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灏站在撷云殿前同宿淮双道别, 神情复杂,又喜又悲。
拜宗式已经完满结束了,他们已经持有上清宗弟子的身份玉令, 是各自的师长亲自交到他们手上的。他喜的是自己通过选试正式入宗,还额外有了一周回家探亲告别的时间, 穿着这一身衣服回去, 昊山上下一定高兴坏了。悲的是,他和宿淮双不在同一峰。
傅景灏被分到了天陵君的时隐峰, 玉令上刻着日月纹,已是天陵君的弟子了, 而宿淮双而乌序, 都被分到了净玄峰。
“我会常常来看你们的。”他颇为不舍道, “我能来看你们吗?会不会被伏宵君——”
他一脸害怕地用手掌作刀在自己颈间比划了一下, 做了个“咔擦”的手势。
宿淮双道:“伏……师尊对弟子的管束并不严厉,不会有你说的那种情况。”
傅景灏道:“那就好,那就好。不知道两峰离得近不近……总之一有空闲我就会来看你们的!”
说话间,旁边飘来一片漆黑的影子。红衣少年一转眼, 看见一旁默不作声的乌序,想起了什么似的,热情四溢道:“我家在洛岭,一会儿就回去了。你要回去吗?还没问过, 你家在哪儿呢?”
乌序并没有表现出寻常弟子初入宗门时的喜悦, 而是惯常云淡风轻的浅笑。这笑容面具一样挂在他脸上,让他显得有些捉摸不透。“我家在幽州。”他柔声道,“我也要下山一段时间, 七日后回来。”
傅景灏道:“那岂不是只剩淮双一个人了?”
宿淮双道:“无妨。下山以后注意安全。”
“自然!”少年眯着眼睛笑容爽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他煞有介事地向宿淮双一抱拳, 道:“好兄弟,珍重!我和阿序就先走了!”
乌序一怔,似乎很少被人用这样亲昵的叫法称呼过。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从善如流道:“嗯,我们先下山了。保重。”
同两人告别了之后,宿淮双在檐下犹豫是要先回峰还是再等一等江泫。先回峰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毕竟他已经在净玄峰住了很久了,回峰的路线十分熟悉,不像其他峰的新弟子,需要被师尊或者大师兄带着走一遍。可其他峰的弟子都是被带回去的。
不过犹豫片刻,宿淮双鼻尖便飘来一阵浅而淡的冷香。他对这气味无比熟悉,瞥见旁边迈出来一片纤白的衣角,想也不想,立刻抱拳行礼。
那人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低垂的视野中绣着云纹的靴子一转,头顶便传来清凌悦耳的嗓音:“你在等我?”
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白,宿淮双的视线悄悄往旁边一偏。
“……乌序下山了,七日后才回峰。”
他避开江泫的问题,公事公办道。
乌序?
江泫一怔,回想起来是另一位入峰弟子的名字。
“嗯。”他淡淡应道,“走吧。”
出了撷云殿,往西走过一片园林便是西门,门前是通往净玄峰的曲桥。站在苍梧山主峰能很清楚地看见终年笼罩在薄雾与皑皑白雪间的净玄峰,走得越近,雪气就越盛。这条路宿淮双走过很多次,但还是第一次被江泫带着走。
他跟在江泫身后,视线追着对方行走间被山间清风浮起的衣角飘来又浮去。江泫的衣摆总是一尘不染的,因为性格太过寡言少语,浑身上下就连一小片衣角在宿淮双看来似乎也泛着寒山一般的寂寥之意。他畏寒,跟在这人身后,却不觉寒冷。
……总有些不真实感。
已经习惯了从前颇为疏冷的距离,此时突然告诉他,他入宗了,已经是江泫的弟子了,宿淮双总觉得十分不习惯,连师尊这个称呼都叫得磕磕巴巴。
世家子弟们从小便有启蒙师父,无论是习武、习文还是习音律都有人教。宿淮双是外姓人,没有资格学这些,自然不曾有过被人管束、被人教习的时光。他见过的那些师父或严苛或慈爱,而江泫似乎哪边都沾不上,再加之其常年闭关,对待弟子放养居多,正式入峰以后,剑诀心法应当都是岑师兄把关。
回想起平日里师尊对弟子的态度似乎也颇为冷淡……他待自己也会如此吗?
这想法刚刚浮起来,宿淮双便又想起了天阶之上为他擦拭眼泪的那双手。广袖之间暗香浮动,动作称得上柔和细致。师尊从前也为其他人做过这个吗?
他胡乱思索着,心情五味杂陈。
两人方才走到浮梅殿前,朱红的殿门一下子被人拉开了,里头传来孟林兴高采烈的声音:“师尊!您回来了?您的桌上有我为您泡的茶,远行辛苦,请去休息吧!”
远行?
他此前下山了吗?
江泫神色如常地颔首,一撩衣摆迈进门去,须臾身影便消失了,想是已经回了寝居。宿淮双站在殿外,被孟林的胳膊扎扎实实地揽住了。原本他还想问问江泫下山是为了什么,孟林这么兜头揽下来,没问出口的话都被堵了回去,满脑子只剩下他的笑声魔音贯耳。
……果然。论起聒噪,没人能比得过孟师兄。
“愣在外头干什么,快进来。几天没回来,不认识家啦?”他笑嘻嘻道,“还有一个呢?下山了吗?几日回来?要不要去山门接他?”
宿淮双被他往里头拽,趔趄几步,好歹稳住了身形,跟着往里头走。
“……七日回来。”他艰难地回答,“应当是要去接的。他不认识路。”
孟林喜道:“好啊!我亲自去接!”又道:“知道你今天回来,师兄为你摆了一桌子庆功宴。凡尘间若是哪家子弟考试高中,家中也是要摆一桌好吃的。”他一边揽着宿淮双往里走,一边数道:“全是你喜欢吃的,都不辣。只是有一样好东西得让你尝尝。”他俯身凑到宿淮双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了几个字。
宿淮双听了,神色一变,道:“孟师兄,还是不……”
“怕什么?”孟林打哈哈道,“人生中都有这么一次。”
确实,正常来说,人生中都是有这么一次的。宿淮双坐在桌前,端着酒碗想。
孟林顾及他第一次喝酒,特地给他挑了一只小一点的酒碗。岑玉危坐在另一边,温声劝道:“淮双,不用管他,快把酒碗放下。若是叫师尊瞧见了不好。”
闻言,宿淮双举着酒碗的手向下移了一寸。
孟林见状,噌地一下站起身道:“小淮双,你别管他。照我预测,师尊此刻正在打坐修炼,不会过来察看的。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好日子怎么能不喝酒呢?”
岑玉危毫不留情地拆穿他道:“峰中不会再有第二个好酒之人了。莫要荼毒师弟,去找你在别峰的同好。”
孟林道:“这怎么能算荼毒?这是荼毒吗?”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宿淮双低头,凝视着灯火映照下、泛着细碎暖光的清澈酒液。一些久远的记忆浮现上来,很小的时候,逢年过节,父亲便会启出一坛酒来,喝得酩酊大醉,再将他举过头顶,带着他去院子里看月亮。
……时间太久,分别的时候年龄太小,已经快要记不清父母的面容了。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咬着碗沿,仰头喝了一大口。少年第一次喝酒,虽然酒不烈,仍然被呛得脸颊通红。咳嗽几声之后,似乎酒气一下子冲到头顶,脑袋晕乎乎的,唇贴上酒碗,又闷了一口。
孟林看直了眼,夸道:“好豪爽!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呃……”
他夸不出来了。
宿淮双的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白衣人,是冷着脸的江泫。这下暖黄的灯火未能将他软化半分,他面色不善地环视两位弟子片刻,冷声道:“抄《礼经》,三十遍。思过崖一日,明早去报道。”
孟林都快跪了。他扒着桌沿,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师尊,我……”
岑玉危忍无可忍,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头猛地往下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