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垂下眼帘, 将手放进了宿淮双的掌心。然而,宿淮双的手掌却退了半步,以一种毫不唐突的力道和距离轻轻牵住了江泫的指尖。
“走吧。”江泫道, “我还没看过阿序搭出来的幻境。”
两人从屋檐下迈出去,从崔府走到街市之上。离开崔府之前, 宿淮双从府中取了两只黄金面出来, 一人戴了一只,就这么牵着手, 慢慢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一边走,江泫一边将自己在崔悢灵识海之中看见的说给宿淮双听, 少年默默听完, 神色掩藏在面具之下, 看不真切。
末了, 他接道:“恢复灵力时,我便觉得崔悢的身体有些不对劲。”
却不想,已经被神力蚕食空了。
说完这句,他忽然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熟悉的人骤然被牵扯进来、还是这件事情的幕后主使, 心中情绪自然复杂无比。他知晓乌序经常不在净玄峰,却不想背后居然有这么一件事,同时,忽然也不奇怪江泫为什么会问出之前那个问题了。
想了想, 他轻声道:“等下次回峰, 好好问一问他吧。”
江泫颔首。
他们从崔府出来以后,一直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江泫之前在灵识海里头呆了许久,出来的时候天刚亮, 这会儿走着走着,忽然走到一处早市前头。
苍梧山的下的早市, 贩花贩鸟贩吃食,已算得上是五花八门了,然而这幻境之中的早市,物件还要齐上许多。平日里快到正午时分要出的摊现在就已经摆好,绸缎衣料、纸伞彩灯,各类小物件都有。
路过一家食肆时,江泫突然停住了脚步,视线落在食肆里头。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家食肆十分眼熟,情不自禁走近了两步,看见在店中忙活个不停的两个背影,似乎是这家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店前站着一位玉雪可爱的女童,扎着两只羊角辫,手里抱着一捧不知道从哪采来的野花,一看门口来了两位身姿笔挺的年轻人,立刻哒哒哒地跑进店里头,拽了拽老板娘的袖子,道:“娘,娘!有客人来啦!”
店内妇人原还在忙,一听这个,立刻直起腰,满面笑容地转过身来,操着一口幽州地方音道:“两位小郎君,要吃些什么?”
看见她面容的瞬间,江泫心中微微一颤。他不自觉攥紧了宿淮双的手,力气大到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宿淮双虽不解,但也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掌温和有力,带着无声的安抚之意。
好一会儿过后,江泫才勉强开口道:“要两碗粥。”
老板娘道:“好嘞!”又热火朝天地向后厨道:“陈郎,两碗粥!”
后厨慈眉善目的老板应道:“好嘞!”
江泫于是带着宿淮双进食肆,挑了个位子坐下。他方才将脸上的面具解下来,就见门口的女童双眼一亮,哒哒哒地跑过来,道:“好看哥哥!给你小花!”
向江泫面前的桌上摆了一朵小小的野花。
宿淮双原本也是要解面具的,见状动作微微一顿。不过既然要吃饭,必然是要解的,小童转眼一看他,又是一阵欣喜,道:“好看哥哥!给你两朵小花!”
向宿淮双面前的摆了两朵。
宿淮双道:“……为什么是两朵?”
小童道:“另一个好看哥哥不高兴,你要拿花哄哄他呀!每次我娘不高兴,我爹都是这么哄她的。”
老板娘端着食盘来,正好听见这么一句,柳眉倒竖,斥道:“说什么呢?自己到门口玩去!”
虽是斥责,语气却不严厉,小姑娘嘻嘻笑着走了。
老板娘这才弯下腰,从食盘里头端出两碗清香四溢的米粥,又端出两只白白胖胖的馒头、两只大肉包,外加一碟小菜。江泫没有说话。
宿淮双道:“是不是上错了?”
老板娘笑道:“没上错,送你们的。小小年纪长得忒瘦,不吃饱些怎么行?”
她虽热情,却没有认出来江泫。认不出也属正常,她和门口那一位小童,只是幻境凝出来的幻影,并不是真正的元神。于是江泫便也知道,许久许久之前,周三娘请他留意的、她丈夫陈瀚一的行踪,此刻终于找到了。
“这位老板娘,和门口的孩子,我曾在人间见过。”江泫慢慢地道,“那场……雷劫过后,我初次醒来,并非是在苍梧山,而是在幽州一座山上。”
宿淮双道:“那应当过去很久了。”
江泫道:“两百多年前了。”
两百多年前,那时他刚刚在一片树影底下睁开眼睛,起初连几步路都走得步履蹒跚,那时这位老板娘还带着她的女儿孤身一人在云来镇生活,见他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好心赠了他两只馒头一叠小菜。
两百多年后,他又在幻境之中见到了这两位故人。比起江泫见到过的她们,幻境之中这二人看起来要更年轻一些,幻影的时光不会流动,一切停驻在最好的时候。
江泫从未有过如此真切的、物是人非之感。这种无比细小的改变无时不刻不在九州之内发生,岁时流转乃是世间的铁律,但哪怕只窥见一角,心中都会感受到难以消却的钝痛。像是一只铁锤隔着什么东西重重敲打一般,令他难以忘怀、无法忽视。
忽然,宿淮双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道:“阿泫,看我。”
江泫闻声望去,顿时一愣,原本萦绕心头的低落情绪散去不少,变得忍俊不禁起来。
原来,宿淮双将那小姑娘送的两朵小野花都夹在了耳侧。一般人谁这么戴花?倒像是人间烟花地那些涂脂抹粉的老鸨戴法。
然而宿淮双戴上一朵,不能说不好看。左耳那朵是红色的,同他金冠之间缠绕的红线遥遥映衬,别有一番风采。若要戴上右侧那第二朵黄色野花,倒也不能说难看,只是他一贯是个沉默严肃的人,此时神情越严肃,那两朵小花越别扭,二者之间的反差堪比末阳去诸如依春楼一类的地方跳脱衣舞,诡异的滑稽感让人不禁捧腹。
看了又看,江泫还是没忍住,偏过头笑出了声。见他一笑,宿淮双也弯了弯眼睛,唇角向上牵起,眼底藏着几分绵绵的柔和。
他一笑,江泫更忍不住,赶紧伸手将那朵黄色的摘下来放在袖袋里头收好,道:“就这样。”
宿淮双也正色道:“好,就这样。”
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慢慢将老板娘送来的早点都吃完,末了收整好自己,宿淮双留下结账,江泫则去了后厨。
他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边,叫了一声:“陈瀚一……?”
老板正可劲儿擀面呢,闻言回头应道:“诶!!”
他这一转过身,江泫终于看清楚了。
在这幻境之中,看修士的元神,要远远比看凡人的元神直观。比如现在,江泫立刻便看出了他元神的异常之处,心道:“若再在这幻境里待上几年,他就真的不能再轮回了。”
同样的,老板也看出了江泫的不同,愣了一下,抓起围裙擦了擦手,笑着迎上来道:“您是从外头来的吧?”走到门口,又看见在外头结账的宿淮双,一拍脑门道:“还有一位!您二位怎么到这儿来了?”
听他言语,像是很清楚自己正在哪儿生活,不似他人一般被蒙在鼓里。
江泫道:“机缘巧合。”
陈瀚一道:“这儿可不是适合久待的地方,二位能走还是快走吧。话又说回来,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劝诫真心实意,江泫颔首,道:“曾在尘世,同老板娘有过一面之缘。”
陈瀚一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手足无措。紧接着,他扬起嗓门儿对周三娘道:“三娘,后厨搭把手!有朋友来了,我同他聊聊天。”
言罢,两人拣了一处空位坐下。陈瀚一端了一小碟花生过来,道:“这位前辈……仙长,您是什么时候见到内人的?”
江泫道:“约是两百年前了。她托我留意你的消息。”
两百多年过去,凡人的躯体早就化为尘土了。陈瀚一也明白这一点,脸上的笑容险些有些维持不住。他背过脸,悄悄抹了一下眼睛,这才回过身,笑眯眯地对着江泫道:“我回不去啦。您想问我为什么留在这里是不是?”
江泫轻轻点头,又道:“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陈瀚一道,“两百年前,我早就死在中州了。死了以后不愿意转世投胎,还是想回去看看老婆孩子,花了许多年世间飘回幽州去,只看见了两个坟头。幽州发了洪难,山滑了,云来镇的人都没了。”
“她俩的魂不见了,转世投胎去了。可我舍不得啊,投了胎,什么都记不得,再世为人,我和她们不就成陌生人了吗?趁这一辈子我还记得,一定要记他们记得久一点。后来在世上飘得太久,成了孤魂野鬼。”
“飘了不知道多少年,我遇到了这里的主人。”
说起这个主人时,老板的神情非常慈和。他盯着外头繁华的长街,笑眯眯地道:“那孩子真可怜啊。一个人在九洲流浪,活人讨厌他,也不给他吃饭,我瞅着他快饿死了,找鬼友给他引路,端了好几盘子贡品给他吃。”
“问他怎么一个人在外头,也不说。后来跟着他走了几天,才问出来,没有家了,要给家人报仇。这我怎么好说呢?只好放他去了,让他注意点安全。”
江泫心知,这应该是乌序刚醒来,发现巫族已被屠戮殆尽时候的事。聊到这里,江泫忽然问道:“他可有同你说过,他的仇家是谁?”
陈瀚一摇摇头道:“没说,但他说他在九洲跑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查究竟是谁。好像是查出来了吧……跟我们道别的时候,表情跟要上刑场赴死一样。也不知成功了没,过了几年后,我又在幽州碰见他了。他好像是专程来找我的,一见面就问我,想不想活过来。”
江泫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太想,活过来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要是能再见我父母和老婆孩子一面,我就满足了。’然后,他将我装在一截黑纱里头,把我带到这儿来,没过多久,老婆孩子就回来了,父母现在也在楼上住着呢。就这么点事,我就已经很满足啦。”
他笑眯眯地讲完,终于抬手在盘中拈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口中。然而笑面之后,仍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心酸,即使已经死去了这么多年,乍然听见亲人的消息,他仍然不能释怀。
最后的最后,他对江泫道:“我也知道,他这事其实做得很不厚道。搞这样的事,以后是要受天罚,遭报应的。你们是九门之中来查这个事的对不?如果可以,不要罚太重,留他一命吧。看着年龄不大,苦吃得一点不少。”
自不用他说,江泫原本就没打算让九门知道海陵的情况。在洛氏的人过来之前,他会为海陵做好伪装,绝不露出半分端倪,但同样的,这个幻境不能再继续存在了。
那边周三娘道:“陈郎!花丫又跑不见了!”
陈瀚一应了一声,笑着起身,对江泫俯首一礼,道:“女儿又跑了,我去找他。二位仙长慢走!以后应当也不会再见了吧?”
没等江泫回答,他就已经离开食肆,走到店外找花丫去了。宿淮双早就结完了账,安静地旁听,江泫的视线凝视陈瀚一跑走的方向片刻,道:“吃好了吗?”
宿淮双道:“吃好了。要回崔府吗?”
江泫点点头。二人同老板娘告了别,从喧闹熙攘的早市回到崔府关着崔悢的房间,进门时江泫抬手在空中微微一划,紧紧绑着崔悢的那根绳子就此松开了。
他重重地跌在地面上,竟是叫都不叫一声,仿佛死了一般。宿淮双快步过去检查情况,听见崔悢意识模糊地呜呜哭道:“爹……呜呜……娘……疼啊,我好疼啊……”
神力将身体都噬空了,如何能不疼?
当下要做的,是先将崔悢体内的神力提出来,让幻境自然消散,方便洛氏后面的动作。然而等江泫绘好了阵法,让宿淮双将他提到阵法中央时,却无比愕然地察觉到了一件事情——崔悢体内的神力,已经被人移走了!
除了乌序,江泫完全想不到有什么人能无声无息地进入幻境,趁他们离开时挪走崔悢体内巫神的神力。而神力被挪走幻境还没有崩塌,说明乌序还在这个幻境里头。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立刻从阵法之中起身,向门外走去。与此同时,江泫周身漫出铺天盖地的灵压,每走一步,幻境之中的景象便猛地一颤,等他彻底迈过门槛之后,幻境某处传来不堪重负的“喀擦”声,面前的景色扭曲,刹那崩碎为漫天裂片,就此破碎!
这样的景色之奇诡,称得上一句惊心动魄,令见者瞠目结舌。
幻境破碎之后,劈头洒来不详的红光。炼狱一般的海陵第一次出现在江泫的视野之中,然而他顾不上别的,灵识如同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瞬间笼罩了整个海陵、也一下锁定了乌序的位置。
确定了他的位置以后,江泫的身影立刻消失在原地,宿淮双愕然无比,反应过来之后迅速飞身追上。
海陵已经化为了一片废墟,不好行走,藏身之处也极多。并且,乌序显然比他更熟悉海陵,东绕西绕,竟然让江泫追了好一会儿。最终好不容易抓到一点破绽,见一个天青色的身影闪进断墙后头,正想追过去,却听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道:“你别过来!!!”
江泫的脚步立刻被钉在了原地。
那是乌序的声音,混杂着巫神的神力,对江泫下了命令。这是江泫第一次听他用那么大的声音说话,仿佛喉咙都要被这声音撕裂了一般,短而促,分不清究竟是惶恐抑或是绝望。
江泫没有挣脱的意思,冲着废墟道:“阿序!你先——”
“你不要说话!!!”
废墟里头,一片难堪的静默蔓延开来。这下,江泫是真的听出来了,那声音里头隐隐带有哭腔,立刻僵在了原地。
不一会儿,宿淮双赶到,身形如电掠进那断墙后头,出来的时候对着江泫轻轻摇了摇头。
人已经走了。江泫其实也知道,他的灵识也找不到乌序的踪迹了。
花了一些时间将乌序对他定下的束缚解开,江泫走过海陵一片血色的断壁残垣,彻底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叹了口气,开始设阵清理掉幻境的碎片以免洛氏的人看出端倪,又用结界框住第一重幻境之中骨瘦如柴的活人、以及二重幻境里的游魂,确定他们被困在海陵不会乱跑了以后,才同宿淮双一道出城。
这次他们见到的城门,同此前的城门大相径庭。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拦腰削断了,总之破损已久,无比萧索。
然而,城门之上仍然生着一张石面,正阖目小憩,似乎已经等待他们许久了。听见脚步声,石面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温和,给江泫的感觉非常熟悉。
正是进城之前,给江泫设题考验的那张石面,又或者说,是巫神残存于世的意识。
江泫停在门前,同石面对视片刻,开口问道:“入城之前,您问了我三个问题。第三个问题里头,误入迷途不得返之人,是否就是乌序?”
石面没有说话,似是默认。片刻后,祂道:“你还可以再问我一个问题。”
江泫默然。
一瞬之间,他心中闪过了很多问题。但最后的最后,他只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一个。
“已经飞升,身负神格的神,是否当真是不死的?”
听见这个问题,巫神竟然轻轻笑了。石面上的五官皱起,这应当是一个相当轻松且从容的笑意。祂悠然道:“你是在说,夔听那个可怜虫吗?”
江泫道:“是。”
巫神道:“神自然会死。如我、如栖鸣泽的濯神,又如上古时期的诸神,都已经彻底死去了,夔听也一样会死。只是,神是不会被诛灭的。”
“在九洲之内,神会陨落,只是因为祂们想要陨落,仅此而已。”
江泫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若按照巫神的说法,上古时期那些飞升的神,都是自愿陨落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些神灵都自愿放弃恒长的生命就此陨落?
“夔听之所以还在苟活,是因为祂还没有看见真相。找出这个真相,摆在祂面前就好。祂甚至不会有直视的勇气。”
江泫猛地上前两步,道:“请问要如何去找?真相是指什么的真相?”
巫神道:“自然是头顶这片天的真相。至于如何去找……”
祂微微转动眼球,视线落到了宿淮双身上,颇为温和地道:“你叫宿淮双?”
宿淮双并前两步,俯首一礼道:“是。”
原本江泫以为巫神点他,是有什么事情嘱咐。却没想问了名字以后,祂的下一个问题竟然是:“你为何不姓风?”
宿淮双的神色稍稍冷了一些。石面看了,恍然大悟道:“想必有其他的原由,是我唐突。”祂的姿态异常平和,面对二人道:“我有一双眼睛。一只留在巫族,另一只留给了我的妻子。”
“她姓风,后来带着我的眼睛与我的血脉去了世外。若你体内有风氏的血脉,应当也是我的后裔。”
陡然听见这样惊天的秘闻,宿淮双的神色有些惊愕。巫神见了,仍然微微笑着,道:“若世人不知道,想必是她厌极了我,一句也不愿意提起。便不必向世间传扬,她原本怎么说的,怎么传就好。只是若要寻找天上的真相,需要回风氏找找我的眼睛,再透过那只眼睛,向天上一看。”
江泫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道:“只能由风氏的后人来?”
虽然神只透露只言片语,然后其后的风险不可想象。如果可以,江泫自然想代而行之,巫神看透了他的想法,哈哈一笑道:“不必担忧。对于不飞升、永远只在地上生活的修士,天上的事物没有任何威胁。”
“只是,言已至此,我便要再劝一句。”祂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泫一眼,道:“人锁啊,万万不要再次尝试飞升了。”
同巫神长谈之后,江泫回海陵找到自己遗漏的乾坤袋,祭出乾天盘,卜到风氏兄妹现下所处的位置,与宿淮双踩上同一柄剑,御剑而去。
行至半路,他忽然心中一动,回过头透过宿淮双的臂弯,看了一眼海陵的废墟。在废墟之上,他似乎隐隐看见一个黑色影子,就站在一片血色之中,静静地抬头凝望他们远去。
*
等到江泫和宿淮双的身影彻底淡出视野,乌序垂下头,脱力般猛地跌坐在废墟里头,捂住剧痛的心口,另一只手捂住嘴,躬下腰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便有刺目的鲜血顺着纤瘦的手腕淌入袖口之中。
如此匍匐着缓了好一阵,乌序用手撑住地面,打算起身离开。谁知后方冷不丁飘来一个声音,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像冻住了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元烨就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面断墙上头,好整以暇地翘着腿,慢悠悠地道:“这不是阿序吗。神力入体,疼不疼啊?”
伴随着他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抛接着什么的声音。乌序辨认出风吹纱帘的声音,双瞳颤抖地回过身去,果然见到了在他手中被当成玩具一样抛来抛去的衣姬。
他虽然笑着,额上却已现出一道细细的血线,笑容阴森又可怖。
乌序知晓他是真的生气了,步履蹒跚地向前挪了一段距离,重重地跪了下去,哑声道:“……少谷主。”
元烨道:“真稀奇。你还知道我是少谷主呐?”
他盈盈笑着,手中猛然将那截黑纱攥紧了,掌心燃起一道漆黑的焰火,灼烧之间,衣姬发出尖锐的惨叫。乌序瞳孔紧缩,立刻抬起头道:“您不要——”
元烨眉宇之间忽然闪过一道暴虐之气,森然质问道:“哦?不要什么?”
乌序立刻低下头去,心中的怒气与恐惧一同化作火焰燃起,直烧得他的五脏六腑剧痛无比。然而既然如此,他依然死死地低着头,牙关紧咬,抑住了一切声音。
坐在上方的元烨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片刻,面前虚情假意的笑容忽然散去了,神色隐隐有些扭曲,冷声道:“巫族真好啊。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什么也不能让你们分开,对不对?”
他举起手中被黑火灼烧、尖嚎不断的衣姬道:“这个贱人,你的同族,衣姬。曾经在族内受过那样多的虐待与冷眼,也是巫族灭族的罪魁祸首——若不是她向我通风报信,我还找不到海陵的位置。”
“我真的快好奇死了。你不恨她吗?为什么现在还能一脸平和地和她说话?”
乌序垂眸不语。
突然,元烨甩手将衣姬重重掷去地上,从墙上跃下来,毫不留情地踩住她的身体,用长靴底细致残忍地碾了碾。
观他此时神情全然都是戾气,已经气得快要发疯了,听着衣姬的惨叫又觉得畅快无比,边碾踩边厉声道:“至于衣姬,你这贱人——你不是恨巫族恨得发疯吗?不是时时刻刻都恨不得他们去死吗?!!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你在帮我们的好阿序做什么?偷偷养魂,养得够久、够细致,就用这些肮脏东西的元神把巫族人的元神换出去吗?我告诉你,不许。没有我的允许,你休想将任何巫的元神放出来,给我好好地锁在你的身体里头!”
乌序死死地低垂着头。此前作疗伤之用,他被江泫封去了灵脉,此时面对元烨的怒火,除了体内巫神的神力毫无反制的手段。却不想片刻后,对方突如其来当空踹来一脚,将他整个人都掀翻出去,重重地撞上断墙,剧烈的疼痛险些让他当场昏厥。
然而他没能晕过去,在地面挣动一会儿,又吃力地爬起来,默默地重新跪好。
元烨不喜欢脱出他掌控之外的东西,这样的情况哪怕出现一点都让他大发雷霆。因此现在,绝不能做出任何点爆他怒气的举动。
踹完一脚仍然不觉得解气,元烨上前又补了几脚。直将乌序踹得快要爬不起来了,怒气才勉强平息下来一些,蹲在他面前柔声细语道:“乌序啊乌序。几十年前你找到渊谷来时,我大发慈悲留了你一命,告诉你了,我只是借巫族人的身体一用,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我会将他们的元神通通还给你的。”
“你当时也答应了,不是吗?我让你去接近宿淮双,你也去了。只要好好合作,你的族人是能魂归故土的。为什么要打这样不好的小心思?”
乌序匍匐在他身前的地面,乱发遮掩之下的瞳孔几乎缩到了针尖大小。他是愤怒的,然而更多的是无力与恐惧,还有对自己的怨怼,害怕元烨就这样将族人的元神全部毁去。
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死了也是应得的。但无辜的族人不行。
最起码,最起码要在拿回他们的元神之后再死……
他张大双目,勉力伸出一只手,扯住了元烨绣着金竹纹的衣摆,嘶声道:“……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少谷主。乌序知道错了。以后……咳咳……以后绝不会……”
腥甜的血液漫上来,堵住了他的喉腔。乌序咳了好一阵,一句忏悔的话说得断断续续,而元烨始终无动于衷地站在他面前,垂眼冷视,也不知究竟信与不信。
只是最后,他的态度依旧柔和了些,搀着绵针一样的冷意,伸手去扶了乌序一把。这样一扶之后,他察觉了些许端倪,冷哼一声道:“我道怎么这么不禁踹……你那好师尊将你灵脉封了?”
他颇为不耐地在身上翻找片刻,拍了一枚续命的丹药进乌序嘴里。乌序的意识已经变得昏沉起来,此时任由元烨东拉西拽地将他拽起来,连抬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稍后我会给你解开的。”他道,“从前留你一命,现在也留你一命,这都是恩情。”
“乌序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伴随着这声阴森的低语,传送符的光芒一闪而逝,元烨、重伤的乌序、被灼烧的衣姬,都伴随着这道光芒,彻底消失在一片赤红的海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