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宋聿诚一年出现在酒吧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么主动找人喝酒的事情可谓闻所未闻。
至少褚康时与他发小二十年都没有收到过来自他单方面,无预兆的邀请。
宋聿诚的日子过得太规圆矩方,置身于唾手可得的纸醉金迷中, 他能单独开出一条道绕着走, 这总让里面的人感到不平衡。大概是这样的原因,所以圈里有些与他同辈的人心生排挤。
可褚康时喜欢和他呆一块儿。
宋聿诚的母亲刚和褚康时的叔叔联姻时,他们俩个小孩并不熟。
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还记得第一次见面那天,在褚家门下的茶馆里。
褚康时记得很清楚, 春天,十二岁的宋聿诚穿着一件米色的毛衣, 内搭是单薄的灰衬衫, 大人在隔壁打麻将, 他们两个被扔在沙发区域各玩各的。
那会儿家里人给他买了国外最新的掌上游戏机, 国内没上过的那种,他拿到班里走一圈能钓上一群“馋猫”垂涎欲滴,他爱死了那种飘飘然的感觉。
掏出机器,面朝着宋聿诚那头趴下, 他开始打游戏, 一分钟了,他调响声音,五分钟了,他翻身, 高举掌机屏幕。
无人问津。
到第六分钟, 彻底失去耐心, 游戏里飞机撞向子弹坠毁炸成碎片。
他偷偷去看单人沙发坐上的宋聿诚,仍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低头翻阅着一本书,书封用黄褐色的牛皮纸包着。
褚康时以为是小人书漫画,坐起,伸手,不屑道:“喂,给我看看。”
宋聿诚掀眼,默不作声把书放在了他的掌心,侧身从书包里又拿出一本继续看。
褚康时在心里骂真装,然后低头打开书,两眼一黑。
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像讨人厌的蜈蚣。
从此对宋聿诚肃然起敬。
或许要归于他当年潜意识里的崇洋媚外。
这只是开端,因为宋聿诚不爱搭理他。
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麻烦安静点。”
很礼貌,很装。
宋聿诚越不理,他越想往上凑,显得他也很成熟。小时候都想快点当大人,彰显自己与同龄人的不一般。
这种他单方面的兄弟友谊持续了许久终于迎来了转机。
秋季开学没多久,其他班传来宋聿诚失踪的消息,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骗过了他们班的班主任和家里人,连续四天不在家也不在学校。
那几天,褚康时觉得他眼中的燕都城在地震,三户平常外头宴席才能凑齐人家,姓褚的姓关的姓宋的集体大动员,就为了找他。
褚康时端着饭盘被两个穿着藏蓝色制服,胸前五颜六色好几条杠的伯伯叫到校外问事儿。
虽然没帮上忙,但是他回来后对宋聿诚更加佩服。
怪不得平常不声不响,确实得低调。
第二个礼拜,听说宋聿诚回校了,食堂里,他立刻端着饭盘去问候,本以为会像以前一样自己讲单口相声,没想到宋聿诚竟然捧哏了。仿佛这几天去了趟改造所,对周围人突然亲切了起来。于是,两人一玩就是二十多年。
想起之前玉堂庄园的小摩擦,其实下手没有用狠劲儿,但凡换一个人和他抢女人,褚康时都会气得割席,但宋聿诚不一样,他不会因为女人和宋聿诚闹掰,毕竟从多重方面考虑都不值当。
“宋哥,你这让我来,又不说事儿,整得我有些心慌。”褚康时放下杯子,撑着下巴,细细端详,“让我猜猜,姜怡妃让我暂时放姓沈的一马,你不高兴。”
杯沿在唇边停下,白色的绷带缠绕指节,显得指尖修长,宋聿诚瞥来的眼神澹然:“这事儿不归我管,她有她的判断。”
褚康时:“那你难受什么?姜怡妃不管你了?”
宋聿诚垂眼,吧台柔美的灯光照在他的睫毛上,手指转动杯子,冰块晃动发出微弱清脆的声响,雨声一般。
“我有没有和你提过,”他说,“刚到褚家的时候,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和你们相处。”
“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你当时嫌弃我。”褚康时笑着说,“能理解,哥们儿不是小气的人。”
“同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即将出生的绵绵。”宋聿诚盯着杯里酒絮缓缓交融,“这就是那会儿我离家的原因,我选择了逃避。”
褚康时怔了怔,轻轻皱眉:“你是说,你其实不期待绵绵出生?”
宋聿诚没有否认,他当年只觉得迷茫。
母亲再嫁是为了利益,他对褚家人可以无感,但是即将出生的褚眠令他不安。
孩子的普遍定义是爱情的结晶,那她呢,或许会是减小他存在感的钻石。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褚眠会创造出这个因血缘而互相牵绊的三角。
他对未来的这一切感到惊慌,所以选择了逃避。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想问问你,那次回来后为什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你还教我做功课,打游戏。”褚康时问,“我以为是我死皮赖脸的真诚打动了你。”
“别自恋,当然不是。”宋聿诚轻笑,眸底泛着微光,“我躲到美术馆那几天,遇到了一个和我家庭情况差不多的小姑娘。”
昨夜,他泡着冷水,一点一点逼自己把这些事情想起来。
细节每明晰一分,他心里的愧意便增加一厘。
还是孩子的姜怡妃坐在墙下,傻傻地,像把他当做告解室里的神父,自言自语说了一堆话。
“她的父母离婚了,她跟父亲生活。”
“判给了父亲?”
“不是,是她选的父亲。”宋聿诚说,“因为觉得跟着母亲会影响她未来的生活,她自称父母真爱路上的绊脚石。”
“这孩子多大?怎么净说些稀罕话。”褚康时调侃。
“比你再小点儿。”宋聿诚顿了顿,嘴角不自觉上扬,“一嘴稀罕话,怪可爱的。”
一开始他以为她在倒苦水,等他安慰,结果说着说着自己开导起了自己。
无意间,好像把他也开导完了。
她说,不就是多了个弟弟妹妹,她的日子照样得过,母亲的关注少了,她还能过得更自由烂漫。
“所以你就接受了绵绵?”
“不,那会儿更多是坦然接受了现状。”
在后来两天的相处里,他发现自己是能和小孩相处的,又或者说多一个像那个小女孩一样的弟弟妹妹也不是不能接受。
“你今天提这段回忆的目的是?”褚康时挑了挑眉,从男人勾唇的表情里嗅到一丝诡异。
宋聿诚垂眸轻掸台面上的水珠,轻吐三个字。
“姜怡妃。”
命中注定,各有前因。
空气静止三秒。
喉头像被塞进了一大块腻得发齁的蛋糕。
褚康时顷刻拉长脸,怒骂了句“畜生啊”。
司机接走宋聿诚,车渐渐远去,潇洒地汇入夜间灯海。
兄弟觅得佳人,忽然感觉非常阒然。
褚康时掏出打火机,走到一边打算抽只烟。
他那些日子也不是白喜欢姜怡妃,总归是难受的。
这一条街酒吧聚集,到了晚上音乐噪音浸在安静的夜间显得嘈杂,街上晃荡的年轻人也有很多。
他刚找到处安静,巷子尽头有几个人闯进来。
开口的一听就是混混:“小美女,怎么醉成这样啊,家住哪儿?哥哥们送你回家。”
一个说:“哥,她这包儿是真的话,应该值不少钱吧。”
“放开我!”被拉着抵在墙上的女孩含糊不清的说话,“当然是真的,老娘不背假包,滚啊!”
褚康时镇住,随即眼神浮现一抹幽暗的戾气。
脑子昏昏沉沉,陈姿燕才反应过来刚才朋友给的酒有问题。
两个土鳖混混吵得心烦,她用力挣脱腕上的束缚,“放手啊!听不懂人话吗!”
话音刚落,两个混混突然惨叫,双双倒地。
抬头看时,来人提起一条长腿,一脚一个踹得两个混混连声讨饶。
随着他嘴里的烟芯冒出的一丁点光看上去,陈姿燕猛地清醒。
不顾地下人的求饶,褚康时松动手腕,提起那人的领子,狠狠一拳上去。
另一个看到他手伸下去要抡自己,连忙往后爬:“大哥,放我一马,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妞啊......”
“什么妞?你爹妈生下你就是只让你干这档子破事儿的?”褚康时背对着她,懒洋洋地松了松肩膀,“给爷滚蛋。”
他宽阔可靠的肩膀与记忆中其他人的重合。
眼鼻一酸,陈姿燕大哭了起来。
回头时,穿着短裙的女生蹲在地上抽噎,褚康时蹲下去,拍拍她的脑袋,安慰道:“没事儿了哈。”
陈姿燕哭得更厉害了,抽泣着说:“洵祗哥哥以前也救过我.....可是他不喜欢我......我不甘心....我哪里比不上姐姐......”
手上的动作停滞,褚康时的脸今晚第二次拉长。
这感觉就像宋聿诚给他喂的蛋糕吞进肚子里变成了石头。
“陈姿燕,能不能清醒点。”他沉脸,“姓沈的对你好明显是为了你姐,你真是被人卖了还在那帮人家数钱。”
“可我就是喜欢他。”陈姿燕不服气地吸吸鼻涕,“你懂什么?你这个花花公子来教育我,真是没有说服力。”
“你别乱扣帽子,我比沈洵祗有素质多了。”褚康时反驳道,“我不招惹女大学生。”
虽然他周围一圈喜欢玩女大学生的人有不少,但他从不去碰这条线,二十岁的年纪大部分人想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是摸索人生的年纪,文凭工作一定比情爱重要。
在他眼里,职业女性比清纯女大学生有魅力。
褚康时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帕子递给她,小姑娘眼睛肿肿的,满身酒气,穿着花枝招展,刚才还差点被“捡尸”。
他越来越窝火:“陈姿燕,你真得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为了个男人值得吗?他要真是好人,就该告诉你回学校好好上课,而不是引诱你去坑姐姐。”
“姐姐姐姐姐姐,你们都喜欢姐姐。”陈姿燕打断他的话,瞪着,“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姜怡妃好,在我爸妈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差的!”
她似终于将一口埋了多年的怨气喊出来,肩膀颤抖,脸埋进膝盖里:“我也不想害她啊,她是我姐姐,但是.....但是......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你说,她是不是不会理我了。”
褚康时哑然。
他隐隐觉得这姑娘不是傻,她其实都能懂,只是缺少改变的勇气。
褚康时慢慢抚她的背:“现在改正还来得及,等你姐忙完这阵子,我带你去和她道歉,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陈姿燕弱弱地问:“什么事。”
“回家后好好规划自己的未来。”
仿佛落下一盏灯,眼眶里的余泪晃着温和的光晕。
男人笑:“燕燕,你不差。”
心脏抽吸。
陈姿燕记不起上一次被夸是什么时候,但今晚这次一定能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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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时光,如流水一般过去。
落地窗外,零点之后的燕都依旧燃着繁华。
躺在酒店公寓的穿上,姜怡妃掀开被子,平躺着盯着天花板。
真奇怪,自己的窝,自己的床,今夜格外难入眠。
满打满算他与她过夜的次数只有三回,难道这就习惯了?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怪不得她以前不管多晚都要喊他回去,在其他地方时,自己也会离开。
大脑放空了一会儿,拿过身边的枕头,抱着,继续酝酿睡意。
门铃划破静默。
姜怡妃诧异,坐起来,光着脚踉踉跄跄地去开门。
猫眼里看到熟悉的脸,她按下把手拉开:“你怎么来了——”
一股清爽的风吸进卧室,男人身上带有一缕白兰地的甘甜。
宋聿诚进来顺势将他扯进了怀里,拖住她端在胸前,唇不由分说地盖上来,滚烫又潮湿。
姜怡妃后跟抵着墙,不着地,扶在他的肩膀上,从亢奋中拉回理智:“不行,会压到你的手......”
“没事。”他说。
玄关的光线暗,但她能感受到他炽热的视线,贪恋地在她脸上流连。
姜怡妃捧着他的脸,拍了拍:“喝酒了吧。”
呼吸交缠在一起,他鼻音很轻:“嗯。”
“我们早上刚见过面。”姜怡妃勾起嘴角,“宋老师这样好黏人啊,像狗狗。”
“狗想主人天经地义。”宋聿诚轻笑,嗓音慵糜。
仿佛浸入温泉,热气氤氲围困她周身,方才独自躺在床上的空洞感逐渐消失,被一种新的渴求包围。
指尖划过他的眉骨,落在他的唇上,鬼使神差地,她回:“我也是。”
“我在等你过来。”
宋聿诚呼吸一顿,将她放下。
落地窗繁华的灯光中,他们的影子相拥。
他垂眸吻住她,从轻啄到纠缠不放,宛如想探到心灵纵深之处。
绷带的粗糙感在脊背游走,耳廓荡漾起他明晰的嗓音:“需要我为妃做点什么。”
“任何事?”
“任何事。”
虔敬又猾黠的臣。
愿做她永世效忠的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