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羽寒的意识陷入了黑沉的深渊,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拉扯着他。
“师哥,醒醒。”
宋羽寒皱眉,缓缓睁眼,重影忽晃着,回过神来时,是城主府的漆木房梁。他想抬手手上一重,挑起了被褥。
什么时候……
“师哥。”
宋羽寒偏头去看,床边赫然立着一名黑袍的年轻男人,怔愣片刻,喃喃道:“你怎么......”
颜离初站在他的床边,宋羽寒的眼角还挂着泪痕,他抿了抿唇,担忧道:“你在哭。”
他的斗笠放在了一旁,窗口大开,窗外的吆喝声已经停了,宋羽寒头有些痛,抬手捂住了额头,已经半夜了么。
他撑起身子,说道:“没事,做了个不太愉快的梦。”
颜离初道:“什么梦?”
宋羽寒摇首不欲多加解释,敷衍道:“没什么。”
他突然想到蝶永宜之前有说过曾经夜闯戊戌城主府,而且没有一人发现之人,正是颜离初。他问道:“你来时没有动其他人吧?”
颜离初摇首否认,靠着床边坐下,床不大,坐下来就能挨着宋羽寒,道:“凡人难以察觉我。”
“那就好。”
他陡然惊醒,还没缓得过来,额角冒着细汗。颜离初心有所感,从怀里拿出一张方帕递给他。
宋羽寒轻拭着额头,一股淡淡的香气袭来。
好香。
他余光扫视了一眼颜离初。
方帕上不知是浸了什么香草,如同松香林柏,熟悉而好闻。
夜色沉郁,宋羽寒坐在床上,心头涌上一股尴尬之感,前脚刚让人走,后脚又当面撞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颜离初似有所感,拿起床头的茶壶,给宋羽寒斟茶。
……宋羽寒抬手拦住,心道你怎么这么喜欢倒茶,说:“不必倒了,哪有大半夜喝茶的。”
颜离初手中动作微顿,放下了茶壶,低声道:“是我叨扰师哥了。”
宋羽寒解释道:“呃,嗯倒也不是……”
他从没应对过这样性子的人,颜离初没化形之前也不这样。
眼神左右来回打探了半天,最后锁定在颜离初方才放下的那壶茶,心下了然,他火速伸手一把薅过那杯茶水,一饮而尽,道:“虽不宜饮茶,但的确……挺渴的,多谢,多谢。”
颜离初一愣,低声笑了一下,眼里泛着细碎的笑意。
他一袭黑衣衬得肤白胜雪,眉眼间勾勒着笑意,灿若星辰,摄人心魂。
不愧是狐族。
宋羽寒搁下茶杯,眼神有些躲闪,轻咳问道:“你这段日子过得还好吗?”
颜离初微微歪头,道:“师哥想我如何说?若是我说不好,师哥愿意留我吗?”
“说的什么胡话,我……”话头一停,他反应过来,“难不成过得果真不好?”
颜离初眼神漂移,扭过头去,淡淡道:“还行吧。”
宋羽寒扭过他的脸,严肃道:“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颜离初淡下了笑意,神色黯然。
空气静默了片刻。
宋羽寒心下一沉,暗道果然!妖族凶险,他不管不顾将其弃之。
重伤未愈,颜离初当时那样的微渺,随时一根重一点的树枝也能轻而易举断送了他的性命。
他不愿意让自己担心,支支吾吾,说不定在那边吃穿用度也要发愁,瞧这一身黑不溜秋的衣服,衬得整个人阴沉沉的。
宋羽寒松开手,呼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了,我不问了。”
真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了。
“不是瞒着师哥,我只是……”颜离初抚上宋羽寒的手腕带的竹镯,低声说:“很担心你。”
皮肤相触时,宋羽寒皱了皱眉,好冰。
“我一切都好。”他反手握住颜离初的手,用余温给他暖着手,道:“妖族这都是什么衣服,衣不保暖,颜色也这样沉郁。”
颜离初道:“方便一些,被染脏了也不容易看见。”
“我觉得你穿白衣应当好看。”宋羽寒笑了。
颜离初浅笑了一声:“是嘛。”
宋羽寒往他手背轻轻屈指弹了一下,道:“我不赶你了,来来回回的,未免矫情。”
颜离初定定地瞧着他,这个客房里狭小的床上,他的影子靠得极近。
正当宋羽寒受不了这气氛要溜走时,却被颜离初抓住了手腕,他缓缓低下头来,额头抵着额头,与他呼吸交缠着。
宋羽寒被他的动作惊的脑袋一片空白,喃喃道:“……你……”
今时不同往日,不管他当时跟颜离初如何亲昵,当时的他也只是只狐狸,而现在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的,简直不成体统,若是被人看见了,干脆直接找个墙撞死算了。
宋羽寒猜想他可能脾性未改,正欲出声提醒,颜离初却像个小动物似的,抵着的头顺着他的脖颈滑下来,靠在他的肩上。
……
宋羽寒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不对,僵在空中的手转了个弯,要说的话也吞回了肚子里,拍了拍他的背。
颜离初满足地吸取着宋羽寒身上清冽的冷香。
说来也奇怪,宋羽寒一身反骨,可不同于他性格的是他身上的气味,是带着雨后松木的清香,高冷又清雅。
颜离初突然道:“师哥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宋羽寒反应过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安抚地再次拍了拍他,缓声道:“即便我想知道,但你不想说便不说了。”
……颜离初摇首,道:“不,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宋羽寒软下心来,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温声道:“好,我听着。”
颜离初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说道:“只不过,我不讨喜欢罢了。我那时一身伤痕无力反抗,他们天天围在一起拿石子砸我取乐,叫我滚,我没有栖息之地,只能每日每夜都缩在恶臭冲天的垃圾堆旁苟且偷生。”
他们……应当是妖族的其他小妖怪,本事不大,架子不小。
宋羽寒有些沉了脸色,他故作轻松笑了笑,道:“谁说你丑?你最好看了。”
颜离初语气一顿,说:“那为何当时要叫我用幻术遮掩?”
“啊,哈哈哈哈。”宋羽寒喉咙里一卡,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一茬,尴尬地干笑几声,“那会儿太年轻了,审美有待提升嘛。”
宋羽寒眼神乱飞,转移话题道:“之后呢?”
颜离初靠着他,继续道:“之后,我被母亲接回,可他们并不喜欢我,兄长们会在没人的地方抽我的鞭子。”
“我常常想着,若是当时你在就好了。”
宋羽寒手指微微颤抖,喉咙干涩。
“师哥心疼我吗。”
宋羽寒心如刀割,怎么可能不疼,低声道:“心疼的。”
颜离初勾起嘴角,道:“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已经杀光了。
接下来,还有……
颜离初眸中光影流动,他直起身子,漆黑的瞳孔里泛着笑意。犹如鬼魅的声音响起:“他。”
宋羽寒一愣,喃喃道:“谁……?”
……
!
突然,一阵熟悉的异香飘过,他瞳孔微微扩散,意识一沉,悄无声息地昏睡了过去。
……颜离初伸出长臂将他揽过来,眼神停留片刻,随后将他安放在床上,抬手抚上他的眉梢,眼皮,鼻梁,嘴唇,微微用力,唇边被摁出红痕。
宋羽寒毫无意识地安睡着,颜离初歪头,忽然话锋一转,吐出几个字:“花言巧语。”
沉默片刻后,颜离初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下来,轻轻问道:“见到树下伤痕累累的我,你难过吗?”
他抚着宋羽寒的衣袖,轻轻地将头靠在了沉睡之人的胸口,静静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眉眼温柔,黑眸沉静。
他忽而闭上眼,像想要弥留住什么已经失之交臂的宝物。
半晌才从齿缝中泄出一声笑声,像是勃然而怒,又压抑了下来,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
那一夜不知怎么过得,也许是颜离初抱他太久,沉迷进安逸的氛围,不由自主地就靠着睡着了,醒来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他摁了摁隐隐发痛的头,下床时,他脚步一顿,只见床头放着一枚古铜令牌,上面雕着看不懂的诡异文字。
他拾起那枚触感冰凉的令牌,颇感疑惑地“嗯?”了一声。
……回想起昨夜的事,他顿感又有些头痛。
“这该怎么办……”
这世间的因果就是如此,不想来什么,就偏要来什么。
之后的两天,颜离初也一直没有出现,他只留下了这枚令牌,旁的什么也没留下,像错觉。
真是错觉也说不定,做梦梦的频繁,有时一觉醒来,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
宋羽寒起身,拉开了窗门,房间里顿时一片光亮。这个角度正好能瞧见茗月楼进进出出的客人。
他观察了许久,除了那几名雷打不动的小厮以外,的确是没有其余人进出了。
时至晌午时,堂内传来了消息,说是茗月楼来交地钱了。
宋羽寒出去时,第一眼见着的不是毕思墨,而是之前路边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
她虽衣着朴素,头发却悉数挽起,显得干净又利落,完全不见之前那副模样。
宋羽寒有些沉了脸色。
瞧见宋羽寒时,她神情闪过一丝慌张,柔着声音道:“贵人,我们又见面了,好巧。”
宋羽寒道:“巧吗?我看不巧。”
她已经稳定了心神,解释道:“幸而得了贵人的指点,我才有机会谋了这份差事,红娘感激不尽。”
宋羽寒心说那你这差事找的好,前脚跟我说了里头死人,后脚就抄起家伙,明摆着说我们是一伙的。
“温羽,你怎么这么能睡……”门突然被打开,周满嘴里还叼着个白面馍馍,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他一时脸色变换莫测,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大中午见到谁了呀这是。”
女人:“……”
宋羽寒:“……”
宋羽寒不欲与她过多纠缠,淡淡地说:“姑娘神通广大,不必谢我。”
红娘像是没有听出两人的讥讽,温声道:“多谢贵人。”
“红娘。”
突然响起一道寒意凌然的声音,这熟悉的声音惊的宋羽寒瞳孔微缩,汗毛竖起。
红娘面不改色的回头对着红衣男子行礼:“忆舒君。”
眼前的红衣之人站在他们身后,眼神古井无波,没有温度,正是宋羽寒所猜测的,毕思墨。
毕思墨黑沉的眼珠一转,视线落到了一旁易容后的宋羽寒身上,声音平淡:“这位是?”
“他是我的远房表兄。”门被打开,蝶永宜走了进来。
她淡淡的说:“忆舒君倒是许久不见你,茗月楼死了人你也不知道。”
“死人?”
他看向一旁的掌柜,掌柜哈着腰低着头,赔笑道:“此时确实是我们做事不周,死者亲属那边我也安排人打点了。”
蝶永宜轻哼,说道:“地钱呢?”
毕思墨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盒,里头装了一张银票。
宋羽寒一直在观察着他,越看越怪,毕思墨虽然平日里不常说话,但那也是出自于他个人的涵养足够高,与冷漠这个词是搭不上关系的,可眼前这人神情木然,动作迟缓。
像是一只人形的木偶。
“毕思墨”递完钱后,便转身离去了,正达门口时,宋羽寒叫了声:“毕思墨。”
眼前人却跟没听见似的,带着手下人头也不回的拐出了大门。
“毕思墨?谁呀?”周满问道。
“没谁。”宋羽寒道。
周满疑惑道:“你说这忆舒君既然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为何还要月月亲自来送地钱,直接差遣个下人来岂不是更省事?”
蝶永宜摇头:“城中商贩基本是差遣下人来送,跟库管那边交接就好了,可他却每次都执意要来见我,见了我却只是给了钱就走,什么也不多说。”
宋羽寒沉默,他垂眼。
忆舒君......
是忆舒君,还是忆殊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