只觉得自己要疯了,一定要把心中没顶的恐惧都发泄出来,他才能继续好好生活。

  说到底,就是一个不定时发作的残疾,被仙人预言活不过十五岁的废人。虽然平常很少表现出来,但江泫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祈祷自己的病能痊愈。现在这个机会真正到来了,面对的却是与家人长久的离别。

  江二夫人早就抱住他,泣不成声。江送从桌边站起身来,将母子两人抱进怀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江泫被他们紧紧抱着,闷声道:“只要一有时间,我就马上回来看你们,好不好?”

  他是想安慰的,可环绕着他的两双手臂越来越紧,没有一个人出声接话。

  几日后,江泫拜别了府中的长辈,被父母送着乘上马车前往北原。过了最为偏远的城镇,马车向荒山之中继续行驶,江泫见窗外景色越来越偏,心中不禁有些紧张。

  不知继续向北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江送刚想起身,便听车外一道声音淡淡道:“止步。”

  意思是,他和夫人都不能下去了。只能让江泫一人掀开马车的车帘,抬首向前一望。这一望,他便呆住了。

  马车载着他们,走到了一片广袤的荒原。此前一刻他撩开窗帘时看见的明明还是树木葱郁的密林,此刻停下,却只能看见向天边蔓延的、无边的原野,其上矗立一座生满枯树、大雪浇头的高山。

  这座山太高了,整个三行原都很难见到这么高的山。更何况其上积满纤白的雪,抬头仰视之时震撼之感难以言喻,只觉天地广袤、己身藐小,久久不能回神。

  此前那道淡淡的声音又道:“过来。”

  江泫的视线微微一转,这才发现,马车前不远的道旁,站着一位银发人。

  似覆了满头的霜雪,一头长发都成了纯而冷的银丝,用木簪半束,余下的散在肩前、身后,簌簌似雪。面容明净,瞳色近乎无情的黑,悲喜不惊分毫波澜。

  一身深蓝道袍,因浆洗多次、历经颇多岁月,隐隐有些褪色,似撷取远山雾气围缀于身。臂弯挽着一支白拂尘,就这么立于山下。

  明明和这座山比起来,他的身姿微不足道;可看见他的一瞬间,江泫发自内心地觉得,他要比这座山还高得多。

  他不自觉地跳下马车,一步一步,慢慢向仙人那边走。走到一半儿,他才察觉到周围涌上来的寒雪气,忧心父母坐在车中会不会冷,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一道闻风不动的车帘。最终,他走到了仙人面前。

  让尘眼帘微垂,雪白的拂尘在他面上轻轻一覆。

  轻微的痒意让江泫没忍住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他仿佛看见满山的枯木,都变成了明艳似火、凌寒而开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