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树心

  “阿淮, 今天的太阳好大啊。不过,我很喜欢。我们一起晒太阳吧。”粉雕玉琢的男孩趴在桂树下,身体枕靠着树干,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落到他脸上。

  微风吹拂, 枝叶摇动,似在回应。

  一片树叶落到他的眼睛上, 又落到地上。

  他睁开眼睛, 嘴角上扬露出微笑, 晶莹明亮的眼球转动, 看起来狡黠而纯真。“阿淮,我给你吹曲子吧, 最近先生教的。”

  “说实话, 我觉得他教得不怎么, 不过爹娘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要——尊师重道, 否则……”

  “我一定叫他屁滚尿流地从我家滚出去。”

  他歪了歪头,看向身旁透明的男孩,见对方面无表情, 便知道自己的话对方并不感兴趣,深沉了脸色, 耸耸肩。

  玉笛横卧,清亮悠长的笛音从口中传出。

  听见笛音, 庭院边走动的丫鬟、仆役们都微微顿身, 转头看向庭院那棵桂树下的小公子。身为奴仆,他们大多出身于贫户, 没上学念书过, 不懂高山流水是何物, 却都能一致地感觉到笛声的美妙和此刻心灵上的澄澈。

  真不愧是云游道僧都夸过的绝妙人物。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这句诗,在简府侍候的下人们都会背。

  关于小公子的出生故事在白起县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简信是白起县的富户,经营一家酒馆,他酿的南淮酒更是被天下无数文人学士题诗夸赞。夫人宋云情更是在宫里当过差的绣娘。夫妻两人恩爱美满、生活富足,什么都不缺,唯独膝下无子。

  两人多年求神拜佛,可依旧没什么结果。到最后,两人都放弃了。简信与宋云情于庭院下立誓,哪怕此生无子无女,他们也会恩爱长久、生死不离。

  话音落下,天空骤然风云突变,阴森的浓雾掩盖一切,一道金光从天际而来劈向了他们身旁的桂树。刹那之后,一棵焦黑的枯木中生长出了一棵枝条挺拔的树苗,它急速地生长着,四周发出灿烂的金光,似是天地间的唯一光源。

  时间对于简信夫妻俩来说是心悸的瞬间,但桂树已经长至茂盛繁华之貌,繁花坠枝,绿荫遮天。

  天由黑夜又转为白日,宋云情终于吓得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她得到了有孕的消息。

  天降金芒、枯木生长、繁花满院……

  这都是吉兆,而她的孩子又是在那天而来的。她相信,定是她和丈夫的信念感动了上苍。后来,桂树花开十月,待她肚中孩儿后才逐渐凋谢。

  肚子里的孩子带着传说与神秘降生,无数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怀中的婴儿和院中的那棵桂树上。

  他没让她失望。

  简颂,字秋白。

  少年天才,似有先知之能。任何事对他来说都在举手之间翻转腾挪。

  天地异象后,简家不仅是在白起县出了名,更是拉着白起县一起步达朝堂、承浴圣恩,伴随天地异象降生的简秋白更是从小就有圣师之名。此生或在朝堂、或在乡野都绝不是平凡的一生。

  简秋白从小就了解这些事,天之骄子性格中偶有桀骜不驯之时却总能被父母劝服,他不易接近却也不是嚣张跋扈之人,全身并无半点身为“未来圣师”的盛气凌人之势,反而对待下人平易近人、极好说话,他喜静,不喜旁人近身照顾,常坐桂树下吹笛弹琴,曲音不似人间乐……

  在所有人眼里,简秋白都是一个完美附和他们想象的天上谪仙人。

  阿淮坐在简秋白身旁,伸手去触碰对方的脸,手却直接穿了出去。他怔了怔,莫名的愁苦起来,轻轻皱起了眉。

  “小少爷长得可真好看啊,以后一定是南淮最好看的公子。”

  “不止是南淮,依我看六国之中,谁也不会比小公子长得好看了。”

  “你又没去过六国,你怎么知道没有?”

  “六国之人再出众终究是人,而小公子是谪仙人,人还能比过仙?”

  庭院转角处两个抱着衣服的丫鬟靠着墙悄悄朝院中张望,嘴里窃窃私语,阿淮听得一字不漏。

  一曲毕,简秋白歪头向阿淮笑。

  “你很好看?”阿淮问。

  随着简秋白长大,他总是能听见那样的话。但他从来都没看清过对方的脸,像是一团迷雾,朦胧的。

  “没阿淮好看。”

  “真的!在我看来,阿淮是最好看的人!不!精怪里也最好看!反正没谁能比得上阿淮!”简秋白眨巴着眼睛,盯着面前透明的人,对天发誓般道。

  面对阿淮,他每句话都是真话。

  他喜欢阿淮。阿淮是最好看的精怪。

  自他有意识起便能看见阿淮。除他之外,谁也不能看见阿淮。容颜绝世之人,一身白衣出尘,浑身虚无而缥缈。一眼含情,一眼冷心,蛾眉微蹙,便可索人性命。

  阿淮很单纯,像是一张白纸降临在这世上。他像是幽灵一般跟在简秋白身边,又有时落到桂树上消失不见。他是伴他而生的桂树之灵,从他降生的那刻,他们就被紧紧地绑在了一起。简秋白稍会走路时就走向庭院中的桂树,拉住了阿淮的手,那是他们相识的初始。

  他给他取名,淮南阿淮。他是他的阿淮。

  简秋白爱看闲书,特别是关于修行鬼怪一类的书籍尤为钟爱。简信、宋云情夫妇不怎么管他,虽然是父母,但因为当年异象和谪仙传说,他们之间总是有着距离感,并在简秋白逐渐长大后变得十分明显。

  简秋白不止是他们的儿子,更是传说中的谪仙、白起县的神仙人物、简家和宋家的大树、六国的圣师……

  *

  九黎山上,一个穿着青衣的青年从后山石壁中走出,他五官俊朗,身形如松,脸上沾了泥土也不减损分毫俊美。他背着一个简单的布包,手中拿着铁剑。书生气和侠客气在他身上结合、相融。

  “公子!等等我!”石壁后又有声音传来,对方气喘吁吁,一句话后就是接连不断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张柳拄着木棍来到简秋白面前,脸上布满汗水,身上也到处是淤泥,可见他们行这段路的艰难。

  “公子,咱们干嘛要翻九黎山回南淮啊?南淮国君不是邀你去皇宫讲学吗?”

  十六岁时,简秋白的圣师之名越来越响,六国皆邀他入庙堂封官。简秋白当然不能答应,便向天下宣称游历六国、宣讲著述,至此离开南淮,到如今已有八年之久。

  张柳是他在路上捡的一个半傻半疯的少年,在寻仙问道方面竟有特殊的天赋和运气,便被简秋白收为书童带在身边。

  简秋白轻轻一笑,讽刺道:“天底下想见我的人多了去了,我难道都要见吗?”

  他这八年,对外宣传游历六国,实则探访世上传说之地,寻仙问道,宛若魔怔。

  “哦,对哦,国军也是人,公子是仙人,仙人和人很难相见。”张柳点头。

  “仙人?我可不是什么仙人。真正的仙人……在很远的地方。”简秋白看向层叠树林外的天,嘴角微微翘起。

  随着简秋白慢慢长大,他也慢慢看清自己对阿淮的心。

  他喜欢阿淮,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宿命。

  是爱慕。

  可是他也逐渐看清两人之间的差距,一个是人、一个非人。他们之间连触碰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对方面容不腐,千年万岁后依旧少年容貌,而他呢?尽管身上有鬼神传言,可事实上依旧只是个凡人。百年之后,枯骨如尘,他还会记得他吗?

  真是不甘心。

  翻越九黎山就可以看见白起县,只不过简秋白的目的并不在此。

  九黎山崖道路陡峭,踏上山壁一侧,偏头便可看见无际云雾与深渊,山壁上什么都没设,只有一个脚印的凹槽。张柳抱着包袱站在山崖上方,弯腰低头朝云雾下望去,忍不住吞咽口水,双腿打颤。

  “公子!你别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山谷荡出回音。

  简秋白不急不缓走在峭壁的凹槽山路上,目不斜视,山风吹起他的衣角,似是仙人迎风而立。

  山壁环行,成一个旋涡模样的山涧,穿过激流往里走,里面竟别有洞天。

  云顶天空、河中小岛、草屋别境,他终于寻到了。

  一只雀鸟不知从草屋的何处飞出,来到他身边打转,简秋白抬起手臂,雀鸟落于手臂之上,叽叽喳喳发出人声,“有人来啦!有人来啦!”

  说完,再次飞回草屋。顺着雀鸟飞行的轨迹,他看见了草屋后的山洞。

  “来了就进来吧。”洞中传出声响。

  简秋白微躬,起身迈步前进。

  越过草屋,山洞入口十分宽大,像是张大嘴巴的鱼斜卧于地。

  走进山洞之中,只见满地的竹简和泛黄的纸,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卧坐在大石上,身边一堆散落的竹筒,他穿着简单泛黄的粗布麻衣,浑身散发着酒气,一张脸被胡子和头发遮挡完。听见简秋白朝他越走越近,抬头,眉毛横挡在眼上,浑浊的眼球发出摄人的亮光,粗声粗气发问:“有事吗?”

  青衣男子温和地朝他躬身行礼,抬头道:“求仙问道,为长生。”

  待简秋白从崖壁走上来时天已暗下,九黎山被浓云遮盖、树林阴翳,各种声音竟不绝于耳。所幸张柳是半个傻子,心思全在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上,觉得又冷又饿,半点也未因外界而产生害怕的心思。

  看见简秋白的身影,他眼睛一亮,蹭的站起身,大喊道:“公子!人死了没?”

  对方并不回答,张柳向他走近,借着月光,发现剑依旧好好地被简秋白握在手中,身上也没沾血。

  奇怪,公子不是来杀人的吗?

  公子不是没去一个地方找东西,都要杀人吗?

  求仙问道之路本就缥缈而虚无,路途艰险,过程也令人挫败。简秋白早些时候还会对那些人客气一点,但发现大多数人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后就变了态度。他没那么多时间和他们耗,他要看遍世间所有异书、求得世上所有异术。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张柳,我的目的不是杀人,只不过杀戮是为了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而已。有时候,我不需要使用这种手段。”简秋白侧头微笑。

  “他已时日无多,又何须我动手,反而应该谢谢我。”

  张柳实在听不懂公子在说些什么,只能挠头,“那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呢?公子,我肚子饿了。”

  简秋白是在半夜归家的。

  十年过去,白起县已经变了很多,连简家的南淮酒馆都被推倒重建,楼高数尺,似可摘星。不过简家老宅依旧伫立在原地。

  他走在被夜色铺满的青石小巷中,来到简府老宅门口,抬头,桂树枝丫已高过院墙,花期已过,枝干光秃,横斜肆意地向外生长。树枝最高处,阿淮闭着眼睛躺着,垂落的衣襟被风吹起,皎洁的月光穿透他的身体将树笼罩。

  他缓步前行,叩门。

  “你是?”开门的老管家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迟疑地问,他瞪大浑浊的眼睛,身形顿住,不可置信道:“公子?你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

  “快通知老爷、夫人!”

  整座简府一瞬间热闹起来,沉寂于黑暗的烛光再次被点燃,整座府邸灯火通明。这样的热闹,怕是已经惊动了整个白起县了。

  简秋白回来了啊。

  简家老宅在很久之前就独属于简秋白了,他离开十年,通知他父母他回来的消息都得到白起县的另一方宅邸去。

  任旁人如何惊喜,在简秋白面前争抢般地表现,简秋白依旧面无表情。

  “不要跟过来。”

  他目光执着地盯着院中桂树上睡着的人,绕过一条条回廊走到他书房前的庭院。放下剑和包裹,他向院中桂树走去。

  阿淮,我回来了。

  他只在意他的目光。

  十年过去,桂树长得愈发高大,但曾经能让简秋白依靠、遮挡的大树在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了。年岁渐长,欲念斜生,心境已然不似当初。

  手抚上桂树树干,一阵金色光芒从他手心荡开。

  树上的人睁开了双眼。

  “简秋白?”阿淮喃喃出声。

  “你回来了。”他立在简秋白面前,十年过去,对方褪去少年时期的青涩稚嫩,面容虽依旧模糊却隐隐能感受到他的变化之大,身形也高大挺拔,竟比他高出半个头。

  他因简秋白而生,简秋白一走十年,他也沉睡懵懂十年,心智一如从前,干净不染尘埃。

  “嗯,阿淮,我回来了。”简秋白笑容纯净。

  “你想我了吗?”简秋白眼中光芒莹润,笑意盈盈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人。

  “虽然你离开了十年,但对我来说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再次见你,一如昨日,谈不上想念不想念。”阿淮诚实作答。

  简秋白脸上的笑容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我忘了,我的十年不过是你的弹指之间。阿淮,我觉得我们似乎一开始就很不公平,我们明明是宿命中的缘分,偏偏你根本不知道情为何物,你不懂爱,也不会爱人。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一直坚定地、执着着这件事,十年跋涉,每次梦里见你,梦醒后对我都是一场痛苦的割舍,我从来没忘记你。可笑的是,你根本不记得我的脸。千百年后,你或许会在睡梦中将我遗忘,而我?一捧尘土。”

  阿淮没有心,所以没有情,他曾经以为他天性如此,后来学习了诡道异术才发觉了他的异常。桂树的实体中有一个空心的洞,混沌的黑暗在其中游离侵吞。那应该是整棵树的树心位置,而树心没了。

  阿淮缺了一颗树心,所以七情六欲皆化为虚无泡影。

  “不过,阿淮,我已经想到办法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了。”简秋白轻声道,伸出手抚上对面人的脸。

  冰凉的触感在手中传递,柔软的肌肤相贴。

  阿淮睁大眼睛。

  他怔愣地看着面前之人,抬手触碰对方的脸颊,指尖缓慢划过眼睛、鼻子、嘴巴……

  “原来你长这样,很好看。”他轻声叹道。

  他的方寸之地就是简府,所有人都赞扬惊叹简秋白的容貌,唯独他从来不得见,也是遗憾。

  现在看来,简秋白的容貌远超他的名声。

  “哪里好看?”看他这样,纵使自己并不应容颜自得骄傲,此时也忍不住开心起来。

  他将自己的手贴合上阿淮的手,教他抚摸,“有鼻子有眼,阿淮心里不失落吗?我与凡人无异。”

  阿淮眨了眨眼,视线慢慢在简秋白脸上转移,神色异常认真,摇头道:“很好看,不需要有另一只眼睛了。”

  “嗯,世上也只有一个阿淮。”

  简秋白顺势前进一步,另一只手也缠上对方腰间,手上用力,对方就扑倒他怀中。

  像是投怀送抱。

  他低头看他,怀中人也慢慢抬头凝视他的眼睛。

  “喜欢是什么感觉?你总是说我不喜欢你,可是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我最喜欢你。”阿淮道。

  “可是我贪欲太重,不知足,我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么一点。阿淮,你没有心,现在不会懂的。”简秋白伸手捏了捏对方的脸笑道。

  *

  简秋白回来那天,简府里多出了一位长相绝世的仙人。

  仙人一身白衣,和简秋白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不是在书房、卧室就是庭院桂树下。

  简秋白并未向任何人解释过仙人的来历,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大家似乎都有着默契,并不去追问。因为他们心中早已有了猜想,仙人的出现不过是让猜想变为了现实。

  那白衣仙其实就是院中桂树所化为的男子。

  简家公子从小就和那桂树有解不开的缘分,他时常在桂树下自言自语、举止怪异,似乎树下有大家看不见的人。

  现在一切都有了解释。

  简秋白离开十年,再次归来,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不止白起县的人来探望、拜访,遥远的皇宫甚至一道圣旨传到他门口。

  与此同时,简秋白府中桂树化形为绝世男子的消息也一同往外传开。毕竟十年过去,简府老宅早已被啃食成了一个到处有漏洞的木桶。

  今夜月色明亮,像是自天际而来的华贵丝帛散落人间。简秋白和阿淮坐在屋顶上,阿淮将头歪到在简秋白腿上,静静地听简秋白述说他这些年在外的遭遇。

  一开始他的剑术只能应付普通的山贼,但随着杀人越来越频繁,收获的秘书越来越多,他的剑术精进到极高的水平。

  “杀人?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

  “因为欲望,因为欲望大家走上了一条对立的道路,这条路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我想要活着,还想要强大。”简秋白是不介意阿淮听到这些的,从始至终,他在阿淮面前都是真实的。

  他不想骗他。

  “我也会死吗?如果……”

  “我会杀了他们。”阿淮话还没说完,简秋白就握住他的手微笑道。神色坚定。

  “我会杀了他们。”他重复道。

  这件事上,他已经一条路走到黑了。

  丙寅日,宜嫁娶。

  简家老宅大门敞开,无数白起县百姓聚集在街道旁,比肩接踵,纷纷伸头朝简府内探看。

  红灯笼高挂,府内无数穿着华贵的大人物在前厅穿梭行走,而白起县的大老爷竟低眉弯腰地在旁人面前笑容谄媚。

  听说,不止南淮国的皇室派人来了,其他五国也派人前来见证,以示他们对简秋白的敬重。

  明明是简家公子娶妻,但高堂上并不见简家夫妇。他两人和简家族老一行人坐在下方左侧。

  不过,这还不算事这场婚事最怪异的。最怪异的是这简家公子要娶之人,不是什么公主小姐,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凭空出现的、为桂树所化的男人。

  不仅是百姓在议论,府中来参加此次婚礼的大人物们心中也忍不住。

  “听说当年简师前往南淮皇宫教导皇子公主们,一见面,和安公主便说此生非简秋白不嫁,不知她如今感想如何。”

  说话的人是北方部落小国的使臣,当年他们向南淮求娶和安公主,被她大殿上当众拒绝和侮辱,至今矛盾都难以调和。

  “不牢使臣挂心了,公主三年就嫁与左相二公子,至今与驸马恩爱情长,在京中传为佳话。”

  这边争锋相对,另一边的几个国家官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简师娶的是一个男人!没有想到他竟好龙阳!”早知当年就不用美人计了,应该用美男计!

  “简师出生天降不凡,金光盖世,繁花坠枝,传言那男子就是当年那棵桂树所化……”

  简秋白卧室,阿淮坐在铜镜对面,他换上了一身红衣,简单的披发也被挽上戴冠。

  铜镜中,简秋白从身后走来,一身正红婚服,俊美无俦。

  他将手搭在阿淮肩上,上身下压,搂住简秋白的腰,伸手拿起梳妆台上的毛笔,轻轻蘸取石黛水墨,对镜为其描眉。

  “好奇怪。”阿淮皱着眉看着镜中人。

  “怎么都好看。”简秋白放下手中笔,抬起他的头,轻齿轻点。

  这是第一个由两个男人举办的婚礼,所有的礼仪在他们身上都不适用。

  阿淮没有盖盖头,简秋白牵着他的手从卧室穿过庭院来到主厅。

  偌大的院子被人挤得满满当当,院子似乎都变得狭窄。

  两人出场,热闹哄响的大厅陡然安静了下来,莫名的氛围向四周传递,连带简府门口的民众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紧紧盯着简秋白身边男子的背影,急切地想知道对方的面容。

  或许是桂树所化的精怪,阿淮并不会因为众人的眼神而感到半分不适,他淡然地接受着所有人的眼光。

  “成亲不是要拜堂吗?”阿淮问。

  尽管他是精怪,但这些天里也对凡人的婚姻程序的繁琐有了大致的了解。

  “我不信天命。”所以不拜天地。更何况他之后要做的本就是世人眼中的逆天之举。至于高堂,宋云情在简秋白离开一年后便又生一子,对于现在的简家来说,简秋白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一个不可触碰的象征,代表权力、金钱、地位。

  两人走入大厅,一旁的傧相喊道:“白起郡郎,简氏望族,颂行德善,才貌兼备。”阿淮没有来历,对他自然也无法写出什么注解,不过简单的虚假缀词罢了。

  简秋白开口:“淮江之南,归家遇雨。得见仙人,钟情之至。”

  “阿淮,能够遇见你,是简秋白此生之幸。”

  傧相适时喊道:“天赐良缘、无双佳偶!”

  宴席结束后,简府的门就关上了,像是将世间纷扰都隔绝在大门之外。

  婚宴结束,但婚宴带给所有人的震撼及咂摸并未消除。

  第一,细数六国百年,这是第一场两个男人的婚礼,并且其中一人身份不凡,可尊国师。

  第二,那个名阿淮的男子……容颜绝世,世间少见。仙人临世,此话并不夸张。两人站在一起,世间似乎找不到再同他们一般匹配的人。大堂内容貌昳丽的男子与女子并不少,在两人面前却也毫无光芒。

  第三,也是最重磅的一个消息。从出生到现在都被六国注视、觊觎并争夺的简颂,在婚宴上宣布将与爱人隐居于世,不再过问庙堂之事,只愿做一对平凡之人。

  简秋白说到做到,成婚之后,关闭简府大门,任谁求见都将其拒之门外。

  有人想借曾经安插在简府的线人探查一二,却一无所得,整个简府变成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只能进不能出。

  外界风云暗涌,里面的人却一无所知,因为他们正惶惶不安于府内发生的一切。

  翘巧是宋情云乳母的孙女,相比于简秋白,她才真正称得上自小在宋情云身边长大。

  简秋白回来后,宋情云见他身边无人,边自主将翘巧送给了他。

  翘巧做开始是高兴的,对于她们这些奴婢来说,最好的前程就是攀上主子,更何况她攀的还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贵人。

  但她很快就后悔了,因为简秋白看见她的第一面就想杀了她。最后反而是那个桂树精怪开口,她才捡回一条性命。

  简秋白大婚后,简府封锁大门,她才知道她到底入了怎样的无间地狱。

  天还未亮,房间漆黑,她却不敢点灯,摸索着下床,穿好衣服再背上装着钱财珠宝的包裹偷摸打开房门。

  皎洁的圆月高悬于空,中心庭院的桂树往四周无限生长,浓荫将房顶遮盖,坠满枝头的桂花散发出馥郁的花香。它顶端花枝摇曳颤动,似乎勾得圆月也变换了形状。

  莹润皎洁的圆月慢慢黯淡无光,中心开始旋转扭曲逐渐化为一个黑洞……

  只看了那诡异的月亮一眼,翘巧就被吓得收回目光,两只手一只捂住嘴巴,另一只捂着心口。

  相比于桂树的诡异疯长,整座简府的其他绿植都已化为干枯枝丫,光秃秃的,不见半点绿色,像是所有生机都被那棵桂树吸了去。整座简府也变得死气沉沉,像是荒废多年般的模样。

  翘巧觉得这里实在是太诡异了,她不能再待下了,她会疯掉的!简秋白哪里是仙人转世,明明是灭世妖魔!他疯了!

  她要离开这里!

  她躬着腰绕过简府前院来到了后门,脸上露出笑容,双手摸了摸包袱里的东西,吞咽口水,呼出一口气,慢慢挺直腰背向木门走去。

  双手按住木门,她用力往前推。

  木门纹丝不动。

  白色的纹路光亮在黑暗中十分耀眼,它开始剧烈闪动,然后汇集到翘巧掌心位置。

  “啊!”灼热的剧痛从掌心传至心间,她难忍地尖叫出声,整个人往后仰退,重重地跌落在地。

  天上的漩涡睁开了眼睛,将目光投注到她的身上。然后又一瞬恢复原样。

  “喂,你没事吧?”旁边陡然出现一个声音。

  翘巧转头,十几岁的少年满身是血歪头朝她问话,他身后又有好几个下人正抬着渗血的草席往左边走。

  张柳!

  张柳是在简秋白大婚后出现的,通常有他出现的时候,意味着又有数具尸体会从外面运进府中,简秋白会对他们做一些很可怕的事,再将他们埋入桂树下。

  桂树就是这样一天天妖异起来的。

  它根本不是什么仙灵,而是肆虐生机的妖树。

  她白眼一翻,彻底惊吓过度晕倒在地。

  “张柳大人,她怎么处理?一起埋了?”有人小心翼翼问道。

  跟着张柳做事,见识了简秋白的手段,他们根本没有逃跑的勇气。现在已经能为主人着想了。毕竟,在哪里都是为奴为婢。

  张柳用衣袖擦拭脸上的血,皱眉思考,道:“公子的妻子不想让她死,那就是公子没让我把她杀了,嗯……把她丢到桂树下吧。”

  阿淮坐在走廊的台阶下,注视着张柳带人将尸体埋入土中。

  他摊开手掌,掌心一根血线颜色愈发鲜艳。

  他的力量又强大了。

  一个女子被丢在他脚下,他抬头,痴傻少年昂了昂下巴,“你的”。

  “简秋白呢?”他问。

  “不能说。”少年诚实开口。公子有交代,关于他的事,未经允许不能告诉他的妻子。

  张柳走了,阿淮仍旧坐在原地,抬头凝望天上玄月。那是简秋白意象的凝结,化为月亮控制整个空间。

  他无处不在。

  阿淮知道简秋白要做什么,逆天改命,以凡人之身修道,永寿恒昌。

  可是,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妖魔与神仙。他就是一个异类般的存在,简秋白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阿淮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

  “天气凉,躺在地上不冷吗?”他低头看地上的女子。

  对方无动于衷,依旧装死。

  过了会,她快速睁开眼睛,双腿弯曲跪在阿淮面前,上身伏地,“砰砰砰”地磕头。

  “桂树仙大人!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就是一个卑微奴婢,我心不好吃,你们别杀我!别杀我!求您了!”

  “求您了!”女子声音凄厉,似乎带血的尖刀已经架在她脖子上了。

  “我为什么要杀你?”阿淮问。

  “求您了!求……你、不杀我?”翘巧抬起头,额头红肿。

  “我为什么要杀你?”

  “嗝”

  翘巧认真凝视桂树妖的眼睛,心道,你长得确实不想会杀我的人,可是简秋白会杀我啊。

  她继续掉眼泪,“您不杀我,我估计也难逃一死,简公子一定会杀了我的!您帮我求求情好吗!我再也不逃了!”

  “简秋白也不会杀你的。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

  这里的每一处都在简秋白的掌中,要杀一个人易如反掌。

  翘巧瞪大眼睛,沉默片刻,结结巴巴开口,“因为……我想家了。我想回家,我娘亲估计很挂念我……我不想待在这里!”

  “我不想呆在这里!”她猛地站起身,弓腰捂住脸崩溃大吼。

  “你们都是妖怪!你们杀了好多人!你这个妖怪!啊啊啊!我想回家……”尾音带着哭腔。

  “我没杀人。”阿淮反驳。

  “可是你吸食了他们的精气不是吗?否则短短数日你怎么能生长得这么高大?”她瞪大双眼,猛地靠近阿淮,恶狠狠质问道。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就是凶手!”

  “算了,我和你说什么,你们都是手上沾满鲜血的疯子。”她嗤笑一声,表情悲哀。

  “简秋白并没有杀人。”江淮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解释道。

  他起身,向对门的屋子走去。那是简秋白的卧房。

  他侧头,“跟上”。

  话语解释不清,那只能让她看清真正的事实了。

  翘巧踌躇不前,最终冒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跟了上去。潜意识里,她是相信这个树妖的。如果他要杀她,她不会活到现在。

  简秋白的房间正对着桂树,这几天的数具尸体也是源源不断从外面运进他的卧室再埋入树下。

  阿淮推开门,简秋白的房间很大,翘巧觉得整个房间干净整洁到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她跟着树妖阿淮一路往前,对方停在书桌旁的山水画前。只见他手心聚起一股银白色的光芒,然后手心贴近画幅。

  黑红色的光芒爆发,似乎是另一股力量,两者相冲。

  巨大的旋风从画中冲出,翘巧被那风吹得身子歪斜,抬手遮住脸。

  眼前的画中山水旋转扭曲,然后逐渐放大。

  “这是哪里?”

  阴森狭窄的岩洞,他们站在碎石小道上,两旁的水道臭气冲天,石壁上干枯的尸骨被一把铁锈般的剑死死钉住。熏人的臭味从四周扑面而来,她紧紧捂住口鼻。

  刚刚她明明站在房间里的啊……

  “画中玄机,是空间幻术,事实上你依旧在原地,只不过看到的是他人布置隐藏好的另一般景象。”阿淮为她作答。

  他继续往前走。

  翘巧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她忍住恶心,指着墙上干枯的尸骨,道:“他杀的?”

  “不是。”阿淮摇头。

  穿过狭窄的岩洞,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祭坛呈现在她眼前。

  抬头望,祭坛头顶通向天空,似乎无线高远,又似乎咫尺之间。祭坛由圆形石壁包裹,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线条。登上祭坛的阶梯只有一条道路,旁边就是由白骨堆成的小山。

  祭坛上,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像。

  那是树妖的石像!

  旁边似乎站在一个人,又似乎站在许多人。

  翘巧想仔细分辩那人的背影,但只看一眼就感觉自己脑中有无数声音在响,头痛欲裂。

  “啊啊啊啊啊!”

  “我带她来这里,可不是让你杀了她。”

  阿淮的声音响起,翘巧猛地松了口气趴倒在地。

  “我不是说让你别来这里。”简秋白的声音从祭坛上传来,空旷而幽远,撞到石壁上形成回音。

  “我想来见你”阿淮向前走。

  那日拜堂成亲以后,阿淮便没再见过简秋白了。

  鼻尖的尸臭味让他皱了皱眉,他看向路旁由尸骨垒起的小山,又将视线落到祭台上站着的身形单薄的人。

  “拜堂之后不应该是洞房花烛夜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问。

  祭坛上的人沉默了。

  “跟上”阿淮对翘巧说,然后继续往前走。

  路过白骨成堆的小山,他停顿住脚步,“这些人已经死了很久了,最久的一具尸骨死了百年之久。他杀不了他们。”

  那这些天埋在你树下的血淋淋的尸体又是从何而来?翘巧压住心中的疑问,捂住嘴让自己不问出声,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跟在阿淮身后。

  “阿淮,别过来!你为什么不听话?”破除禁制、闯入画中。

  简秋白此刻声音有些慌乱和无奈。

  他们踏上台阶,翘巧依旧忍不住好奇地张望,祭坛之上,黑袍将男子高大的身躯包裹,数具白骨置于地上,似乎形成某种图案和纹路。

  怪异得很。

  阿淮来到祭坛上,黑袍人后退。

  直到他站在巨大的石像前,退无可退。

  阿淮走到黑袍人身后,看了眼石像,伸手拉住黑色衣袍,“值得吗?”

  终于,黑袍男子缓慢转身面对阿淮,黑袍落地,露出简秋白的脸。

  翘巧惊惶地睁大眼睛,捂住嘴努力使自己不发出尖叫。

  简秋白现在的模样还能称为人吗?他和那些枯骨的区别在哪里?多了一层烂皮吗?

  一张脸半边腐烂发臭,另一边干枯可见白骨。一双手没有属于人的血肉,只有硌人的骨节。

  阿淮摸起来很不舒服。

  “你……为什么要来,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的模样。”腐烂空洞的眼球转动,看起来十分恐怖渗人。

  “你为我付出这么多,我不应该不知道,也不能装作不知道。秋白,我不是傻子。”

  “拜堂成婚,我们已经是夫妻。我应该来寻你。”纵使他没有爱人的心,却也知道一件事——此刻简秋白的所有苦难,皆因他起。

  “还有,我来帮她向你问一个真相。”

  “阿淮……”简秋白回望,满心复杂情绪撞入对面波澜不惊的眼瞳。上扬的嘴角又失落地弯下。

  “你想知道什么?”他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女子身上,冷淡疏离又充满了死亡的威压。

  简秋白七年前就不能算活着了。

  十年游历探访仙妖异事,前三年皆无所得。终于,转折点来了。

  他在陈国边境的灵留山脉发现了一座隐居“仙门”,“仙门”主修灵体,弑杀好争斗,门中人人以天下共主自居。在简秋白看来,都是一群疯子在妄想而已。不过似乎正适合他。

  他加入了仙门,正式接触到修行之术。

  最初,一切都正常,练剑、炼体、打坐、吐纳……

  简秋白很有天赋,远超他人。他的师傅不忍看见这么一个天才种子被平庸的修行所耽误,于是将他引荐给门主,教他正式踏入灵修之路。

  所谓灵修,便是抛弃□□,专注于灵魂的修炼,以达到亘古留存的生命境地。

  虽然道路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但目的也算一致。

  只不过,他还是高估了他们。

  抛弃肉身,便要割肉分食,终身泡在血池内“灵修”?

  这都是让他成为口粮的说辞吧。

  察觉不对,他准备离开,但对方早有准备。他们将他抓住,撕毁他脸上的□□,并叫出了他的真名。

  “简秋白,真是等你很久了。”

  自那日天地变异景象发生后,简秋白出生便被世人认为谪仙,尊敬之至。他们则是把他当做天赐至宝,无上良药。喝其血、吃其肉!他们的灵修之路一定能够迈上真正的通天路途!

  这群人执着地盯着他身上的没一块血肉,生机全被堵死,竟没有出路。

  他当真做了他们的血肉神药,承受着刀片一寸存深入肌理的痛苦,被困在阴暗恶臭的血池内,生不如死。

  不!他不能死!

  就算是死!也不应该是这个死法!

  阿淮……

  灵修炼体……

  走投无路,他竟在血池中进行了分离肉身与灵体的修炼。每承受一次割肉之痛,力量便会加深。

  他在承受痛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睁大着眼睛看清吃他血肉的人的脸。他要杀了他们!

  他在血池中力量一天天强盛,于是在他们又一次割他血肉时进行反杀。

  人死在他手里,他却感觉不到愉悦,心依旧沉甸甸的。

  从血池出去,他将门中所有人都屠戮殆尽、一个不留。鲜血染红了门派大殿,沃沃血流浸染每一寸土地。红得刺眼,他们的鲜血相比于血池里的颜色更加明亮鲜艳。

  简秋白弯了弯嘴角,离开。

  他在一条小河边清洗身体,凝视水中丑陋的倒影良久。任谁看见这副干枯白骨、模糊血肉都不会想到是简秋白。

  他抚摸自己凹凸不平的脸,悲哀地想,幸好阿淮无法看清他的模样。

  所谓福祸相依,正是因为有了灵留仙门的经历,他才迈过数年修炼的过程,掌握了强大的力量。

  此后的路途中,伴随着容貌的恢复,杀人这件事逐渐得心应手。

  拿到无数的灵物、秘籍,他构建起一条解决阿淮无心与延长他寿命的解决之法。

  用生死逆转的祭祀术法逆转他的生命历程,或者彻底放弃肉身修鬼道,两者都能让他生命在另一只意义上变长。

  拥有长久的生命,他有无限的时间陪伴在阿淮身边,去寻找那颗七窍玲珑心。

  或者?造一颗心?

  挖出深埋地底的白骨,堆积于祭坛下,施用逆天之术使其复活,以其身体为器皿重建一颗血肉灵心。

  可惜,都失败了。

  他们长出了血肉,却没有生命,像是失去意识的傀儡,拥有□□的玩偶。

  此消彼长,禁术的施用让他的身体一天天破败下去,又变成了当年的丑陋模样。他穿着一身黑袍,用干枯丑陋的手挖剖开尸体的胸膛,缺什么也没得到。

  没有心,没有一颗心脏在生长。

  他在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撞向无望的南墙。

  翘巧咽了咽口水,慢慢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后退。

  杀人、白骨、挖心……

  疯子。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心口,感受心的跳动,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很好看。”阿淮抬手抚摸简秋白干枯坑洼的脸,粘稠的血肉粘上他的手。

  逆转祭术失败后,他明明可以重新将尸体上的力量收回,却将他们埋入桂树下,将自己的力量供他吸食。

  是自暴自弃,是疯狂,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都是因为他。

  世间人人都是粉红骷髅,人皮之下白骨并无什么分别。他见过他最好看的一面,自然也不在意他现在的模样。他们是联系生死、不可分割的,他总说他没有心不懂得喜欢。但世界上除了简秋白,他又在意过谁呢?

  “秋白,我是你的妻子,我很喜欢你。”

  “无论有没有那颗心,我都是阿淮。”

  或许是这两句话起了作用,简秋白身体颤动起来,他低垂着头喑哑着声音沉沉道:“阿淮,我很想和你长久一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阿淮捧起他的头,额头轻触,浅浅弯了弯眉眼,“会如你所愿”。

  简秋白终于敢用手触碰阿淮的衣服,他握住手中的衣角,张开双臂将对方揽在怀中。

  翘巧可没有为两个男人相拥而感动的心思,她缩在角落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逃出这个地方。她才不会听信这个丑陋的魔鬼的话。她将脸埋进双膝中,小心地抬头就对上祭台上死透干尸的空洞双眼,黑洞周围爬满蛆虫。心里恶心,胃里犯呕。

  ——轰隆!

  地动山摇,整个山壁发出轰鸣声响,堆成小山的尸骨堆垮塌,无数断骨向四周滚散。

  ——轰隆!

  祭坛上,石像陡然碎裂,无数碎石恍若从天空降临击落在地,将地上撞出一个又一个坑洼。数道亮光从石像中迸发出,然后照射到石壁上。石壁的符文也发出黑红暗光,将射来的亮光吸收,撼动整座石洞的光波形成。

  “啊啊啊啊啊啊!”

  摇晃得厉害,翘巧弓着腰努力稳住身形,刚松一口气就再次被晃倒,头砸中地上的碎石,脸上血迹斑斑,痛得说不出话来。

  “救我……救我……”她用手撑起上半身,望向树妖的方向轻声呼救。

  一阵轻柔的风将她卷起、包裹。

  风消失了。

  “咳、咳咳……”阿淮跪倒在地,他全身虚幻,全身覆满红色裂纹,身体像神像一般发出各色光线向四周射出。

  “阿淮!阿淮!”简秋白跪在他身侧,神色焦急,却束手无策。他甚至不能靠近他。

  他想造神便为阿淮立碑修神像,现在外界有人却借助神像与阿淮一体而施术来反制他。石壁、祭坛、他,三者力量在此刻合一想要清除外界的入侵力量,但所有的反噬都会回到阿淮身上。

  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他十多年的筹谋就将毁于一旦。

  有人背叛了他。知道他所有的计划、蒙蔽掉他的眼睛、刺向他的弱点……

  “阿淮。”

  神像碎了,但阿淮不能碎。他说过,他会杀了所有危险他的人,包括他自己。

  简秋白站起身。

  “起”,所有白骨悬浮升空。它们越靠越近,最后合成一把玄色骨剑,剑身上还挂着血肉,充满邪气。

  简秋白升至半空,张开双臂,眼神锐利看向骨剑。剑气在空中发出烈烈风声,然后猛地穿过简秋白的身体,然后钉在墙壁上发出刺耳鸣叫。

  ——轰!

  无形气流从简秋白身上爆发出来,石壁“铛”地一声,壁上符文化作粉涅飘落在地。

  旋风从地底升起,阿淮身上金光大盛将整座石洞覆盖。

  “咳、咳”简秋白抱着阿淮倒在地上,怀中人身上的裂纹消失,但身形几近透明。他微张着唇,皱着眉头,十分虚弱。

  简秋白抬头,他们已经回到了简府的小院。阿淮的桂树真身被贴满黄色的符纸,数根木剑插在地上,围城圈将大树围住。

  桂树花叶凋零,只剩干枯的躯干。他们倒在廊道不远处,入目四周都站着持剑凶煞的黑衣卫士,屋檐房顶上站着各色衣袍的人,简家的人站在人群后方一脸惊惶。

  九黎山上的老头换上了干净的白袍,手拿浮尘,仙风道骨。张柳站在他身后,态度恭顺。

  简秋白扫过每一个人的脸,都很熟悉。

  何德何能,天下六国的人都在场。

  “简秋白!你修习邪道、以人祭祀、危害天下百姓,今天我们就要替天行道,灭了你这妖孽和这棵妖树。”

  “十几年前,上天降下警示,你却和这树妖篡改天意,哄骗天下生灵,如今真相大白,准备好受死了吗?”老道左边的中年男人大吼道。

  他本是灵留仙门的小弟子,数十年都不得入道修行,下山回家,再上山只见灵留山门血流成河,山林泥土染红……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如今他一跃成了灵留掌门,讨伐简秋白的主力军。

  “简秋白?简秋白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妖孽!”

  简家纷争四起,他们都不可置信地看着院中那个丑陋的枯骨,那竟是简秋白的真实模样?

  当真是妖孽啊!

  阿淮起身拉住简秋白的手,抬头直视众人,声音清冽,“你是灵留门人?”

  “是、你、你要如何!”被两人盯着,他回想起灵留山门的惨状,气势弱了下去。

  “原来还少了你这条漏网之鱼。”简秋白出声,随后一股黑色玄火在男人身上燃起,他还未来得及挣扎叫喊就化为尘烟消散得一干二净。

  “简秋白!你!”所有人惊呼,心中的狂妄消失,恐惧再次围绕上心头。

  纷纷后退几步,抱团集聚。

  面对阿淮不解的神色,简秋白摇头笑笑,“灵留的所有人都该死,我杀的人都该死。”

  他望着屋顶的众人嗤笑道:“你们之所有没有死,不就是因为我手下留情了吗?”

  有弟子大怒,“简秋白!你欺人太甚,你强闯我们我们师门,偷盗秘籍,杀我师长,其罪当诛!”

  “强闯?不是你们听闻我的名声邀我上山讲学吗?偷盗秘籍?我和你们交换的东西不够多吗?你们既然不给我只能拿走抵偿了,杀人只不过是顺手的事。还有,当诛?你有那个命杀我吗?”

  “找死!”

  黑色玄火再次出现,那个弟子也消失不见。

  “你们要替天行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天下苍生?要论德行善恶,我讲学游历、布施四方,你们谁比得上。”

  “还和他说些什么?这妖孽哄骗天下,还想哄骗我们!”

  “他的状态其实已经到濒临的极限了,别让他拖延时间!”

  简秋白眼底暗沉下来,黑色的玄火其实是他力量外协的证明,只不过他利用起来连杀两人让对面一退再退,他好找出破局之法。

  如果他自己一个人是可以凭着重伤的危险逃走的,但是阿淮在这里。

  他不能走。

  延长生命,不过是为了和阿淮在一起。

  “咳咳咳”剑穿过胸口,鲜血浸润黑衣。

  “道长出手吧!”老道身后人低吼。

  “张柳,布阵。”老道挥动浮尘,数根细小的丝线化作漫天剑雨向简秋白两人袭来。其他人也纷纷发力。

  张柳拿出袖中帆布,向地上人下令:“列队!”所有人举剑奔走,队列变幻复杂。不知何时,诡异的幻音响起。

  他将帆布丢出,落到桂树枝干上。黄色符文纷飞,声响猎猎。地底黑红的泥土扭动,一具具尸骨从中爬出,动作一致向两人冲去。

  “啊啊啊啊!”桂树开始燃烧,竟也是简秋白的黑色玄火。阿淮发出哀嚎。

  “阿淮!”

  这是一场注定会败的局。

  他早该杀了他们,否则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可笑!

  身旁透明身影消失,简秋白目眦欲裂。

  漫天剑雨近身又变为了老道的浮尘,重重地将简秋白拍飞,撞上已变得枯黄焦黑的桂树。

  简秋白咳出黑血,身体扑腾几下便没了动静,屋檐上的众人飞身落到院中,四周的人一同举着武器小心翼翼地逼近。

  “简秋白死了?”

  “这么容易就死了?”想象中的损伤惨重的场景竟没出现,简秋白竟然如此轻易地死在了他们手中。

  “多亏了长丰道长出山,要不是您,我们怎么可能胜得如此轻易。”张柳本是简秋白的人,却最终归顺于老道,并拜其为师。他的反叛,正是简秋白失败的原因。

  有人上前查看简秋白的尸身,还未靠前,一张金色的网就将简秋白和桂树罩住。旁人一触碰,巨大的力量便将其击飞。

  金色光罩中,整棵桂树化为银色粉涅消散,温和而明亮的金光注入简秋白身体,丑陋的枯骨变为了正常人的模样。

  他睁开眼睛,抬手,一颗玲珑发光的美丽心脏凭空出现在他手心。

  “玲珑树心。”

  他找了好久的东西,原来就藏在他身边。

  但是……阿淮已经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