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

  男人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阎骁脚步丝毫没有停顿,径直往外走。

  贺德忠心里那种父权被忽略与漠视的愤怒顿时加剧了,他几乎一跃而起,冲门口的阎骁扑去。

  阎骁还未回头,本能地闪避,让贺德忠扑了个空。

  中年发福的男人脚下趔趄,差点摔倒。身上的烟味和酒味捂在一起,像发了酵,难闻至极。

  店里吃泡面的那几人连忙扶住贺德忠,才让他借力稳住。

  贺德忠面子扫地,手哆嗦着指向阎骁:“你给我过来!”因愤怒挤在一起的五官变形扭曲。

  他觉得儿子在挑战老子的威严。

  也觉得后怕。

  突然间警醒,不明白儿子怎么好像一夜之间脱离了掌控,不再怕他,不再问他要钱,还敢还手。

  以前的贺灼在外面横,骨子里却保留着从孩童时代起对父亲的畏惧,在贺德忠面前他往往低头,沉默,忍耐。

  他们父子相处别扭而疏远,贺德忠今晚赢钱后喝了酒,酒精让他的脑子转不动,很晕。

  他现在只想教训儿子,打一顿,打服,打到他向自己认输为止,像他小时候那样。

  但显然阎骁不给他这个机会。

  眼见着贺德忠要动手,阎骁根本没有放任他的打算,擒住对方的手腕施力,贺德忠发出凄厉地惨叫。

  吃泡面的、观望看戏的,听到杀猪般的嚎叫终于反应过来劝架,把贺德忠和阎骁分开,场面乱作一团。

  反观王兰佩最镇定,拿着扫帚站在不远处看着,贺德忠骂她:“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敢打老子了!”

  王兰佩沉着脸,眼神中凝聚着有说不出的仇怨:“打死你最好。”

  “我死了你就痛快了,你甭想!我告诉你王兰佩,老子就要耗着你!不会这么放过你!”

  贺德忠说着竟要动手。

  阎骁比他更快,甩脱了刚刚拦在身前的两人,一把将贺德忠按到在地。

  他眼中漆黑如墨,表情淡漠到平静,眼神也并不凶狠,贺德忠被那双眼睛望着,却不由胆寒,一时失声,咒骂的话堵在喉咙里。

  阎骁见他这样,松开手站了起来。

  他刚才这一下绊住贺德忠摔倒的动作又快又凌厉,在场的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只有王兰佩喊住他:“都晚上了,你还要去哪?”

  “找个朋友。”

  阎骁没再理会她别的追问,拉上外套拉链,大步朝外,走到街口拦车。

  灰色的天空下飘着小雨,出租车里天气预报说今晚最低气温零下一度,降雨概率60%。

  郁应谦约的酒吧离老街较远,阎骁窝在车后座沉默地看了许久的街景。

  车载电台在放粤语老歌,催人入眠,最后他几乎睡过去。

  小憩了一路,也养好了精神。

  酒吧里气氛正热,开放式的包厢正对着舞池,里面群魔乱舞。

  阎骁从一片影影绰绰的灯红酒绿中穿过,被服务生带进包厢,郁应谦热情地给介绍了人。

  “老赵,上回要不是我这位小兄弟开口,你差点儿就买到了假的成化梵文杯,还不快来敬一个?”

  郁应谦对面的男人站起身,一张方圆笑脸,跟阎骁碰了杯。

  对他们这群人来说,钱倒不是问题,问题是花钱买个假货回去后头再被捅出来,显得很傻缺,面子上挂不住。

  现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阎骁观察,他坦荡自若,丝毫不露怯,与人交往也不卑不亢,气质特殊。不用郁应谦再开口,主动有人上来结交。

  喝了几杯之后,再有来灌的,阎骁不动声色拒绝。郁应谦帮腔:“差不多得了,人家才成年。”

  一说到年纪,再联系他的手艺和眼界,众人愈发暗赞这人怕不是个奇才。

  台上的演出换了一茬,场子被炒得更热。阎骁的耳朵被重金属音乐灌满,叫来作陪的小姐少爷当中有个雌雄莫辨的,趁乱窜到了他身边,腻着半边身体往怀里倒。

  阎骁伸手将人隔开,手掌摸到一层细腻的皮肉,心里泛洁癖,默默离席去外面抽了根烟。

  *

  酒吧对面的福云酒楼,五楼大厅的餐桌上,林知乐慢条斯理拆着螃蟹,时间太晚,他没多少胃口。

  这顿夜宵吃得过于隆重。

  原本不在林知乐的应酬范围之内,是他爸林际海的局。陶萍不放心感冒未愈的丈夫,差使儿子过来监督他不能喝酒。

  有谁敬林际海酒,林知乐就张嘴说一句:“叔,不好意思啊,我爸身体不舒服。”

  来人便会知情识趣地撤下杯盏,不再劝酒。

  中途林知乐去了趟厕所,听见身后隔间有道声音在打电话:“……放心吧小姨,我就张个嘴的事儿,厂里正是缺人的时候,不麻烦,不麻烦,你就甭跟我客套了,都是一家人……”

  一阵冲水声之后,隔间门打开,露出老拱那张脸。

  林知乐双手凑在水龙头下,慢条斯理地洗着。

  老拱见是他,极熟稔地过来搭肩。林知乐往旁边避开,“手。”

  “瞧我,还没洗手呢,脏,”老拱反应过来,嘿嘿笑道:“不好意思啊小少爷……”

  林知乐态度依旧不冷不热。

  他走出洗手间后,老拱的面色变了。

  由于林知乐的催促,林际海得以光明正大地从饭局上脱身。

  司机老早在停车场等候。

  父子俩上了车,林际海突然提到老拱:“你是不是对老拱有意见?”

  “怎么得出来的?”林知乐问。

  “他跟我提了一嘴,拐着弯儿提的,来我这边探口风,想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林知乐:“他倒先告状了。”

  既然他爸问了,他也就实话实说:“讨厌他总装作跟我很熟,答应的事也没有办好。”

  没妥当替阎骁安排兼职这件事,在林知乐这里没那么容易过去。林际海问清来龙去脉之后还笑话他,“心眼这么小。”

  林知乐嗯了一声,难得这么较真。

  反倒林际海被勾起兴趣,想弄清楚究竟是怎样的同学,值得他儿子开口安排兼职,没安排妥当事后还要耿耿于怀放不下。

  “就一帅哥。”林知乐说。

  “哟呵,”林际海越发好奇,“有多帅?”

  “只比我差一点点。”林知乐开玩笑说,脑中慢慢浮现阎骁的模样。

  车驶出底下停车场,从旁支汇入主干道,堵在路边。车窗降下,非常神奇地,出现了阎骁的脸。

  阎骁起初并未发现林知乐,外套兜帽戴起,挡住了小雨,也挡住了部分视线。

  发现林知乐后,他拿下衔在嘴里的烟往身后藏。

  等反应过来,先笑了,欲盖弥彰,藏也藏不住,于是把烟头扔脚下,碾灭了。

  两人一个对眼的功夫,道路疏通,司机踩下油门。

  阎骁看着黑色轿车从面前闪过,留下几缕尾气被风吹散,林知乐的脸也随之消失。

  阎骁掏出手机,发现了连串没意义的句号过去。

  “。。。。。。”

  林知乐盯着对话框,嘴角有自己未察觉的笑,回了几个:“、、、、、、”

  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意兴澜珊的雨夜变得多了点趣味,因这短暂不到十秒的街头巧遇。

  阎骁看着手机屏幕,对面又蹦出一行字:“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其实林知乐更想问的是他大半夜独自在外逗留的原因,来做什么,因有打探个人隐私的嫌疑,改变了问法。

  阎骁:“怎么看出来的?”

  林知乐:“脸很臭。”

  阎骁无端被这三个字逗笑,臭脸也变得生动起来。

  “马上回家。”

  阎骁没再回酒吧,在手机上跟郁应谦打了声招呼之后离开,因为有时间可浪费,决定先乘坐公交再步行回家。

  他下车走了一段路,经过便利店,弯腰在柜台前挑了一盒速食。用店里的微波炉加热,坐在窗前吃了顿夜宵填饱肚子。

  时不时有躲雨的人进来,年轻情侣,上夜班晚归的女人……

  店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窸窸窣窣的声音。

  阎骁吃完把餐盒扔进脚边的垃圾桶,在玻璃门后张望片刻,见雨势渐渐变大,扫码买了把最便宜的十元雨伞,骨架单薄,伞面透明,使用寿命不长。

  他在雨里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亮着暖色灯光的便利店被甩到身后。

  在拐角处时,阎骁意识到身后有人。

  他借着右侧理发店的反光玻璃门看到了男人大致的模样,穿深色夹克,竖着衣领挡风,身高一米七左右,身形壮实。

  两人同行了一路,阎骁没有直接回家,反而绕道上了网吧的铁楼梯。男人则继续往前走,畏畏缩缩地前后张望,闪进了暗巷。

  男人去的地方不偏不倚,正是贺家小卖部的后门口。

  网吧在四楼,陡峭的铁楼梯一路向上,阎骁站得高也看得远,正暗笑自己想多了,就见那盏破旧的窄门拉开,王兰佩露出小半个后脑勺,男人一股脑儿凑上去。

  两人挤作一团,挤进了门内。

  门很快又合上。

  阎骁被面前的一幕冲击到,站在铁楼梯上冷静了片刻。

  脑海中闪过近日来王兰佩的种种不对劲,以及她和贺德忠吵架的内容,串联起来,都说得通了。

  妻子出轨,丈夫有所察觉。碍于面子,丈夫没有把事情捅穿弄得人尽皆知,选择私底下发泄,两人多次动手打架。

  阎骁推开网吧门,选择在里面过一夜。

  一夜冷雨未停。

  清州市的冬季正式降临,多日雨夹雪,天空阴霾。

  终于等到雪后初霁,气温有所回升,魏芳趁班上小崽子们课间操时间捂鼻潜入教室,前后开窗通风,辣条薯片各种零食被热空调捂出的臭气得以流窜出去。

  阎骁因身高排在班级队伍最末,像个老大爷随着广播内的音乐舒展手臂和大腿,眼睛时不时看向前方某个圆圆的后脑勺。

  林知乐回头张望,被太阳晃了眼。

  此时的家具厂——

  老拱蹲在办公室犯愁,他往厂里塞人的事被拦下来,答应小姨的没做到,往人事那边递了几条烟,才问出卡在大老板林际海手里了,想破脑袋,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火急火燎联系林知乐,但林知乐再也没回过消息。

  两人聊天框内的对话停留在多日前,是林知乐求他办事:“我同学的兼职麻烦拱叔多费心。”

  末尾还有补充:“很重要的一个同学。”

  如今两人的立场彻底调转过来。

  此时的民政局——

  贺德忠在门口反复确认银行卡信息,确定转账成功,自己收到了钱,黑着脸跟王兰佩进去申请离婚登记,办理手续。

  王兰佩净身出户,倒贴了四万块才达成最终目的。她回到家收拾行李,除了衣服和个人用品,别的什么也不带走,拎着行李箱上了男人的车。

  贺德忠继续烂在麻将馆里,如今新添了桩玩法,赌马。好事者笑他绿云压顶,他跟人打得不可开交,被人扶起来又喝得烂醉如泥。

  王兰佩同学聚会偶遇老同学,旧情复燃,随人远走高飞的事,不日就在老街一带流传,成了众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笑话。

  贺家小卖部濒临倒闭,货架蒙灰,无人光顾。

  家里沦落成垃圾场,阎骁每日回家就像开盲盒,贺德忠的衣服袜子沤成一摊咸菜,或是烟灰乱飞在沙发、地板上,厨房冷不丁出现老鼠蟑螂,叫人永远猜不到打开门之后是何种乱象。

  期末考试后,一中组织学生补课,寒假被占用了大半,阎骁在家的时间越发少。

  来年开春,贺家小卖部正式关闭,撤掉了招牌,阎骁也从二楼搬出去,离开了老街。

  他找了个新地方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