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 和风送暖。
邢府后花园,容黎身着一袭白衣,手持藤木杖立于桃树下。
和煦微风轻轻卷起零落的桃花瓣, 片片桃粉缀于瀑般的墨丝之上, 远远瞧过去, 竟好似一副绝美的水墨丹青,引得过往邢府奴仆纷纷见之忘神。
侍花小厮偷瞄容黎忘神, 数次将名花错当杂草拔除, 惹得园中管事一阵怒骂踢踹。
吵闹声惹容黎俊眉轻皱, 他深吸一口精气,静待精气沉淀入体,而后又将胸中浊气慢慢呼出,轻阖的双眸这才缓缓打开, 顿时一股畅然之气充盈丹田, 十二经脉竟似有打通之意。
吐故纳新,接引天地。
邢府后花园, 还真是一块吐纳静息, 修身养元的绝佳宝地。
容黎心中大喜, 邢府养伤半月, 他日日经受邢府大公子邢子元的晨昏骚扰,若不是绿芙偶然发现这里适合静修, 他定要将邢子元狠狠折磨一顿,然后拂袖离去。
只不过一旁的咒骂声不绝于耳大煞风景, 心情大好的容黎便忍不住想管一管这桩闲事。
侍花小厮跪地已是满脸泥泞血污, 正哆哆嗦嗦个不停, 管事却还不解气般挥舞着拳头直捣小厮门面,唬的小厮缩脖抱头连连磕头求饶, 声音惊恐似是哀鸣。
千钧一发之际,藤木杖挡住了管事的拳头,容黎轻声开口道:“我看他已知错,你又何苦打死他呢?”
管事的自然知晓眼前人是府中上宾,也明白自家大公子正垂涎此人美色,知道惹不起这尊大佛,便收起拳头点头哈腰满脸谄媚之色:还真是对不住,让公子您见笑了,都怪这狗奴才不中用,这娇红可是这牡丹园中的花王,是我们老太爷煞费苦心才培育出来的,竟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短命鬼给生生当杂草拔了,这要是让主家给知道了,纵使他有几条命可都不够赔的!”
“我当是什么事。”容黎冷笑道,“这花是我叫他拔的,我身体未愈,需用牡丹的根茎入药,若主家要怪罪,你便如实告知,到时我自会说明情况。”
园中牡丹成千上万,少几支根本不打紧,管事明显是在无事生非恃强凌弱。
果然,管事闻言连忙赔笑道:“嘿嘿,您瞧您这话怎么说的,公子您言重了,既然是给您入药用,您自然是想拔多少就拔多少,主家必不会责怪,您呐,就放心大胆的用,主家那边您也不用提及,否则大公子该怪小的办事不力了。”
管事的又美言奉承了几句,见容黎面色冷清便借事多匆匆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厉声呵斥小厮小心伺候。
如此谄媚至极,容黎不免恶心。
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嘶哑的道谢声:“多……多谢公子救了我。”
“不必。”容黎满不在乎道,“举手之劳罢了。”说罢扶着藤木杖继续前行。
“公子还是小心些吧!”小厮急急说道,“尤其是亥时过后公子切勿再出房门!”
容黎眉尾一挑,好奇心大盛,他转身回到小厮身前,饶有趣味地低头打量着他。
左不过十六、七的年纪,脸上被污秽沾染看不出容貌,一双星黑色的眸子却极其闪亮,像极了东海珍珠贝新长出的极品黑珍珠。
少年身上那一股子真诚莫名的打动容黎,容黎忍不住问道:“你方才说的话又是何意?”
小厮低头久不语,半晌才犹豫道:“……我……我也不确定,兴许……兴许是我搞错了。”
容黎笑道:“即便是错了,我也想听听缘由,你可愿说?”
小厮咬着下唇,见四下无人,似是下定决心般:“邢……邢府最近失踪了许多人。”
对方声如蚊讷,容黎忍不住重复道:“失踪?”
小厮点点头:“我也只是猜测,或许是我多心了。”
容黎:“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何多心?”
“因为阿吉失踪了!”小厮极力压抑激动的情绪,“阿吉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都是被拍花子拐走贩卖的贱童,起初我们被一同卖进戏耍班子学艺,出师后便跟随班主走街串巷卖艺赚钱。年初的一次卖艺表演时,阿吉不小心打烂了花盘,被班主捆在木桩上差点打死。幸好碰见过路的邢府大管家,他见阿吉可怜,于是出钱买了阿吉做家奴。阿吉舍不下我,便跪求大管家行行好也买了我去,我本不奢望有好命,万万没想到大管家竟然也痛快的带走了我。”
“入府后,阿吉因为样貌出众被选为一等奴仆,专门侍奉大公子日常起居。我因为相貌丑陋便被随意安置在院内侍花。虽然平时也会遭人白眼,但这些时日却是我们被拐后所度过的最安稳快乐的日子。”
“直到三日前,中午时分阿吉还兴冲冲跑来花园寻我,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告诉我大公子刚赏了他好吃的蟹粉酥,叫我亥时在八角凉亭等他。可是我一直等到亥时五刻也没等到他来,我便前往大公子的院子附近寻他,半路上我碰见巡夜人,他们说亥时一刻时就看见阿吉提着食盒朝花园方向走去。可我遍寻他能去的所有地方,都寻不见他的人影,甚至于连他房中的物品竟也都随之消失。”
说到这里,小厮有些哽咽,一双眼睛泛红,眼眶里似乎包了一股水。
容黎追问道:“人与物凭空消失,府中竟无人在意?”
小厮痛苦道:“就是这里最为奇怪,阿吉失踪没人过问,我无奈只好去找管家,管家却告诉我是阿吉的家人寻亲上门,前一日下午付了赎身钱已经将人带走了!”
“可是巡夜人明明告诉我他们亥时见过阿吉,更何况阿吉他绝不会同我不辞而别!”
容黎:“你可再去问过巡夜人?”
小厮痛苦的捂住脸,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那晚的巡夜人,酒醉坠河死了!”
闻言,容黎便知这般所谓的巧合,定是有人在背后精心谋划的结果。
阿吉,怕是也已经凶多吉少了。
小厮终是憋不住伤心,豆大的泪珠扑簌滚落,冲散了些许泥污,漏出了左脸大片的红色胎记。
容黎并不擅长安慰他人,他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巾丢给小厮:“擦擦脸,难看死了。”临走时又丢了一句话:“世上解法,哭最无用,倘若你想求得真相,那便想办法去求,没人能拦得了你。”
临走前,容黎得知小厮名叫阿七。
兰亭居。
自进入邢府,容黎和绿芙就被邢二公子邢子业安置于此。
庭院里,侍女正在修剪花枝,以免花枝旁逸斜出有碍观瞻。
容黎躺在逍遥椅上,望着满园牡丹不禁疑声道:“夏初已至,为何这满园牡丹不见一个花苞?”
侍女闻声福了福身子,恭敬回道:“回禀公子,今年莫说府中牡丹不见花苞,纵使整座曹州城,也不见一棵牡丹出苞。大家都说兴许是今年雨水太多,耽搁了这牡丹的花期罢。”
容黎点点头,余光瞥见回廊柱后掩不住的那抹绿色,他抿唇笑道:“你还打算躲多久?”一句无心之失,绿芙内疚到躲了他半月。
只是平日里虽见不到人,但容黎每每清晨醒来,床边都堆着许多补元仙果,甚至还有一颗西王母的蟠桃。也多亏这些滋补佳品,才让重伤的容黎痊愈了大半。
容黎是个记仇的人,但他从不在意外人对他魔族身份的指摘,毕竟他不但拥有魔体,他还是不折不扣的魔主。
自古以来,三界与魔族水火不容,相看两厌实属正常。
他也不明白为何这番话从绿芙嘴里说出来时,内心竟会如此的在意反感。
或许正是芙蕖花灵在自己体内的缘故,所以他才会对绿芙产生了一丝丝的趋向性。
容黎不喜被牵绊的感觉,见绿芙扭扭捏捏不敢过来,他勾了勾手指:“还不快过来!”
绿芙轻咬下唇,低头垂眸磨叽到容黎身前,侧头撩了撩耳边的青丝,犹豫着低声询问:“君上不生我气了?”
“在你心中本君就这么小气?”容黎眼尾带笑,“一句话而已,我未曾在意。”
绿芙是个直肠子,也是个直脑子,此刻听见容黎未生气,腰板瞬间挺直,眼睛神采夺目,整个人都恢复了昔日活泼亢奋的姿态。
绿芙像只燕尾蝶般欢快的扑到容黎腿边,仰着脸俏笑道:“其实我早就猜到啦!就凭你没有用邢子元送来的手杖,但却日日用我送来的藤木杖,我就知道你并没有生我的气!”
一想起邢子元前阵子送来的纯金手杖,容黎浑身就感觉到一阵阵恶寒。
这二世祖品味奇差,而且脑子明显有病,送来的蛇头手杖用了十成十的真金,蛇头缀满了绿宝石,蛇眼更是用两颗硕大的红宝石镶嵌而成,十足富贵,十分沉重,拿起来更是十分吃力。
把这玩意儿送给腿脚不便的病人,也就这二傻子才能做得出来。
一想到邢子元,容黎心中就升腾起一股子烦躁感。尤其天色渐幕,邢子元不久后定会再来叨扰,为躲清静,容黎留绿芙善后,只身前往后花园。
日暮西山,红霞漫天。
园中物什皆披上了一层细密朱纱,容黎行至牡丹园,见一人影掩映在花丛深处。
以为是阿七,容黎便持藤木杖沿着花垄慢慢靠近,他想再问问阿吉失踪前的细节,因为留宿多日,容黎总觉得邢府内外充斥着一股子邪气。
即便绿芙开天眼再三确认过府中无事。
但身为魔主的容黎就是能嗅到一股子若隐若现的腐臭味道。
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甜之气。
只可惜味道太散,无法确定具体位置。
容黎需要绿芙这个帮手,绿芙又一心寻找姐姐,而牡丹仙子的命簿中记录的最后一个去处便是邢府寻夫。
虽说此夫非彼夫。
但毫无根据的传言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只可惜同御仙人战后,醉影剑便再度陷入休眠,无人帮衬容黎只能靠自己一探究竟。
因此除了绿芙,他还亟需一个帮手,一个非常熟悉邢府的帮手。
虽然阿七入邢府不过数月,但他一直负责照顾府中各处院落的牡丹花,因此一定对邢府的院落布置了如指掌。
花垄由于前几日下雨糟水浸透而变得泥泞不堪,容黎腿脚不便只能撑着藤木杖慢慢向人影靠近。
然而,就在距离人影半步时,容黎手中的藤木杖直接陷进去大半,他一个不稳竟向前一头栽了过去。
容黎闭上眼静待狼狈落地,却不成想竟直接落入到一人的怀抱当中。
容黎还以为是阿七救了他。
正想着道声谢,眼睛睁开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银色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