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穿越重生>但我拒绝感化反派>第53章 纷至沓来13

  元烨道:“我真的很好奇啊。江泫到底做了什么, 让你这么念念不忘?你回江家多久了?他救过你的命吗?”

  江明衍撑着被阵法震裂、坑坑洼洼的地面坐起来,眼神阴沉沉地盯着地面出神。

  从方才的癫狂状态中安静下来以后,他就一直这副样子。元烨对他说话, 他充耳不闻,不论怎么询问他的情况, 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不是你身份麻烦, 我压根就不想救你。”元烨说。

  可江明衍听了这句话,仍然没什么反应。直到提起江泫的名字, 他才给点面子,抬起头道:“救过。”

  元烨道:“瞧你那死样!一听见江泫的名字, 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是不是江泫现在出现在这里, 你就能激动得跳起来?”

  江明衍的眼神一动, 似乎真的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了。良久以后, 他用尚且嘶哑的声音道:“他要是看见我,一定会杀了我。”

  元烨:“……他到底是你的恩人还是仇人啊?”

  江明衍又不说话了,似乎压根懒得向他解释。

  “……得。”元烨撩开斗笠的黑纱,随意招了块裂开的大石头渣子过来当凳子坐下, “你们仙门的人嘛,清高。爱恨情仇打打杀杀都拧巴,我可不懂。话又说回来,你打算怎么找他?”

  “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既然死了一次换了身体, 长相肯定也不一样了。人的元神往躯体里一塞, 更是认不出来。还是说你们江家有什么辨识元神的特殊技巧?”

  江明衍缓缓道:“没有。”

  觉得坐着有点干巴,元烨又想喝点什么。但是现下“好朋友”的事情比较要紧,于是他姑且忍住了, 道:“那你惨咯。”

  江明衍瞥他一眼,道:“江家没有, 我有。”

  元烨道:“那你不惨。快告诉我,是什么?”

  他的面容隐在黑纱之下,声音轻快,仿佛真的只是好奇。涉及元神层面的术法与密阵,感到好奇乃是人之常情,然而他知道以后究竟要拿去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你用不了的。”江明衍慢慢地道,“我带着一样东西。”

  元烨坐正了身体,奇道:“什么东西,能识人元神?”

  江明衍抬眼看他,漠然的神情慢慢发生了一点变化。他牵起嘴角、柔下眉眼,露出最让元烨恶寒的温和笑意,道:“想知道?”

  元烨神色一变,骂道:“你别他妈笑!我当然想知道!”

  江明衍微微笑道:“给我一把剑。”

  元烨道:“你的本命剑呢?出门不带剑的吗?”他抱怨了几句,抬头向头上几丈的入口道:“扔把剑下来。”

  话音一落,立刻有教众跑到围栏边上,解下身上的佩剑,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包裹着,送到元烨面前。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柄剑,道:“还不错。你要剑做什么?”

  江明衍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乾坤袋。

  实在太小了,同平日里用来储物的乾坤袋相比小了一大圈,区别就像大人的手掌和小孩儿的手指头。然而其上灵气涌动,异常纯粹,一看就是从栖鸣泽那样的福地中养出来的仙品。

  那只乾坤袋躺在江明衍的手心,受到赤后的死气侵蚀,灵气隐隐有溃散之势。江明衍小心地用灵力将它包裹起来,又用江氏的净灵诀将悬在面前那把佩剑中的死气、业障消蚀得干干净净,才打开掌心的乾坤袋。

  元烨道:“什么东西这么稀罕?江泫的元神碎片?”

  能让江明衍小心到这个程度、又能找到江泫元神的东西,除了元神碎片,元烨想不到其他的了。他漫不经心地翘着腿,见那乾坤袋被江明衍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少年掐诀引灵,袋中飞出一道纯净明澈的剑芒,被他引着慢慢没入剑身。

  元烨:“……”

  他微微愣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体,心道:“不是吧?”

  那柄品质尚可的佩剑原本平庸黯淡,这道剑芒浸入以后,剑身灵光流转,竟有了上品仙剑的雏形。他张了张嘴,心中难免有些震惊。

  居然是剑灵。

  万物化灵,在九州并不算罕见。

  妖兽、灵兽、甚至一些灵感较强的飞禽走兽能开灵智,长期受灵力浸染的草木也能拥有灵智,它们都是生灵、是拥有呼吸的活物,因此具备了化灵的资格。然而器具不一样,它们是死物,化灵的条件太过苛刻,能侥幸生出灵智的千万件中一件都挑不出来。

  在这其中,最难化灵的,就是刀兵。武器是造杀业的,逆去天道、屠戮生灵,原本就不可能拥有灵智。若想将一柄剑养出剑灵,需要它本身是万里挑一的名剑,再加上长久的灵力护养、与本命主人结下魂契、天地机缘,四者缺一不可。

  一般来说,修士是不会与一柄剑结契的。结契的后果是与这柄剑终身绑定,不管它有无灵智,剑毁人伤,人死剑亡,人生在世命途多舛,结局往往异常惨烈。

  看江明衍那小心谨慎的态度,这一定是江泫本命剑的剑灵。再看灵气的纯澈程度,这剑灵开灵智的程度想必相当高。

  元烨在心中啧啧叹道:好厉害的少主,不过活了十几岁,竟然连剑灵都养出来了!寻常人要养剑灵,花个几百年都是短的。

  剑灵直接与主人的元神绑定,对主人的元神异常敏感。既然有了剑灵,那么就算江泫换一百个身体,江明衍也能靠着这个把他找出来。

  怪不得他那么笃定江泫没死……剑灵还在,人怎么可能会死?不过换了一个躯壳,不想再回去罢了。

  元烨暗自咋舌半天,说不惊讶、不嫉妒那是假的。他本身天资不好,修为又低,一路从凡尘的泥巴里头打滚走出来,得到了夔听的垂青,才一路走到现在,虽然有妖力护身,却从来没感受过天资极高到底是什么感觉。

  又凉飕飕地想:早知道栖鸣泽的守神人一族天赋异禀,没想到这一代的少主竟然变态到了这个地步。或许就是因为天赋太好,天妒英才,所以才早早夭折。

  但他惊讶归惊讶,嘴始终闭得紧紧的,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毕竟剑灵入了剑身,是能听得见声音的。

  江明衍封好乾坤袋,收回了掐诀的手。那剑灵光粲然,须臾之后,其上便浮现一道虚影,像是一缕浮烟,看起来虽然飘渺不定,却并不脆弱,江明衍将它保存得相当好。

  虚影的视线在江明衍身上停顿片刻,其中传出一道微风般清朗温煦的嗓音:“公子,您伤得很重。”

  语气忧心忡忡,元烨原本还有几分兴趣,听了这句以后,心中立刻感到索然无味起来。

  还以为是什么戾气深重的剑灵……没想到栖鸣泽的剑灵都跟江家的人一种做派,实在没劲。

  江明衍神色温和道:“我没事,衔云。”

  衔云道:“您和主君一样,总是这样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这是在何处?在下现栖于何剑之身?若主人答应,我可否借此身一用,送您回栖鸣泽?”

  江明衍道:“我真的没事。”言罢,似乎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他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模样好端端地走了两步,微微笑道:“你看。”

  虚影一顿,虽然看不清神情,但竟也能感受到几分迟疑之色。沉默片刻后,衔云道:“……无事便好。公子许久不唤我出来,是出了什么事?”

  剑灵失了原本的身体,感知力本就有限,再加上江明衍的灵力圈护着他,他并未察觉到此地弥漫的死气,也未察觉到站在他身后的元烨。

  “没什么事。”江明衍道,“就是问问你,想不想要新的身体?整日待在乾坤袋里,肯定不好受。”

  衔云迟疑道:“新的身体……?”

  江明衍道:“和你以前的身体一模一样。”

  剑灵的虚影如同风中的烛火一般,微微闪烁了一下。衔云认真地思考了很久,道:“谢谢公子。但请公子不必为我费心,身体的事情,可以等找到主君之后再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栖身的长剑承受不住衔云的灵体,发出“喀擦”一声轻响,一下在空中裂成两半。剑断了,便不能再承接剑灵,衔云飞出剑身,化作一团灵光,被江明衍眼疾手快地拢住,收回乾坤袋中封好。

  断裂的长剑落了地,铿然作响。

  元烨道:“看来你们以前关系真的挺不错的,他的剑灵都这么喜欢你。”

  江明衍将乾坤袋收进袖中,闻言道:“……是不错。”

  以前是不错的。不止是不错,江泫待他极好,比待江鸣岐兄妹都要好。

  在江泫死后,不知为何,他的剑灵仍然没有消散。那柄净如霜雪的长剑就这样躺在江泫身边,剑尖染血,剑身却依然散发着微弱的剑芒,只是因为主人的灵力逐渐消散,那光芒也就越发黯淡。

  然而江泫已经死了。心脏停跳、不再呼吸,灵台也随着身躯的死亡彻底溃散,安静地躺在荒郊的草叶里。

  他的身躯是空的,元神不在身体里。江明衍将衔云收起来,剑灵知道是他杀了江泫,歇斯底里、怒不可遏地声讨他,然而他只是一抹剑灵,失去了本体,什么都做不到。他意识到自己被江明衍掌控,不堪其辱,想要自毁,江明衍却道:“你没有消散,说明兄长还没有死。你动手自毁,是想去他半条命吗?”

  衔云呆了一呆。虚影之中,传出他痛苦的呜咽声。

  江明衍让他帮忙找江泫的元神。他坚信江泫没有死,一定还活在九州的某个角落,只是不愿意见他。他答应衔云,只要找到江泫,就将他放回本体中,递还到江泫手上,

  他们找了很多、很多年,没有找到。后来江明衍死了,再次睁眼,回到了风雨侵袭的破屋檐下。原本他是孤身一人的,谁知十几岁那年江少主殒命后不久,江明衍睁开眼睛,在床头看见了一缕微弱的、纯净的剑芒。

  他出现的时候,仍然和前世一样,虽然微弱,但没有要消散的迹象。

  江明衍愣住了。

  江氏少主死去的时候,衔云明明还没有被打造出来。从没听说过剑灵越过本体和主人凭空化灵的道理,这剑灵究竟是哪里来的?!

  看见衔云的一瞬间,江明衍呼吸一窒,立刻神色狠厉地探出灵力,将其牢牢拘住。谁知灵力一碰到衔云的灵体,他便如同水滴入海,无比顺畅地融入到了江明衍的灵力之中。

  少年怔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掌,猛然察觉到自己方才拘住的,是前世的那个衔云。

  为了防止他自毁、更好地控制他为自己所用,前世江明衍做了一些隐秘的处理。其中最残忍的一个,就是修改他灵体上的烙印,强行添加了一个自己的灵识符号,将他变成了衔云除江泫以外的第二位主人。

  他一直藏在江明衍身体里,因为剑灵不如人类元神坚韧,贸然回到几十年前、受了损伤,直到现在才苏醒。

  江泫死了……衔云出现在未被铸造出来的时间点却还活着……

  他们在找的那个江泫,和死掉的那个根本不是一个人!

  这个想法蓦地浮现至脑海中,江明衍心中霎时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泫这次没来找他,还认不得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又怎会认得他?这一世江泫之所以不在栖鸣泽,很有可能是被冒牌货顶替了身体,然而天命玄妙,本就不是他能探知得到的。但既然衔云出现了,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之机……

  他猛地将衔云拽了出来。

  原本江明衍以为,剑灵的态度会和从前一样,冷漠、厌憎、面对他时寡言少语,没想到这次用灵力拘束住他的时候,剑芒中传来衔云茫然慌乱的声音:“……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江明衍愣住了。

  衔云会叫他公子,是在江泫还活着、他们关系还很好的时候。

  那时江明衍长大了些,到了赐佩剑的年龄。江泫坐在院中的楹花树下看书,江明衍则席地而坐,背倚着石凳,后脑勺靠着江泫的腿,懒洋洋地困觉。

  “不要在这里睡,衍衍。”头顶上传来江泫淡淡的声音,“回房间睡。”

  江明衍道:“我在房间睡不着。”

  江泫道:“在房间睡不着,靠着石凳就能睡着了?”

  少年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坐好,道:“我靠的不是石凳,是兄长的腿。”

  头顶被书卷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出了鸣台,便不能这样放肆。”江泫道,“被族中的长老见了,又要念你一通,罚你去跪祠堂。”

  江明衍还是很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坐在地面,不倒翁似的东晃一下西晃一下,懒散地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兄长,嫉妒我。”

  江泫似乎因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叹了声气。紧接着,江明衍嗅见他袖角清淡的楹花香气,一只手揽着他的后脑,将东倒西歪的少年揽了过去。

  江明衍如愿以偿,立刻转了个身,没骨头似的伏在江泫的膝头,慢吞吞地在温煦的和风之中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又听江泫道:“前些日子和人聊到,世外的弟子,十二三岁便赐本命剑了。你天资很好,修炼也刻苦,商量着提前为你铸剑。”

  江氏的子弟,赐本命剑的时日都统一在十八岁生辰那天。十八岁以前的岁月都用来淬体淬心,用的武器都是库房中挑的灵剑,若想提前铸剑,需通过试炼,得到族中长老的认可。江泫提前了两年,十六岁便有了衔云。

  江明衍一向懒得同那群迂腐古板的老头子打交道,也不想江泫被他们恶心,便道:“为何要提前?十八岁就十八岁,反正也不远了。”

  江泫道:“也好,也没有两年了。只是要提前想好名字。”

  江明衍道:“想好了。”

  “这么快?”江泫有些愕然道,“叫什么?”

  江明衍闭眼道:“赐剑的时候再告诉你。”

  江泫道:“小孩子心气。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剑?”

  一聊到这个,江明衍的困意都散了七分。他坐直身体,撑着地面站起来、拍干净衣摆上沾着的尘土,道:“想要衔云那样的!”

  江泫道:“一模一样?衔云虽好,但太过轻巧,你平日里挑的剑要重些,怕你用不惯。”

  江明衍道:“兄长借我用用,我就知道了。”

  于是江泫抬手,指尖灵光一闪而逝,殿中飞出来一柄银光清粲的长剑。衔云被剑诀召进江泫手心,他轻轻抚过剑鞘,剑身华光一盛,其上浮现一道温和若流云的虚影,道:“主君。”

  江泫道:“随衍衍去试剑,不要伤到他的手。”

  衔云道:“是,主君。”

  江明衍催动剑诀,那素不喜人近身的长剑便温顺地飞入他掌心,像一道清澈的霜雪。衔云温声道:“公子,您想去哪里试剑?”

  那时浮于身前的剑灵,言语之中尽是纯然善意。江明衍原本以为不会再听见这样的语气了,可此时剑芒之中传来的声音一如往昔,带着最为温善、最为纯澈的心,略有担忧地道:“公子,您怎么了?”

  江明衍慢慢睁大眼睛。衔云没有剑身,便只能作是一道剑芒,只能听见灵识相连之人的声音,却看不到江明衍的面容。江明衍低着头,长发垂下遮住他的脸,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

  “你……还记得什么?”

  衔云道:“记得主君,记得公子,记得栖鸣泽的乌灵木。公子,主君去哪里了?我的本体又去了哪里?”

  良久的沉默过后,江明衍伸出手,轻轻地将衔云拢住了。

  没有用灵力,仅仅用上双手,小心翼翼的,像是捧着一段再也回不来的美好回忆。

  “衔云,”他低低地道,“阿泫……兄长不见了。”

  从那以后,江明衍便一直将衔云带在身边。他年岁未满十八,族中不会给他赐剑,而衔云作为曾经有过本体的剑灵,其余的剑都承接不住他的灵体,他就一直将他放在乾坤袋中。

  方才问他想不想要身体,也只是为了给元烨展示他所拥有的筹码。将衔云收好之后,江明衍道:“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元烨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好端端地给我看好少主的剑灵。说吧,做什么交易?帮你找人吗?”

  江明衍道:“不止。”

  元烨:“喂,你搞清楚,江公子。开引魂阵的报酬你还没给呢,上次交易的条款可只有净元啊——‘江家给阵法、渊谷交灵脉’,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我为了你在殿中开阵,地板和柱子都震碎了,现在妖神大人怒不可遏,万一我今夜就被他杀了怎么办?”

  江明衍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在栖鸣泽外,我行动受限,不好出手。我找人,若在我能力范围之外,你就想办法将他带到我面前来。”他淡淡地道,“作为报酬,我会给你一条栖鸣泽地下最强盛的灵脉,带有濯神遗留的神力,可保渊谷百年不朽。”

  元烨愣了愣,似乎从没想到他能拿得出那么大的筹码。

  那可是灵脉……一片地方气运如何、养不养人、灵气是否丰沛,可全是靠灵脉决定的。在九州,一条微小的灵脉都能成为世家撕破脸皮争抢的目标,更何况是栖鸣泽的灵脉,把这名头往玄门一扔,那些修士们估计到死也不敢相信。

  不过一息之间,元烨就在脑中将利害斟酌完毕。他翘着腿支着下颚,黑纱之下露出半张笑意盈盈的面孔,道:“赤后死气横生的,要你这灵脉有何用?渊谷的教众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不靠灵气养的。”

  江明衍道:“是不靠灵气。可有这样一条灵脉,可以为你体内的妖神做到许多事。”

  元烨一愣,刚想开口说话,整个人就如同木偶一般僵住了。他的额头上现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夔听的眼睛张开,借他之口道:“取走地底的灵脉,需要血脉最纯净的守神人之首的性命。你如何保证,一定能取到?”

  江明衍漠然道:“现任守神人之首,我会杀了他。”

  黑纱之下寂静一瞬,猛地传来元烨溺水一般的咳嗽声。他一边咳,一边恼羞成怒道:“下次要出来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你再挤用力点我就死了!”

  发泄完愤怒之后,他的气也喘匀了,冲着江明衍阴阳怪气道:“江鸣岐真惨。”不等江明衍接话,又道:“可以帮忙,但是要定血契。”

  黑纱之下,他的瞳孔透出诡谲与森寒并存的深黑。元烨向着江明衍伸出手,道:“若是你没能成功,便来聆听渊谷数万教众的哀嚎吧。”

  握住江明衍的手之后,元烨微微一笑,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你们家说的无人能识破的净元阵,被那位伏宵君识破了。”

  “人活得长就是好,博学广知啊……你说对不对?”

  *

  江泫心中一悸,从杂乱的梦境之中清醒过来。

  醒来以后,只觉得异常头疼,鼻尖似乎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然而伸手探探衣襟,又是干干净净的。他在榻上呆坐了一会儿,感觉脑海之中一片空白,连方才做的梦都忘了。

  身上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觉得哪儿都不太舒服。窗外飘来细微的风雪声,净玄峰今日又在下雪。他掀开薄薄的被子,摸黑穿上靴子、套上外袍,凭借着对房间的熟悉,一路绕过障碍物,推开门走出正殿,站到了冷风凄凄的廊下。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不该在净玄峰……为什么自己会在床榻上醒来?他已许久没有睡觉的习惯了,昨夜似乎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感觉记忆都缺了一块。

  这样的感觉让江泫极不舒服。他扶着朱红冰冷的廊柱,侧过身体半倚半坐在栏杆上,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去探飘飞的浮雪。借着冷风提神,他开始细细回想自己在睡觉之前都做了什么。

  然而回想了半天,竟然连个记忆的尾巴都抓不着。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替宿淮双封瞳的事情,然而宿淮双走之后的事情都如同蒙在雾里一般捉摸不清,心中情绪仿佛也被剥去几分,掌心触到冰冷的霜花时,竟然生出几分奇怪的茫然。

  ……不对劲。

  他在灵识海中道:“系统?”

  没有回应。

  也许是有回应的,江泫察觉到系统已经醒了。它正要开口说话,走廊侧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微微侧过头,察觉有人停在了自己面前。这次醒来以后,江泫感觉自己的思维都僵滞了些许,五感仿佛被蒙上一层灰一般,直到面前人出声,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师尊,您怎么坐在这里?”

  江泫微微一顿,花了一点时间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在这期间,他面上维持着岿然不动的冷淡神色,看得宿淮双心中一愣。

  师尊是……心情不好?

  不知为何,少年心中就是有了这种感觉。仿佛不知何时起、不知何处探来一条灵识聚成的细细红线,一头拴着宿淮双,一头拴着江泫,以致这向来冷若高山寒雪之人的心思,他现在也能探究几分。

  江泫没觉得自己现在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心里有点空。

  他道:“没有。你从何处来?”

  宿淮双道:“从训教堂来,方才下学不久。”迟疑了片刻,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带上了点紧张:“师尊要不要进去?外头风雪大,很冷。”

  宿淮双的声音,在这样的寒风之中,像是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烛火。不至于化开冰雪,却足以让江泫觉得温暖了。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情转晴些许,道:“不必,你记得多穿一些。”听宿淮双应下,又道:“今日风雪大,便不用习剑了。在训教堂学了些什么?”

  江泫没有发话,宿淮双也没有在他身边坐下来的意思,笔直地站在江泫面前,垂下来的眼瞳中泛着浅浅的、潋滟的光泽。

  “今日学了绘符箓,用以望风驱邪。”宿淮双道,“只是写阴文的话,倒还可以。只是弟子一直对绘制不得要领……”

  话音未落,旁边猛地传来孟林的惊呼。

  “小淮双,你的脑门上是什么东——”他咋咋呼呼地从走廊那头往这边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稍微跑近了些,就看见了被宿淮双和朱红廊柱挡住的江泫,当即停下脚步,老老实实道:“……师尊!”

  江泫今日没有束目,便安安静静地阖着眼。他循声将脸转向孟林,淡声道:“额头怎么了?”

  问出这句以后,他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封瞳那最后一笔,是宿淮双自己点的。照孟林这个语气来看,似乎出了些岔子……?

  然而孟林这边刚刚喊完,也突然想起来,自家师弟眉心那一道不知有什么用途的东西,一向是出自师尊的手笔。上次画得十分好看,笔直锋利。红色极正,将少年衬得气宇轩昂、不似凡人,这次嘛……

  师尊看不见乱画的,不算数的!

  他迅速改口道:“好漂亮!像梅花瓣,师尊的手艺真好……哈哈哈……”

  江泫默了默,还是没开口告诉他,这次不是他画的,是宿淮双自己动的手。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出来,孟林前后说的仿佛有那么点不搭。

  到了这个时候,他开始真心实意地遗憾自己看不见了。如果可以,他倒想亲眼看看宿淮双口中的“不善绘制”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以至于让孟林远远一看都能失声惊呼。还有,一条线究竟要怎么弯,才能像梅花瓣……

  还是说宿淮双其实更喜欢花纹,所以没有照上次那么画?无论如何,等到九门会武结束,解开眼上附着的妖力,就能看见了。

  思绪乱飞之间,宿淮双十分镇定的声音传来:“孟师兄,岑师兄方才在找你。”

  孟林的神色一变,道:“他找我做什么?先说好,我不是心虚。他找我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他闲得没事找我干嘛?”

  越念到后面,他的心里就越是心虚。恰好一抬眼,好似看见走廊后头飘过了一道岑玉危的影子,登时心中一跳,告了退,拔腿就跑。

  江泫道:“他做什么了?”

  宿淮双道:“什么也没做。但是他总背着岑师兄偷偷做些什么……”瞎蒙一下罢了,为了把孟林支走,结束这个让他尴尬的话题。

  他的声音镇定,实则耳朵早已红透了。在这方面他算是妥妥的手残,不论是写字还是绘制什么东西,纸面上的没一点是他拿得出手的。

  写字只能说是没丑到让人看不懂内容的程度,无论怎么说都算不上端正;绘符绘画更是手抖无比,一根笔直的线能让他画成民间曲折蜿蜒的河流。写字倒也罢了,掌教眼睛疼一疼也就过去了,可绘符的事情万万不能马虎,每到绘制符箓的课程,宿淮双必然会被留下,苦口婆心地劝教一番。

  “这里能这么拐吗?我是教你这么画的吗?这一笔再往下拐一点,就是逢阴符而非镇阴符了!还有这里……”掌教唾沫横飞半天,抬头一看宿淮双眉心的灵旨,又呆了一呆,劝道:“长得好看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啊……听掌教的,回去擦掉重新画,是在不行让别人帮你改改……”

  宿淮双应是。

  然而这次江泫迅捷无论地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忍了一忍,还是没忍住,向着宿淮双微微抬起了手。

  他明明还什么都没说,宿淮双竟然奇迹般的会意了。面前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轻响,指尖便有了发尾拂过的轻微触感,江泫掌心贴上宿淮双温热的侧脸,少年按照他心中所想,在他面前俯下身,维持住这个姿势不动了。

  江泫于是轻轻捧住他的脸颊,指尖摩挲着划过他的鼻梁与眼睛,最终停在了他的眉心。灵力顺着眉心缓缓游走,那丹砂之中混了他的血,因此,他很快便摸清了宿淮双眉心红痕的模样。

  摸清之后,他不禁弯了弯唇角。

  面前少年的身体微微一僵,江泫的指尖向后一探,摸到他温度高得发烫的耳尖。触到这温度之时,江泫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宿淮双垂着眼帘、红着耳朵俯下身的样子。

  宿淮双长得很漂亮,若他为哪位少女俯身,一定能将对方迷得找不着北,不过仅限昨晚之前。今日顶着这道灵旨出去晃了一圈,怕是已经被女弟子背后偷偷说笑好多次了。

  不知为何,方才起来之后一直缠绕在心间的怅然若失,在他摸到弟子红透的耳朵之后,彻底消失不见了。

  江泫道:“果真漂亮。”

  方才被孟林询问时,宿淮双的声音镇定,听起来毫无异常,此刻江泫一说,再开口时,语气中竟带上了轻微的窘迫:“……师尊。”

  江泫探手向廊外一招,便有飞雪静静地停栖上他指尖,一片一片叠在一起,又被他略低的体温融化成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白皙的指尖缓缓滑下。

  润湿了指尖,江泫收回手,将手指点在宿淮双眉心,直到已经凝固的丹砂化开些许,才用指尖慢慢抹开,勾勒形状。好一会儿过后,少年的眉心似真的有了一瓣极细的梅花瓣。

  原本是极正的朱红,被雪水化开一点,颜色也淡了一层,越向外沿、颜色就越淡。它静静地停栖在宿淮双眉心,没了锋利的边缘框划,细看如梅,远看便像一团袅袅的游火。

  江泫收回了手,道:“好了。去写课业吧。”

  宿淮双慢慢直起身,似乎有点想留在这里,但最终还是行礼离开了。宿淮双离开以后,江泫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灵识海中,道:“系统。”

  系统这次很快就冒头了。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它道,【解释起来费劲,你自己看吧。】

  江泫的意识被它一拉,迅速沉入黑暗之中。他反应迅速地扶住冰冷的廊柱,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仍然坐在走廊下,只是意识被拽走了。

  系统:【你昨晚上确实去了一个不太该去的地方,记忆被抹掉了。不过我有帮你记录下来,你再看一遍吧。】

  江泫默不作声地抿唇,顺着系统的指引,将昨晚被人抹去的记忆从头到尾观看了一遍。从进入苍梧山下,到发现长尧在与夔听谈话,再到得知夔听锁的真相、得知伏宵已经死去的消息,最后听见的一句是长尧所说,“他不会成为锁”。

  他心中刚刚升起与昨夜一样的嗟叹,系统为他呈现的记忆就走到了头。江泫微微一愣,道:“是长尧抹去了我的记忆?”

  系统道:【是的。】

  江泫道:“后面似乎缺了一段。”

  系统默然片刻。许久以后,灵识海中重新响起了它的声音:【你有心魔。】

  冷不丁被提及这个,江泫一怔,道:“我有。”

  又听系统道:【我有一句忠告。无论何时,不要被心魔左右你的想法。还记得我们的条款吗?你应当不想被挑去做主系统的基石,那么对于特殊之人,绝不能直接出手猎杀、改变原有的轨迹,即使那轨迹已经错位了。】

  【你还有很好的未来……别将它葬送在不值得的人手上。】

  【还有,抱歉。】

  没头没尾留下这么一句之后,系统便不再说话,灵识海中也找不到它的影子了。江泫能明白他说的是谁,毕竟这个世界里值得他起杀意的特殊之人,只有江明衍一个。

  他神色冰冷地陷入沉默。

  江明衍一定做了些什么。长尧不愿‘伏宵’再一次知道夔听锁的事情,不愿他再成为锁,因此连带着后面的事情一同抹掉了他的记忆。可这抹掉的记忆之中,或许藏着相当关键的信息。

  系统又为什么在道歉?

  况且无论如何,只要他理智还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不会亲手杀江明衍。宿江二人是宿敌,江明衍最后会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况且他们这一世本就不会再有交集,何必去自找不快?

  正沉思之间,耳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在殿外拜过,才万分谨慎地踏进浮梅殿,脚步不怎么利索,似乎被冻得发抖不已。看见走廊下的坐着的江泫,他更是从头到脚一个激灵,恨不得当场跪服以表来意,抖抖索索道:“见……见过伏宵君!不知您可否有时间去落墟峰一趟?”

  江泫冷声道:“何事?”

  那弟子惊恐地道:“伏宵君请莫要动怒!您……您的弟子乌序和人打起来了,打的是落墟峰的弟子,都被末阳君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