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楠的那个朋友,似乎没来参加她们的婚礼。

  傅昭看得出来时楠有些失望,但也知道时楠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没有将失望表现出来,而是笑容灿烂的,听着叶尔和江问青唱着祝歌。

  傅昭看得出来,可她却不能说什么。

  直至一首合唱的祝歌落幕,饱含感情,引起在场许多人的共鸣,让傅昭眼底生起了热意,也让唱歌的江问青和叶尔几乎热泪盈眶。

  更让时楠有了可以落泪的机会。

  长而纤细的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随着歌声尾音的落下,睫毛颤了颤,接着泪珠就坠落了下来,顺着脸颊一滴滴无声地落下,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

  看起来只是为江问青和叶尔的歌声,而感动落泪。

  可似乎,这些泪水里,还蕴着几分悲伤。

  时楠到底在难过些什么呢?

  只是因为那个没有到来的朋友吗?

  傅昭并不清楚,可却又无比地感同身受。

  仿佛带着汹涌的烫意,坠落到了傅昭泛着疼的心脏上,让她胸口泛起细密的疼痛。

  她轻轻搂住时楠的肩,沉默一会,思来想去,还是开口询问,

  “怎么了吗?”

  “是因为感动……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情?”

  时楠摇摇头,又微微仰着头,额发被风轻轻拂起好看的弧度,眼底的泪光在闪烁,可也慢慢收了回去,

  “就是突然觉得,经历这么多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看到认识的人,都一个一个祝福着我们,被触动到了,只是这样而已。”

  “就像在梦里一样,有些不可思议。”

  “原来是这样……”傅昭轻轻说了一句,捞起时楠的掌心,十指相扣后,彼此的指缝贴紧着,没留一丝缝隙。

  “没事的,以后会有很多事情让你觉得,这是真实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

  像很多次时楠哭的时候一样,傅昭轻轻抚着她的背脊,用着轻轻的力道拍着,表达自己最感同身受的安慰。

  “嗯。”时楠轻轻应了一声,仰着的头低了下来,抵到了傅昭的肩窝处,环抱着她,说出的话还带着点鼻音,

  “晚上烟火大会,我们去放孔明灯吧。”

  “你……还没教我写你的名字。”

  *

  南柯岛一直保留着放孔明灯的仪式,在很多节日,岛民都会自发聚集起来放孔明灯,用作祈福,用作表达自己内心深处最想达成的愿望。

  岛民们似乎永远抱着这样的希冀——生活里觉得无望的事情,也许神会帮着实现。

  今天并不是什么节日。

  所以她们买来了材料,找了一处空地准备放只有她们两个人在放的孔明灯。和上次放孔明灯时的热闹繁华不一样,今夜的南柯岛都在为岛主的婚礼而激动,聚集在举行烟火大会的西群岛附近。

  她们寻的这处高地,除了她们两个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盛夏的夜晚翻着热浪,可四面环岛的地形,让清凉的海风能拂过热浪,让锦簇在一团的花束在风中轻轻摇曳。

  在海风中弥漫开来的花香,沁人心脾。

  傅昭把灯纸铺开在石桌上,磨好了墨,又拿着手里的毛笔蘸了点墨,打算给时楠,结果一转身,时楠已经拿好了毛笔,蘸好了墨,正襟危坐着。

  拿笔的姿势倒是比之前准确许多。

  傅昭弯着唇笑了笑,“我记得上次已经教了你写自己的名字,现在会写了吗?”

  时楠拿笔的指尖顿了顿,笔尖上的墨汁滴了一滴下来,在灯纸上晕染开来,绽放出点点墨迹。

  又毁了一张灯纸。

  时楠抿着唇,把笔放下,拿出一张新的灯纸来,望了一眼傅昭,扬着眉梢,“当然会写。”

  傅昭点头,“那今天我教你写我的名字,只不过不要把名字写在要放出去的孔明灯上。”

  “不写名字吗?”时楠看了过来,眸中染上困惑,问了一句。

  傅昭轻轻“嗯”了一声,垂眸沉默了一会,思绪飘向了远方,想起了自己之前的那场如梦一般的遭遇,那个21世纪的时间线里,孔明灯的传说还有很多禁忌。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开口给时楠解释着不写名字的理由,

  “在南柯岛所有保存下来的祈福仪式中,孔明灯其实是最古老的一种。虽然发展到现在,各种节日,岛民们都会将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愿望写在孔明灯上,以表达自己的愿望。”

  “但其实孔明灯,最早是用来祭祀亡魂的。有一句话叫做灯在天上飞,魂在地上追。”

  “我之前偶尔听说过,很久以前,大家只会在孔明灯上写下亡魂的姓名和生辰,用以祭祀和祈福,带着无法归家的孤魂野鬼回自己的家乡。”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着已经愣住的时楠,弯唇笑了笑,“不过到了现在,现在已经过了几万年,孔明灯用作祈福的作用比较多,也不会完全禁锢在祭祀这一作用上,大家也不会忌讳写名字和愿望。”

  原来是这样。

  时楠听完了傅昭说的,回想起来上次差点在灯纸上写下了傅昭名字的事情,有些后怕。

  幸好她后来想着要等傅昭亲自教她,就没去查傅昭的名字。

  如果那个时候写了傅昭的名字,岂不是弄巧成拙,反而弄成了相反的意思。

  毕竟那个时候的傅昭,还活着。

  傅昭把时楠脸上翻来覆去的情绪看在眼里,她大概也能猜到时楠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担心上次写没写名字的事情。

  她走到时楠旁边,握着时楠的指尖,拿起毛笔,在灯纸上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落下自己的名字,

  “如果你担心自己之前放灯的时候,写了我的名字的话……”

  “其实是没必要担心的。”

  “因为我在上次重来的时候,已经算是……”她停了几秒,眸光微微晃动,有点说不出下面的话,沉默了一会才又开了口,

  “亡魂——”

  话还没说完,只说了一个词出来,唇上就传来温软的触感,带着热意的指尖竖在了双唇中间,泛着涟漪的清浅瞳孔里映着她模模糊糊的身影。

  “不是。”时楠很快否认,眸子里多了几分润光,是泪光,也是天边不停绽放着的烟花的火光。

  她不愿意承认傅昭是亡魂。

  尽管……尽管她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从来都是等价交换,就算是和神的交易,也无法避免。

  能经历十次遗憾之境,甚至能扭转最开始发生的事情,回到可以将一切挽回的这个起点,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

  可她还是自私的,不愿意承认她的傅昭,曾经也只是一缕亡魂的事情。

  她以为回到了原点。

  她宁愿相信傅昭从未死去,不再去回想那个遗憾的瞬间,不愿意去承认,她的傅昭,是真真切切的,在她怀里消散了所有心跳和脉搏。

  就算傅昭死后的所有事情都没发生,但她也能分辨得出,至少傅昭在那一瞬间,是真的死了。

  但她们能再次回到这个瞬间,改变傅昭死亡的事实。

  其实只不过,是有人替她们两个付出了代价。

  她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不受谴责,她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人。

  明明记得这一切的事情,却总是沉溺于现在的美好生活里,将心底的愧疚深埋心底,以为这样就可以相安无事。

  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其实我也知道,我现在能回到事情没发生的时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明润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纯澈干净,轻轻挠在她的心底,仔细听着,只觉得像是海风抚平了翻涌着的海浪,内心平静了许多。

  “就算前面十次重来,都只是一场我们两个共同完成的梦境。”

  “可现在仔细想想……”傅昭轻叹口气,望着时楠已经泛出泪光的眼眸,指腹轻轻拭去了时楠眼尾泛出来的泪光,

  “第一次不是梦境。”

  “濒死的感受是真实的,我明明感受到了濒死的感觉,也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和意识,临死前的感受是真的。我没办法忽略那次死亡的感受,比后来的每一次都要真实许多。”

  “最开始我也不敢承认,但后来多想了想,其实就算承认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傅昭眸子坦率地看向时楠,理了理时楠额侧的发丝,唇覆到额上轻轻碰了一下,笑着开口,然后再继续握着时楠的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承认自己曾经是亡魂,总比忘记那件事好。至少我现在是真真切切地活着,你说对吧?”

  “我们总要去记住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来衬托现在的美好,来提示自己,是多么幸运的一个人。”

  “也警示自己,要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傅昭坦坦荡荡地把这些说完,没有半分犹豫。

  话说完之后,完完整整的“傅昭”两个字,已经跃然纸上。

  白纸黑字。

  端端正正,清隽有力。

  “啪嗒——”

  泪珠坠落到了灯纸上,在昭字旁边,晕开了湿迹,逐渐染开了笔墨。

  时楠垂了下眸,眼底泛出热意,再抬眼的时候泪珠盈睫,湿润眸光中映着天边的火光,

  “你再写两个名字,在孔明灯上,等下我们一起放上去。”

  在知道孔明灯上写名字是为了祭祀亡魂的情况下,时楠说出这个要求的目的,已经清晰明了。

  傅昭愣了几秒,定定望着时楠,隐隐约约间,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时楠那个没办法参加她们婚礼的朋友,是什么情况。

  至于为什么是两个,至于这两个人到底是谁。

  在这一刻,都不太重要。

  她们只需要抱着最虔诚的心愿,以及最真挚的祝福,就够了。

  傅昭想清楚这一点,垂了下眸,手里的毛笔蘸了些墨,塞到了时楠掌心里,把时楠握笔的姿势调整好,轻轻开口,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一起写,两个人的声音,也许比一个人更有用一些。”

  时楠被傅昭圈在怀里,身后温热的触感和清润的嗓音,提醒着她,她是该永远记住这一切,永远为此感到愧疚和不安,用以回报那个人为她们付出的代价。

  这是她应该做的。

  她不能再这么自私下去,只顾着顾好自己的生活。

  如果说遗忘是一件相对来说幸福的事情。

  那她就应该一辈子将这两个人的名字印在心底。

  时楠想明白了这一点,轻轻阖上眼帘,握紧了手中的笔,侧眸看向傅昭,轻轻开口,

  “一个姓连,叫初月,另一个姓傅,叫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