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一段距离,阿盖尔·迪威科被甩在脑后,彻底看不见了。
阎骁握着兰格的手,感觉掌心软绵冰凉,像一滩白色雪糕在指缝间缓慢融化。
兰格也意识到自己出了一手的冷汗,力道很轻地在他掌中挣了挣。
阎骁拿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替他擦干净,不带任何狎昵意味,手帕纹路仔细扫过掌心,带走了汗液。
弄完,阎骁把手帕抄进口袋,问道:“冷吗?”
兰格被风一吹,打了个寒颤,低低地嗯了一声,之间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那我们早点回去。”阎骁说。
两人并肩而行,两人没再牵手,穿过餐厅的后门。
兰格感觉自己从刚才僵硬麻木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手指勾了一下阎骁的袖口,提醒道:“茶还没喝。”
阎骁拧着的眉头舒展,听闻后不觉笑了笑,“还惦记这个呢?”
“算了吧,下次再来。”
“88鲁卡。”兰格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强调。
阎骁看了看他,无奈妥协:“知道了,去喝茶。”
服务员按点单时的要求,把伯爵茶送到了餐厅外面的一号桌。阎骁问兰格要不要,兰格摇头说是给他点的,怎么也不肯喝。
阎骁只能独享。
茶的味道尚可,不过他心思不在上面,牛嚼牡丹几口灌完,好比喝白开水。
兰格这才说起:“刚刚那个人……是我的……”
“父亲”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毕竟这层关系仅存在于血缘中,没有得到任何承认。
连兰格本人也不认可。
阎骁搁下茶盏:“我知道了,不想说就不说。”
他拿起围巾给兰格戴上,“你不也说了吗,都是不相干的人,没必要费心惦记。”
银色长发柔软地溜走,掠过清浅的栀子花气味。阎骁顺带替他整理了衣领,问:“婚礼上有想邀请的人吗?”
兰格想了想,说:“班尼。”
“好。”阎骁说,“我会记得给他发邀请函的。”
车停在马路另一边的树荫下,过马路时,身后有人在看他们。
阎骁察觉到视线回头,衣着华丽打扮得像洋娃娃的女孩从餐厅内追出来,满脸憎恶,手里拿着木弹弓,那原本是餐厅挂在墙上的装饰物。
她捡了颗石子,用弹弓弹出去。
不过她显然是个新手,不怎么会用,石子没飞多远就下坠。
最近的一颗,打到兰格鞋边。
阎骁饶有兴味地挑了下眉,猜测:“迪威科的小女儿?”
兰格说:“应该是。”
阎骁替兰格拉开车门,自己再从车头绕回驾驶座上,乜一眼还在拉弹弓的小女孩,啧了声,问兰格:“她认识你?”
兰格也不清楚,看现在这架势,多半是认识的,不知从大人那里听说了什么,对他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和仇恨。
阎骁俯过身,替兰格系上安全带,眼里溢满戏谑,“我们兰格好可怜,居然还要受小孩欺负。”
兰格被他说得窘迫,埋头整理头发和围巾,装作没听见他的调侃。
阎骁设置手动驾驶模式,慢悠悠转着方向盘倒车。
女孩站在路边,冲副驾驶上的兰格继续吐舌头,锲而不舍地发射石子,一颗一颗全落空。
车子偏倚原本的方向,突然朝餐厅的位置冲过去。
女孩傻眼地看着开过来的车,受到过度惊吓,甚至忘记了逃跑。
微弱的日照没能将前两晚的积水彻底蒸发。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响声,带起泥沙和水迹。
一时间,水花四溅。
女孩吐舌头的脸、蓬蓬的裙摆、拿弹弓的手,遭遇了从天而降的洗礼。
车子碾过水坑后,飞速驶过,往另一个方向开走了。片刻,车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崩溃尖叫:“啊啊啊啊啊——”
副驾驶座上的兰格同样被始料不及的事情发展方向惊呆,直到后视镜里的粉色人影在视野中变成一个小点,彻底看不见,他才转过头来看阎骁。
阎骁莞尔:“我一般不跟小孩子计较,但喜欢礼尚往来。”
“送她一点小礼物。”
笔直的车道通向前方,两旁大树遮天蔽日,把稀薄的太阳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流光,覆盖在车窗上,映衬着阎骁那张脸,冷硬的下颌线和深邃的眉眼被柔光虚化了几分,变成温和无害的样子。
让兰格看得有些失神。
“看我做什么?”阎骁偏头撞上他的目光,笑得散漫:“想批评我啊?”
兰格搭在膝盖上的手,虚空地握了握,“谢谢。”
“主要还是看不得别人欺负你。”阎骁的眼神不似作假。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思维发散,突然凭空设想,“你说要是我们早点遇见,会怎么样?”
兰格不由顺着他的话问:“多早?”
“你还在读书,没念大学之前,或者更小,还在念学前班……”
阎骁被自己不切实际的假设逗乐,中二属性发作,“我这个人从小侠肝义胆,说不定会罩你,你能在学校横着走。”
兰格仰着白皙的脖颈,“真的吗?”
“真的,求求我就好了,多求几次。”阎骁勾着嘴角,“我耳根子软。”
兰格低头,也跟着笑了笑。
过了会儿,他说:“我小时候经常转学,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我们认识了也会分开,做不了太久的朋友。”
“怎么会,”阎骁满有把握地说,“我找人很拿手。”
或许是因为白天见过迪威科,还有从他口中提到的郦澜夫人让兰格感到介意,晚上兰格睡得不太安稳,梦到以前的一些事情。
梦境中时间线混乱,出场的人物混乱,有学前班的老师,有也高中年级主任,小街上的杂货店老板。
梦里他住在溽热潮湿像蒸笼一样的小屋里,母亲经常不回家,他独自趴在书桌上复习,书本上的字符凌乱,扭曲变形,叫人看不懂意思。
有一只小鸟喜欢飞到窗台歇脚,它长着浓密的黑色羽毛,展开后翅膀上有团形状不规则的灰。
兰格看着它飞远,瘦削纤薄的身体也跟着探出窗台,渴望如它那般飞出去。
还梦到帝国三皇子,梦里他不叫阿兹亚·温柏斯,是另外一个让人记不住的名字。
兰格背着书包走在路上经常看见他,对方身形比自己高大,肩宽腿长,把校服穿成痞子样儿,头发剃得很短,留一层看上去会扎手的青茬。
兰格看到他有点怕,但没办法避开,两人总会有交集。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身后,有时会突然叫住他,抛来一根玉米,一袋牛奶或面包。
兰格不知道什么时候接受了他的靠近,两人会一起穿过升腾着热气的小街回家。
梦里兰格不再害怕alpha的靠近和接触,他们共享一碗酸梅汤解渴,被他堵在墙角接吻。
兰格被摁着后脑勺,抵在陈旧的木柜上,嘴角发痛发麻,迎面的热意将他紧紧包裹着,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憋红了脸,却没有抗拒,任凭湿漉漉的吻落在腺体周围,喉咙里发出了自己听了也会脸红心跳的呻/吟。
alpha的手揽着他的腰,牢牢地支撑他的身体不下滑。
出租房的铁门被猛地打开,郦澜夫人愤怒的脸出现在门外。兰格被吓得缩成一团,alpha挡在他面前,后面的场景更加混乱。
兰格被惊醒,窗外一片漆黑。没有完全拉拢的窗帘边缘,洇着模糊的路灯光晕。
好像梦里大声哭喊过,连带到现实中,喉咙也又干又涩,如同被刀片划伤。床头柜上的温水早放凉了,吞咽下去有醒神的功效。
看时间,早上六点零七分。
兰格推开卧室门走出去,忽然想去花房看看那几盆栀子花。
庄园老管家还没回来,三皇子又不爱管事,佣人们起得都要比以往晚。兰格在路上没有碰到其他人,只有白袅袅的晨雾,微风中带着清晨的寒意。
玻璃花房挨着花圃,里面灯光充盈,有人在。
阎骁躺在宽大的藤椅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身体随着藤椅的节奏轻轻摇晃。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撩起眼皮看向门口。
兰格身形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压根没料到会有人。
阎骁等了等,对兰格说:“进来。”
藤椅旁还有条窄窄的小板凳,兰格坐下,瞥见旁边长势不错的栀子花,看来被园丁或者阎骁照顾得很好。
阎骁望向他眼下淡淡的乌青,问:“醒这么早,又做噩梦了?”
兰格点点头,想到光怪陆离的梦境内容,还有不合时宜的吻,面对梦境里的主人公,兰格感到了尴尬,眼神回避。
“也不全是噩梦。”
“要是你做噩梦太频繁,经常睡不好觉,我让家庭医生来看看,给你开点安神的药。”
兰格没有拒绝。
“殿下,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被吵醒了。”
“出什么事了吗?”
“算好消息。”阎骁眼底一片清明,换了个姿势继续躺,伸手摸了摸栀子花叶片。
今晨四点不到,利休通过赫西蒙体内的监控仪发现他与一个陌生号码联系,顺藤摸瓜,追踪到了甘若寺。
是近两年来帝都星香火兴旺的一座古寺,前去朝拜的人络绎不绝。
“今天下午有安排吗?”阎骁问。
“没。”
“跟我去佛寺吗?”
阎骁点了点光脑,投屏到半空,星网上关于甘若寺流传较广的几张照片弹出来。
殿宇坐落在巍峨青山中,俯瞰是万顷松涛竹海中的一抹白。
还有不少游客举高香、敬神明的图,人人皆有所求,面上全是虔诚。
“就当去散心了,求点什么也好。”阎骁说完,故意问兰格:“你想求什么?”
“别人有的求姻缘,有的求学业,有的求前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