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黎迟疑了片刻, 敲门声却再度响起,只是这次门外人略显犹豫,叩门的力度渐渐小了许多。
“容公子, 你睡了吗?”门外人虚声试探。
“稍候。”
容黎伸手示意绿芙安静, 独自起身前去打开门,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来人。
“阿七,怎么是你?”
“容公子, 我找到阿吉了!”
容黎轻笑一声:“那是好事, 恭喜。”
阿七目露惧意, 身体微微发抖,干哑的嗓音都在止不住地颤动着:“他,他可能已经死了,他被做成香粉了!”
容黎警惕地看了眼四周, 二话不说就将阿七拉进屋关上门。
“阿吉之死, 你可有证据?你说的做成香又是什么意思?”
阿七一进屋便看见内堂端坐着的绿芙,竟低头噤声起了十足的防备心。
容黎沉声道:“绿芙是我心腹, 你不必避讳她, 只说即可。”
阿七又瞟了一眼绿芙, 依旧是梗着脖子不吱声。
绿芙倒也乖觉, 起身主动离开。
门重新阖上的那刻,阿七才慢慢松了口:“今日香铺添新香, 前来采买香粉的人太多,铺子里人手不够用, 管家就命我前去打打下手, 调香师傅试香的时候, 那香的味道分明就是阿吉的体香!”
容黎眉头微挑,有些意外:“你是说阿吉身带异香?”
阿七点了点头:“是。阿吉他同公子一样, 属天香之人。”
容黎了然:“所以那日你才提醒我不要夜出。”
紧接着,阿七说出了一个令他更加震惊的消息。
“我偷偷打听过了,府中失踪的这些人全部都身怀异香!”
联想到牡丹仙子失踪,容黎心中已有几分猜测,只是苦于手头还没有实质证据。
阿七天生嗅觉灵敏,容黎便让他继续留意府中其他天香之人,并嘱咐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失踪之人既然都和香粉有关,那邢家的制香坊里或许会有一定的线索。
制香坊是邢家重地,除却家族世代承袭的调香师之外,也只有邢家两位公子可以自由出入,制香坊外每十步都留有护院把守,外人轻易进入不得。
这倒难不住容黎,邢子业对绿芙有意,绿芙只不过顺势提了一句想瞧瞧香粉是如何制作而成的,邢子业便备好了马车带他们去参观制香坊。
制香坊位于东郊十里铺,是曹州城最偏僻的所在,义庄也被安置在这里。
马车行走了半日,在绿芙邢子业二人的说笑中,容黎鼻息间若有若无的香气逐渐清晰了起来,除此之外,香气里似乎还夹杂着一股子腐气。
这股味道他在邢家后院的牡丹园中也闻到过,只是这里的味道明显要更重一些。
容黎用藤木杖挑起车帘,一道笔直的背影最先撞入眼帘。
银面坐在车板上,单手握住缰绳,正借用手劲控制马匹行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容黎不喜此人,心中默念晦气。
银面似乎有所感应,转头看向容黎,银色的面具散发着头骨的寒气,眼神中更是透着一股威胁的意味。
容黎略微一抬下巴,眸中尽是不屑与傲慢,而后他放下了车帘。
行不多时,听闻帘外“吁—”了一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绿芙神情雀跃:“到了吗?”
邢子业语气宠溺:“到了,我们下车吧。”
说完,车帘被人卷了上去,银面纵身一跃跳到车下,从车下取出脚凳放好,他声音嘶哑着说:“公子,可以下车了。”
容黎坐在外侧,他率先起身出去。
邢子业知道容黎腿脚不便,上车时是靠绿芙扶持,于是他授意银面道:“银面,先接容兄下车吧。”
银面抬起手,作势要接他。
容黎则假装没看见,将藤木杖撑在脚凳上,独自慢慢走下车。
其实在御仙人的治疗下,容黎的腿伤差不多已经痊愈。只是他先前伤的较重,突然恢复难免有些突兀。再者,伤者比起完人来说,更加容易叫他人卸下防备。
银面看了眼他,默默收回了手。
绿芙二人相继下车,一座庄园便映入大家的眼帘,庄园门口有多人把守,看守的人手中皆持利器,警惕性似乎非常强。
绿芙环视四周,颇为不解地问:“我瞧着这里荒无人烟,制香坊怎么建在这么荒凉的地方?”
邢子业笑着解释道:“一则制香时气味甚重,怕会打扰到周围的住户;二则邢家香粉闻名在外,总会有异心者想要偷学制香秘方,这地方荒无人烟甚少有人经过,倒更加方便监管些。”
容黎却引着众人看向后山,后山的半山腰上有一二层小木屋,距离制香坊也就不足十里。
容黎:“那木屋外悬着白幡,应该是义庄的规制吧?”
邢子业点头道:“容兄说的不错,那里的确是义庄。”
容黎故作惊讶地问:“向来建宅讲究风水,此地阴气明显过重,制香坊建在这里似乎并不合适。”
邢子业笑了笑,不以为意道:“我邢家向来不讲究这些,只要此地适合建制香坊,就算靠近乱葬岗,也是无伤大雅的。”
四人前后走进山庄,沿路守卫皆恭敬行礼,容黎注意到这群守卫身上也散发着一股异香,香味同制香坊的整体味道大为不同。
绿芙放慢脚步靠近容黎身侧,她轻声低语道:“魔君,你没有感觉这里的气味虽杂乱,但都透着一股子妖异感。”
她瑟缩了一下肩膀,单手抱住另一侧手臂。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里好冷。”
容黎眼神犀利了起来:“不是错觉,此地甚异。”
进入山庄,沿着青石板路向里走,道路两旁种满了应时的鲜花,一眼望过去十分美好,容黎却觉得有些许的不同寻常。
这里太安静了,除却风声,一点活物的影子都没有。
蜂蝶鸟雀,毫无踪迹。
几近六月,不该如此。
容黎心想,如此古怪,看来此行算是来对了。
穿过一座月亮门,经过一条园林长廊,再走过一道海棠门,众人来到一座有巨大烟囱的六层建筑前,邢子业上前用力推开铜门,一股腻人的香气混合着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
容黎抬手挥去眼前的雾气,见屋内立有六座巨大铜炉,铜炉下正燃着熊熊烈火,每个铜炉前都有两个光膀子的壮硕伙计,一个正卖力地朝铜炉下添柴火,另一个正站在高梯之上手拿大木棒不断地搅拌着铜炉内的物什。
邢子业引大家站到一处高台上,站在此处能居高临下看清屋内全貌。
邢子业用手指着铜炉道:“这叫融香,是制香的第一步。”
“将配制好的香料倒入此炉,用小火慢慢熬煮,经七八个时辰后,待香料汁水全部脱出时,就可以关炉舀出汁水细筛备用了。”
容黎走到高台边缘,细细查看四周环境,眼尖的他敏锐地发现最远处的铜炉那里,一名伙计正手捧小臂粗的玻璃器皿往炉内加东西。
容黎直觉那东西并不寻常,会是什么?
好奇心驱使他朝前迈步,但他忽略了自己已经身处边缘。
脚下一空,他栽落下去。
事发突然,绿芙和邢子业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
身下就是冒着热泡的铜炉,容黎身体上的灼烧感越来越重。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守在高台下的银面脚尖点地,作大鹏展翅状飞向容黎,在容黎即将落入铜炉前,他伸出手臂揽住了容黎的细腰,见容黎的墨丝快要触及炉内汁液,他一个旋身顺势将容黎用力带入怀中,而后他轻踢了一下铜炉,抱着容黎借力飞回了高台之上。
刚一落地,银面便放开了容黎。
看见容黎平安无事,绿芙犹如被人抽干了力气,她直接瘫坐在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就在刚刚,她身为仙子,竟忘记施法救人。
她实在是太没用了!
邢子业关切地问:“容兄身体可有不适?要不然我们回府找个大夫瞧瞧吧。”
“不必了,我身体无事。多亏银面救了我,此事也是怪我自己不小心,败了大家的兴致,令大家担心了。”
说完容黎蹲下身摸了摸绿芙的头:“别哭了,我没事。”
绿芙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容黎,抽抽嗒嗒道:“是我没用,我本可以……”
容黎低头用他人听不见的声音说:“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暴露自己。”
“好了,别哭了,再哭下去,这高台就要被你哭塌了。”容黎扬声然后扶绿芙起身。
“嗯嗯,好。”绿芙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容黎转身回望默不作声的银面,破天荒地扬起一个诚心的笑容。
“这一次,多谢你。”
容黎的笑很少会发自内心,以往都是在掩饰情绪,抑或是发泄不满。
但这次却不甚相同,他的笑容明媚动人,唇角微勾的同时似乎也能顺带勾起他人的心弦。
有翡君子,颜如冠玉。
面对这样的容黎,银面冰冷的面具下,长久以来冷硬的神情好似出现了一丝即将融化的迹象,裸露于外的视线也多了几分柔和的韵味。
银面并没回音,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不着痕迹地抹去了自己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