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安静了好一会,裴柠只觉得傅沉延像是凝视了他很久。

  “你也什么?”

  傅沉延单手撑着车门,问。

  裴柠当然不会直说,他生硬岔开话题:“上车吧。”

  傅沉延的态度看起来无所谓,但裴柠就是莫名觉得,他会失望,只不过是已经习惯了。

  裴柠耷着眼皮,望向车窗外。

  所以他才会一时冲动,说了像是中学生表示友好的话。

  不过车开出去没多久,裴柠就无暇纠结这个问题了。

  长途汽车是补觉的好地点。

  但不知是不是裴柠的错觉,自己没睡多大一会儿,车就停在了路边。

  他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见傅沉延靠着座椅,右手搭在了左肩上,眉头微微皱着。

  “怎么了?”裴柠凑近。

  傅沉延不答反问:“会开车吗?”

  裴柠下意识点点头。

  傅沉延说:“那你来。”

  随后他便解开安全带,推开驾驶座的门。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以外的夜幕挂了数不清的、闪烁的星子,手边是连片的旷野,车就停在公路的某一侧。

  风从车窗外灌进来,使裴柠又清醒了些。

  他看着傅沉延用用右手开门,很轻地蹙了下眉。

  傅沉延是左利手。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两只手的灵活程度差不多,但是和他同居了一个月的裴柠清楚,在私下生活的放松状态时,他基本所有动作都会习惯性的用左手,这也算是他为数不多比较好认的特点。

  除非他不是不想用,而是用不了。

  裴柠忽然想起,方才在别墅里,傅沉延避开了钟谨文的触碰,后来临走时,他似乎也是用右手开的门。

  傅沉延坐上副驾驶的动作明显僵硬一些,裴柠将他细微的变化收入眼底:“你是不是受伤了?”

  傅沉延敛眸:“没有。”

  裴柠不信:“真的?”

  他伸出手,轻轻按了一下傅沉延的肩膀。

  不想却见傅沉延脸色微变,闷哼了一声。

  裴柠连忙收回手,有些慌乱地凑近:“很疼吗?我送你去医院!”

  话音未落,脸颊倏地一痛。

  是傅沉延低下头,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不知何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傅沉延那双狭长的黑眸里,只倒映着裴柠的身影。

  反应过来自己被耍后,裴柠狠狠剜了傅沉延一眼。但他被掐得脸颊微红,漆黑的眼睛里染着水光,这一眼不仅没有威慑力,甚至还多了几分可怜,分外惹人心软。

  像小猫抬起爪子,很凶地喵喵叫了两声。

  傅沉延见好就收,言归正传:“有一点。”

  “可你车都不能开了?”裴柠质疑。

  裴柠稍作回忆,他骑的那匹马受惊后,傅沉延来接自己。两人在马场上并排奔跑时,他就是从左侧到傅沉延马上的。

  或许那时伤到了也说不定。

  思及此,裴柠忍不住:“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不早说?”

  傅沉延撩了下眼皮:“和罗向辉比赛前,当时没有很疼。”

  他疼痛的阈值比常人高一些,所以最初只以为是不小心抻到,没想到后面越来越痛,甚至方向盘都握不住,才意识到不对劲。

  裴柠迅速发动了车子:“送你去医院。”

  傅沉延大概是真的觉出疼了,没有抗拒。他安安静静靠在椅背里,大半张脸被笼罩在阴影之下,乍一看似乎只是累了,只有绷紧的唇出卖了他的情绪。

  幸而晚上车少了些,裴柠开得飞快,原本正常的时间生生压缩了将近一半。

  在傅沉延道指挥下,两人去了常年为傅家提供全套诊疗的私立医院。

  医生大概四十多岁,这个点也没有休息,像是习惯了晚上出诊,细致地给傅沉延做检查。

  听到说可能是骑马时伤到的,他讶异道:“一直没处理?”

  裴柠头摇成拨浪鼓:“没有。”

  医生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幸好你们今晚来了,再晚该影响肌肉修复了。你就这么挺着,不疼吗?”

  傅沉延还是那句:“有一点。”

  医生见他嘴硬,他手下微微用力,傅沉延顿时“嘶”了一声。

  “这叫有一点?还不承认?胳膊不想要了?”

  傅沉延轻轻喘了一下:“麻烦您了。”

  谭医生闻言,从鼻子里哼了声。

  傅沉延被按着照拍了DR,确认骨头没问题后,又被谭医生当成现成素材,教裴柠具体按摩手法。

  裴柠解释:“谭医生让我学一点,康复期要经常疏通经络。”

  傅沉延下意识:“不需要。”

  没等裴柠再开口,谭医生便板着脸道:“怎么不需要了?”

  傅沉延此刻恢复了些,又开始嘴硬:“不严重。”

  谭医生吹胡子瞪眼:“你是医生我是医生?不愿意就每天晚上过来,我给你按!用不用?”转头又和颜悦色,“小裴动作很标准啊,是不是以前练过?”

  裴柠礼貌道:“大学的时候学过一些。”

  傅沉延还想矢口否认,瞥见裴柠那双细白的手,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再没说什么。

  肩上被揉了药油,又酸又痛,傅沉延偏着头,蹙起的眉就没展开过。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为了转移注意力,视线落到裴柠身上。

  青年看着谭医生演示,认认真真记手法和穴道的位置。他额前的碎发比似乎长了一点,温顺地垂下来。

  他今天穿得简单,这个角度显得整张脸很小,配上那副好学的表情,拘束中透着纯情,看得人心痒。

  学得差不多了,裴柠最后对着标注好的事项拍了张照,又拿了谭医生给他们开的药酒。

  谭医生则冲着傅沉延抬起下巴:“衣服都脱了我瞧瞧,有没有别的外伤。”

  闻言,傅沉延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下意识朝他旁边看了一眼。

  裴柠垂下眼睫:“我出去等吧。”

  谭医生透过镜片看着裴柠离开,又看了看傅沉延,眼神里带着点意味深长。

  “怎么,夫夫还得回避一下?”

  傅沉延其实没想避着裴柠,甚至后者走得过于干脆,他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

  他解释不出自己什么心思,对谭医生的调侃干脆不答。

  “拉伤可大可小,但都得及时处理。”谭医生正色道,“很多人程度轻,就以为是运动过量导致的肌肉酸痛,这种误判会丧失最佳恢复期,严重的,甚至可能留下后遗症。”

  “这不是以前那些感冒发烧,越硬挺越难受,想恢复就好好听医生的,别仗着身体素质好胡来!”

  傅沉延喉间动了动:“嗯。”

  过了一会,他又说:“您过几天如果去临景山庄,别提见过裴柠。”

  谭医生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叹了一声:“我知道。”

  他看着傅沉延道侧脸,有一瞬间的恍惚。

  第一次被请去傅家时,他还跟在教授身后,头都不敢抬,只记得从花园到前厅都走了很远。

  大脑一片空白,直到看到差点烧成肺炎的少年,知识才重新回来。

  谭医生回过思绪,是啊,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傅沉延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浑身湿透,苍白着脸缩成一团的半大少年了。

  临走前,傅沉延先离开,谭医生拉住落后半步的裴柠,道:“这是我的号码,有什么问题就问,他这个程度恢复起来还算容易,好好养就行。”

  裴柠一口答应下来。

  摊上傅沉延这样的病人,想来谭医生这些年也够头疼。

  这次没用傅沉延说,裴柠主动坐上了驾驶位,吹了一分钟的风,才道:“回家?”

  没想到傅沉延问他:“饿不饿?”

  方才一心关注他的伤,傅沉延一问,倒是觉出饥肠辘辘来。

  他调出导航看了眼距离,回去至少要一个小时以后,怕是得饿扁了。

  裴柠:“找个地方吃东西吧,想吃什么?”

  说着,他拿出手机,找附近还在营业的餐厅。

  这个点不少餐厅都快打烊了,裴柠担心傅沉延不吃24小时的快餐,挑来挑去,最后看到三公里外有家盛华的酒店,顶楼就是餐厅。

  累了一天,裴柠下车以后有些头重脚轻,上台阶一个步伐不稳,撞在了傅沉延背上。

  傅沉延脚步停滞了片刻。

  “抱歉。”鼻尖磕疼,裴柠泪花差点出来。

  过了好几秒,傅沉延才转过来,没什么表情地握住他的手腕。

  一前一后时,这个姿势近乎于拖拽,裴柠有点不舒服,他微微一挣,傅沉延就很轻易地就松开了手。

  但裴柠也没用力,于是手向下一滑,刚好落进傅沉延手掌里。

  两人具是一怔。

  但没人放开,就这么一路牵着上了楼。

  傅沉延的脸很好用,从门童到接待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大堂经理亲自带着他们上楼,开了不对外的包间。

  从上到下都是一副迎接突击检查的样子,裴柠跟在傅沉延身边暗中观察,心里不住感叹。

  关键坐下来以后,傅沉延还真提了好几处不规范的地方。

  裴柠坐在旁边瞪圆了眼睛。

  讲完物品摆放不规范,员工着装有问题,傅沉延终于道:“好了,你去忙吧。”

  大堂经理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出去了。

  裴柠撑着下巴揶揄:“傅总吃个饭也要检查工作?”

  傅沉延:“入住的房客也随时都在检查,连我都应付不了,怎么拿给消费者?”

  裴柠听得胃疼。

  傅沉延提前嘱咐过,时间已经晚了,食材以清淡为主,但味道很好。

  裴柠埋头吃得脸颊鼓起来,倒是傅沉延,不知是不是伤处还疼得原因,反倒吃的速度很慢,筷子没动几下。

  “你…”

  裴柠吃得正欢,听到傅沉延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怎么了?”

  后者深深看他一眼:“没什么。”

  七八分饱以后,裴柠嚼着虾仁一片头,发现傅沉延正在用右手盛豆腐,盘子的位置稍微远了点,因此动作并不顺利。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向裴柠开口。

  不过想想,傅沉延宁可疼到开不了车换他,也不肯明说,现在更得少吃也得逞强了。

  裴柠心中轻叹,假装要吃另一道菜,不动声色将盘子朝傅沉延的方向推了推。

  大堂经理很会来事,发现裴柠芝士挞多吃了两口,临走前就特意让后厨送了一盒过来,笑呵呵地塞过来,说还有其他口味,都是新研发的,一起给裴先生尝尝。

  然而傅沉延是个不和蔼的家长,只发出了一个音节。

  “嗯。”

  到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好在明天不上班。

  将谭医生开的药放起来,两人才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进房间的前一秒,裴柠想起什么似的,抓住了傅沉延的衣摆。

  “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就叫我。”

  毕竟这伤的直接来源是自己,跟着谭医生会按摩也是因此。

  傅沉延:“什么都行?”

  裴柠总感觉他又要坑自己,想了想补充道:“在我能力有限内。”

  傅沉延像是有点好笑:“又不是打石膏装夹板,暂时减少剧烈运动而已。”

  裴柠挑眉:“是吗?真不用我?错过可就没了。”

  “好。”傅沉延还真应下了。他半只脚踏入,朝房间里巡视了一圈,“浴缸放满水…”

  “哦。”裴柠听了一耳朵,就要进去开干,被男人的手臂拦下。

  “浴缸放满水。”傅沉延道,“42度,顶灯开左边的两盏,冰箱里的浴盐放三分之一,再拿一支熏香点上,不要味道太浓的。然后把换下来的衣服拿到楼下,顺便带一瓶酒上来。”

  他体贴地说:“床就不用铺了。”

  空气安静了五秒。

  “砰”一声,裴柠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