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但我拒绝感化反派>第129章 憾世无双3

  荒漠, 一望无尽绵延不绝的荒漠。

  从天际的云海向下俯视,能看见由北至南,几乎将整个赤后贯穿的裂缝。裂缝之下, 便是渊谷神殿所在。

  神殿之内,曾被崩碎的祭坛被重新搭好, 圆形祭坛边上搭着密密麻麻的人阵。穿着黑色斗篷的教众肩挨着肩面对祭坛跪着, 双掌合十置于胸前,虔诚地垂头敬拜。

  在他们颈后的位置, 伸出一条纤细的、猩红的血线。这些血线穿过空气中不住飘行的黑灰,一路蔓延向上, 伸进神殿顶上一只长满黑毛的眼睛里。

  这只眼睛一直镶嵌在神殿的殿顶, 此前一直处于闭合的状态, 此时却睁开了, 露出爬满血丝的眼白、漆黑无光的眼瞳,其中映出祭坛正中祭品的身影。

  渊谷的神殿,恰如被血洗濯过的海陵。红光从穹顶之上洒下,少年躺在祭坛中央, 紧闭的双目之中流出汩汩鲜血。

  这是他方才直视顶上那只眼睛的代价,此时只能紧闭双眼,掌心抵着冰凉的剑鞘。那枚垂着红穗的明水坠也无声无息地躺在他身边,这等阴森、邪气弥漫之地, 也不能将它的灵光湮灭半分。

  元烨站在祭坛边上, 一边捂着哗哗流血的侧腰,一边神情不耐地催促道:“还没好?”

  这道伤口是宿淮双砍出来的。他只不过在巨剑之上招了一下手,下一刻那煞神竟然直接到了他眼前, 若非他闪得够快,身体非得被拦腰削断不可。

  不过他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没将元烨从剑上打下去, 再睁眼的就是夔听。元烨最喜他这副被牢牢制住动弹不得的样子,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发了狠,猛然一脚将他从巨剑上头踹下去,在风中狞笑道:“你是有出息。你厉害!可就算你再厉害又如何?!人就是人,就算强大如你师尊,在神格之下也只能被碾成飞灰!!”

  剑下是一只巨大的血眼,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在这只眼睛底下,有无数教众欣喜若狂地举着双手,张大眼睛望向天际,等待神的容器下落。

  宿淮双落入他们手中,如同落入双眼发红的食人鼠堆里,立刻被淹没不见。

  霎时间,谷底爆发畅快至极、引得地动山摇的巅笑,无数人的笑声聚合在一起,震的山巅之顶的石块都不住下落,在这狂笑之中,神殿之中的血眼缓缓张开。

  听了元烨的催促,一旁的下属十分恭敬地回答道:“少谷主稍安勿躁,还需再等待片刻。”

  元烨耐着性子,抬头看向殿顶上头夔听的眼睛。

  他的身体里栖居的,是夔听游离在外的几缕残魂。而殿顶上的,是他趁着江泫因风氏兄妹离宗之时,从苍梧山底窃出来的、夔听六分之一的元神碎片。若非他因故离宗、又恰逢其中一锁出了点小问题,计划不可能那么顺利。

  不知道那枚锁现在怎么样了。死了吗?

  元烨凉凉地想。

  估计离死也不远了。伏宵看见他尸体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他想象了一下,顿时觉得一股快意疯狂上涌,不断拧扯他的心脏,爽得他头皮发麻。想到了这么开心的事情,他顿时觉得自己生出了无限的耐心,甚至有闲心与旁边的下属聊天:“你说一会儿伏宵会不会来啊?”

  下属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双瞳之中隐隐泛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红光。他回答道:“不会来的。就算他来,也是死路一条。山上的仙人,最是冷血无情、道貌岸然,不会为了其他人赔上自己的命。”

  元烨闻言笑了,看了看祭坛中央,对下属道:“你说话这么大声做什么。宿淮双岂不是已经听见了。”

  话音未落,却见祭坛中央的宿淮双动了动,有些艰难地转过头来,睁开一双凌凌的赤瞳。

  起初,元烨以为他在看自己。但后来发现不是的,他在看自己的剑穗。

  漆黑的祭坛之上,这是唯一干净、唯一发亮的东西了。

  他盯着那枚坠子看了许久,又撑着身体翻过身去,伸出一只手将它攥在掌心之中。随后,他将剑穗抵近胸口,就维持这个姿势不动了。

  元烨奇怪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作势要起身去看,殿顶上的巨眼却微微一转,一道恐怖的视线锁定了他。元烨浑身一僵,明白自己讨了个没趣,又重新坐回椅子上,敷衍道:“好好,我知道了。不喜欢有人进祭坛,那我就不进了。”

  坐着看了一阵,发现宿淮双似乎在低声默念着什么。在这样的绝境之下,他竟然不曾展现半分怯懦慌乱的丑态,握着明水坠默念之时,面上神情虔诚无比。

  元烨感到有些费解,顺着他的口型,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辨认。

  我、会、回、来、的。

  等、我。

  仿佛发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并大声复述了一遍。周围的教众跟着一起哈哈大笑,渊谷之下凝滞的空气顿时流动起来,唯独顶上那只巨眼,一直沉默地凝视。

  它沉默了许久了,渊谷之中听见过它说话的,只有元烨。然而此时,神殿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有什么遗言?”

  夔听的声音,沉而缓,有历经千万年岁月的古老浩瀚。然而神似兽吼,粗粝磨耳,在神殿之中层层回荡。

  霎那之间,神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宿淮双咳了一声,将涌到喉尖的血咽回去。他慢慢翻过身,在祭坛之上平躺,抬手搭在眉间,指缝间落下来模糊的红光。他盯着那缕光芒,平静道:“我们见过很多次,如今你已无法再打散我的元神。若再见几次,想必容器也不是想进就进。”

  殿顶上的血眼缓缓转动,并没有否认他的说法,然而视线如常,装满居高临下、挥之不散的傲慢。

  “蝼蚁。”它道,“一生命数,自有天定。”

  宿淮双闻言,竟然轻轻笑了几声。他的双目被手背挡住,唇角弧度却轻蔑,道:“我不信命。”

  “今日殒命于此,怨只怨自己能力不足。只要我还有一缕元神存世,化为恶鬼也好、邪煞也好,今日种种,必将原数奉还。”

  夔听闻言,捧腹大笑。整个神殿之中都环绕着它的笑声,震耳欲聋、叫人心惊胆战。已有不少教众被震得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声浪如同摧山蹈海的巨浪,整片大地都为它震颤。

  元烨十分不耐地嘀咕道:“再笑,用来续魂的养料都要死光了。”

  正是如此,不仅元烨身边的那位下属闷声倒地,围在祭坛边上、用自己的血肉魂魄维系夔听显世的养料也倒下去不少。

  恰在此时,献祭的阵法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另一人艰难地爬过来,口鼻之中遍是鲜血,向元烨手中塞进一样东西,是阵法启动的灵符。

  元烨这才微微一笑,将灵符接过来,用掌心托着向天一举。注入灵力的瞬间,埋在祭坛之底的阵法应愿启动!

  霎那间穹顶崩裂,土石迸溅,殿顶之上的巨眼失了支撑,劈头盖脸砸下来。在穹顶上时便知那是一只巨眼,待它掉落至半空中,其巨大程度更是翻了一倍,若要形以形象的比喻,恰如一人对上一座当空坠落的城池,鲜血淋漓的独眼几乎挤满了全部视野,倾轧而下的姿态隐现数万年前人神之战的一角。

  越往下,它眼中的血丝就越多,瞳孔缩得越紧。细小的血管在它眼中跳动,如同爬了满眼扭曲蠕动的虫豕,眼周漆黑的毛发燃起烈火,包裹着猎猎狂风,向着祭坛轰然坠下!

  人和神是不一样的,宿淮双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当神真正出现在眼前,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却绝无法诉之于口。他喉头动了动,脑海空白了一瞬,怒火与恨意却瞬间抢回了他的理智,当即抽出送生,注入自身现有的所有灵力,毫不犹豫地向上一刺!

  同夔听的一只眼睛比起来,他的身体实在是太小了。这一剑的光芒,也立刻湮灭在铺天盖地的血光之下。

  然而,在千万年前,赤后的土地之上,也是无数个渺小的身影交叠在一起,铸成一堵足以与邪兽对抗的高墙。

  夔听的眼睛很快逼近了剑尖。宿淮双双目充血、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此时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到了,只有瞳中映着送生剑刃上的耀耀红芒。这一剑过后,他一定会死的。很有可能,这就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剑了。

  不甘心。

  这三个字浮现在脑海中以后,他的眼中顿时烧卷起一股灼烧元神、灼烧理智的熊熊业火。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然而更多的是愤怒。足以蒙蔽心智的愤怒。

  神力欺近,宿淮双已经能感受到元神被拉拽的感觉。猝不及防间,他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这声音在这般境况下如此明显,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倏然断裂。他艰难地转动眼球,发现送生的剑刃承受不住,剑身上已经爬满了裂痕,就在下一刻,它在手中折成几半!

  与送生一同碎掉的,还有在狂风之中飞舞的剑穗。

  那明水坠挂在他剑上那么久了,一直完好无损,此时碎了个彻底,碎片被风刮卷着,利刃般擦过他的侧脸,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玉坠中包裹的水流被狂风彻底吹散,唯独其中艳红似雪的梅瓣在风中岿然不动,一道灵光迅速从它身上蔓延出来,在满殿红光之中拉出绚烂的尾迹。宿淮双感觉周身的压力一松,疼痛尽数消弭无踪,连一直在耳边呼啸不止的狂风也听不见了。

  他这才察觉,方才听见的碎裂声不是从剑上传来的,而是明水坠碎了。那枚花瓣落在宿淮双眼瞳中心,少年睁大眼睛看着它,忽然想起来一些十分久远的回忆。

  那是在去幽州的路上,他们同乘一辆马车,坐在他对面的人眉间似落有碎雪,浅而清、冷而淡。交谈片刻,江泫取出这枚坠子,放在手心递给他。

  当时他说:带在身上,未来若走到绝路,可保你一命。

  宿淮双当真依言,将此坠悬于剑柄,片刻不离身。

  只是他时常在想,这坠子之中究竟有什么,能在危急时刻救他一命呢?

  神殿之中淌入一片死境般的静默。恍然之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横剑挡在他与夔听之前。

  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日日相看、夜夜苦思,在这样的罡风之中,清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细竹。

  往日不得解的问题,在此时豁然开朗。

  坠子里有什么呢?有江泫啊。

  只要明水坠一碎,江泫就会来到他面前了。

  “师……师尊……”他喃喃一句,忽而眼泪上涌,混杂着温热的血液流得满脸都是,向着江泫撕心裂肺地大吼道:“走啊!!!你走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奋力跃起,想把江泫从他面前推开。没有什么场景比现在这个更能让他发疯了,面对夔听的时候他尚且存有理智,可发觉江泫在这以后,他便再无理智可言。

  但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推不动江泫。太上剑上缠绕着极淡的青影,衔云护着太上的剑锋,让其一举贯入夔听的血眼之中!

  神殿之中地动山摇。灵力与神力相接,扬起的飓风与灵压将整个神殿都削成了碎片,教众逃窜的逃窜、癫狂敬拜的敬拜,惊叫狂笑之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去尽是血光,整个渊谷仿若化为无间炼狱。

  然而更让宿淮双崩溃的还在后头。被刺出一道伤口之后,夔听的眼球之中,又长出了另一只眼球。这些眼球不断分裂,密密麻麻挤成一片,神经质地四处乱转,每一只都杀气凛然,带着无法消却的神力。江泫握着剑的手一松,腕骨似乎断了。

  他当机立断换上另一只手,握剑之前飞快结印。

  猎猎飞舞的长袖之中飞出一只古铜色的罗盘,从罗盘的天池中心,瞬间张开一道牢不可破的结界,将整个祭坛笼罩其中。他们被笼罩在巨影之中,夔听的数只眼睛盯着江泫,忽然大笑道:“蝼蚁!你真当你能改写什么?”

  江泫死死握着剑,道:“尽我所能!”

  他的剑就这么卡着夔听的元神,让他不能再进半分。僵持片刻之后,他忽地抽剑出来,横手一划。他负有极其浩瀚的灵力,一剑削烂了不少眼睛,刹那间血液飞溅,泼了一身一脸。抓住这个机会,江泫将长剑一抛,踩着凌厉的剑芒,当空一跃!

  他虽有灵力,却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为没有灵台,这样大量地消耗灵力,实际上同燃烧寿命没什么区别。且他心中更明白,此一战只败不剩,最好的结果便是将它击退片刻——只需要这片刻时间,他就能将宿淮双从渊谷底下带出去,从死神面前抢回一命!

  一人独面一神,江泫丝毫不露颓势,横剑于手,愈战愈勇。宿淮双被结界死死地圈在祭坛中央,无论使出何等方法,也不能撼动这神器凝出的结界分毫。只能透过结界,目眦欲裂地注视上方一闪而逝的数道剑影。

  江泫的白衣很快不白了。它沾上了很多血,是江泫自己的。到了最后,几乎没有一片干净的地方了。

  宿淮双眼睁睁地看着他飞身于断石飓风之中,一剑复一剑,将夔听越打越高、离祭坛越来越远。妖神的怒吼遍及渊谷的每一个角落,赤后的土地上刮起席卷天地的黑风,云层仿佛被这声音撕裂,翻出同样阴森乌黑的恶态。

  “师尊的名号是用剑杀出来的。他很强,正是因为他很强,世上的妖邪都惧怕他。”在他还未正式入峰时,岑玉危曾对他这样讲述道。

  当时的宿淮双很年幼,对这样的强大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并不明晰,只抱着小小的手炉,道:“那……伏宵君一定什么也不怕了。”

  岑玉危摸了摸他的头,微微笑道:“只要是人,总会有害怕的东西,师尊也一样。”

  师尊也一样。宿淮双也一样。大家都一样。怕没关系,怕只怕恐惧之事发生在眼前,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夔听被江泫杀得东一片西一片,江泫身上的情形更不乐观。交手数招,因为伤重,他露出一个微小的破绽,还未来得及化解,便被一道翻涌的妖力狠狠地穿腹而过。他的身影一顿,太上脱手落下。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宿淮双一眼,背影透着不可撼动的决意。

  剑上飞出一道青影,焦急地掠上空中企图接住同样下落的江泫,无果。

  失去了他的灵力支撑,乾天盘一直疯狂旋转的表盘止息,横拦在祭坛上方的结界瞬间溃散。如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纸鸢,江泫从上空狠狠砸进祭坛中,落进了宿淮双的臂膀里头。两人摔在一片断石之中,周身俱是尘泥与鲜血。

  宿淮双已经感受不到痛了。他跪在江泫身前,徒劳地伸出颤抖的双手,摸了摸江泫的脸颊,摸了摸他一身的伤口,最后摸了摸江泫紧闭的眼睛。他挤出灵力探了探,探到一具破败不堪的躯体。

  半晌,他发出一声崩溃至极的惨叫。在这悲嚎之中,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狠狠地向地面砸了数拳,砸得双手鲜血淋漓,又伸手抱住头,竭力撕扯自己的头发,眼角渗出殷红的血泪。

  “对不起,师尊,师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对不起……哈……哈哈……我……哈哈哈哈……”

  呜呜哭过,他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当真可笑至极,坐在废墟之中哈哈大笑,神情癫狂,神智全无。

  直笑到声嘶力竭、笑到肝肠寸断,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将手探向碎石中的太上剑。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彻底不知道了。最后的最后,夔听的血眼彻底被切断,裂口竟隐隐有消散的征兆。这是它前所未料的,因为着一点消散的元神吓得发狂,为了争抢容器不管不顾,拼着被他削走一大片元神的剑光,全部妖力倾泻而出,裹挟着宿淮双飞速向半空升去。

  他们贴得很近,从未如此近过。夔听的血眼已经彻底化成了翻涌的黑雾,不顾后果地向宿淮双的身体之中挤去。

  在这一刻,命运的钟声悄然叩响。

  曾在九门会武之中被长尧画下的、掌心的那一道法印,此刻倏地亮起刺目的紫光。光壳急速膨胀蔓延,将宿淮双和夔听包裹其中,从起初矮山大小缩至屋宅一般大,随后以势不可挡之态不断缩小,化成一道灵芒在空中一闪而逝,彻底消失不见。

  罡风止息,废墟之上,一切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