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等到怪物都被消灭了,我的爸爸妈妈就能回来了,对吗?”

  明亮的审讯室内

  男孩的声音在沉寂的空气中响起,尾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此刻,同处一室的警察们已然从震惊中回过神,他们面面相觑地看了一眼彼此,神情沉默。

  其中一名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员张了张嘴,还想要问什麽。

  但犹豫了许久後,他最终只是闭上了嘴,低头把桌上的三台手机装进了证物袋内,同时往旁边一放,遮住了手边的法医解剖报告。

  无论黑泽翔太所陈述的真相,多麽光怪陆离,诡谲难辨。

  唯独一件事,他们警方可以百分百确定。

  ——根据DNA的比对结果,那两具尸体,确确实实是黑泽夫妇。

  换句话说,这个男孩的父母死了。

  剩下的,不过是法律上对他量刑的差别而已。

  但这样的答案,他们又该怎麽说出口?

  是回答,‘黑泽翔太,你的证词和证物我们会认真检查,请耐心等待’。

  还是指着法医的解剖报告,告诉对方,不好意思,从现实生物医学的角度来说,你的双亲可能发生了异变,但确实死透了,没有‘回来’的可能性。

  顺便,如果不介意的话,请配合我们做个精神鉴定?

  不,即使对方再聪明丶早熟,也是一个十二岁的孩童。

  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未免太残酷了一点。

  他们是警察,又不是魔鬼。

  所以,这个问题……

  还是交给真正的魔鬼侦探社吧!

  一时间,衆人望向由香织的眼神,写满了加油和同情。

  是啊,该怎麽回答呢?

  由香织静静地与黑泽翔太对视。

  黑发少女长时间的沉默,让男孩微微睁大了眼睛。

  黑泽翔太心中的不安逐渐加剧,某个更加现实丶不敢细想的答案,跟着缓缓浮出水面。

  有没有一种可能,从来没有怪物?

  又或者,他动手消灭的,就是真正的——

  不需要其他人回答,某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我丶我是不是亲手……”

  黑泽翔太的眼眶倏然变得通红,捏着少女袖口的手指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男孩用力吸气,就在他脸上如同面具一样的冷静,即将碎裂开来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脑袋微微一沉,有一只手掌很轻地搭了上来。

  “没有那种事。”

  少女干净的嗓音从上方落下。

  由香织蹲下.身,掌心落在男孩的头顶,很轻地抚摸了一下。

  黑发少女的嗓音很平静,脸上也没有多馀的同情或是不忍。

  她只是单纯地注视着男孩。

  由香织湛蓝的眼瞳映着阳光明亮的光泽,一直看进黑泽翔太的眼睛深处,仿佛在透过表层,和这个身体里的男孩的灵魂对话,

  “翔太,不用担心,那些怪物会被消灭的。”

  “他们会一个也不剩,等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来接你吧。”

  “带你去见爸爸妈妈。”

  黑泽翔太怔怔地看着由香织,他的眼眶通红,身体也跟着剧烈地颤抖。

  “…………姐姐。”

  “呜呜呜,姐姐,姐姐……”

  男孩擡手,用力擦着眼睛。

  他抽泣着,下意识张开手臂,想要扑进由香织的怀里。

  就在这时,一只缠着绷带的右手突然从旁边伸来。

  太宰治精准地抓住了黑泽翔太的後衣领,跟拎猫似地,把小孩原地提溜了起来。

  “嗨嗨,真是不错呢,让人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某个鸢眼青年仿佛没心的大魔王,笑吟吟地弯起唇角,棒读一样说道。

  黑泽翔太惊恐地打着泪嗝,

  “……你干什麽!讨人厌大叔!放手!我要告你虐待儿童!”

  “嗯嗯,说什麽呢,我才不是那种魔鬼哦。”

  太宰治微笑地说道,然後下一秒,他就拎着小孩一个大跨步。

  鸢眼青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出现在审讯桌边,一把将黑泽翔太摁进了平冢刑警的怀里,脸上还保持着亲切爽朗的笑容,

  “来,请尽情地在这·边·的·怀·抱·里哭泣吧。”

  “别客气,这可是横滨警局的王牌刑警,如同父亲一般广袤胸肌的怀抱哟~”

  惊恐挣扎的黑泽翔太:“……呜呜呜!!!”

  没有胸肌只有烟味的平冢刑警:“……”

  由香织:“……那个,太宰,翔丶黑泽君好像快窒息了哦。”

  “嗯?没关系的,阿织。”

  太宰治微笑地扭过头,笑容如三月暖阳般灿烂,

  “这个年龄段的小鬼很皮实的,稍微断气一秒两秒,也无所谓。”

  “多吸一点臭烘烘二手烟,反而能健康成长哦!”

  其馀人:“……”

  审讯室的警察们瞅着被自家上司的烟味熏晕,头顶开始冒魂的黑泽翔太,集体往後退了一步,齐刷刷地投来了敬畏的眼神。

  ……魔鬼啊。

  不愧是魔鬼作风,凶暴的武装侦探社!

  “我说你们……”

  被迫提供父亲怀抱的平冢刑警嘴角一抽,额头‘啵’地一声,迸出一条硕大的青筋,往上跳了跳,

  “——抽烟怎麽了?!抽烟得罪你们了吗!”

  “对抽烟的老刑警放尊重一点啊!混账!”

  明明只是想破个案,结果被疯狂无视加牵连的刑警先生,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这一刻,继上次某侦探社的姜发青年怒吼之後,半个横滨警局又听到了,他们可靠的老前辈,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的吼叫。

  半个小时後,被熏晕的黑泽翔太,成功被警察们送进了警局的医务室。

  不出意外的话,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会活在警方的监控范围。

  更不用说,之後还要配合警方的证词整理丶视频搜查,以及最後的精神鉴定。

  “最好的结果,应该是送去福利院吧。”

  横滨警局门口

  平冢刑警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对询问的由香织说道,

  “那个小鬼的情况很复杂,但考虑到年龄,家庭法院大概会重新审查他的旁系监护人,然後把人送过去。如果没有愿意收养的家庭,那就是福利院了。”

  若是连福利院都拒绝了接收,就剩下特殊的少年院了。

  不过总归,能有一处遮风避雨的屋檐。

  “这样啊。”

  由香织点了点头,对平冢刑警道了声谢谢後,和太宰治转身离开。

  中年刑警没有说话。

  他站在警局门口,望着两人的背影。

  就在由香织和太宰治即将走远时,男人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了两步,开口叫住了黑发少女。

  “……请等一下,沙条调查员!”

  “还有什麽事吗,平冢先生?”由香织转过头。

  此时,明亮的阳光穿过周遭的建筑体,在地面投下一块块斑驳的阴影。

  而由香织就站在太阳底下,光线毫无掩饰地映出了少女有别于常人的精致五官,和近乎苍白的皮肤。

  平冢刑警望着前方的黑发少女,心中突然一跳。

  说不出什麽原因,就像是某种奇异的第六感般,平冢突然就想到了黑泽翔太的供词,以及那些手机视频中,竖瞳猩红的怪物。

  “……平冢先生?平冢横尾先生?”

  一道青年的嗓音传来。

  分明是清朗好听的声线,却让中年刑警猛地一惊,在回过神的瞬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鸢眼青年泛着凉意的目光。

  平冢刑警愣住。

  他本能地低下头,顺着太宰治的视线望去。

  下一秒,平冢惊愕地发现,不知什麽时候,自己的右手紧紧地按在了腰间,插着警枪的位置,一副戒备拔.枪的模样。

  “抱丶抱歉!莫名其妙就……”

  平冢刑警悚然一惊,忙不叠地松开了手,背後冷汗直冒。

  怎麽回事?!

  身为一个警察,竟然对一个市民摆出拔.枪的警戒姿势,他的脑袋到底是哪根筋出了问题!

  不想干了吗!

  中年刑警在心中疯狂怒骂自己,感觉脸皮都要僵硬得掉下来了。

  更不用说,对面青年望来的视线,明明平静如湖水,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可怕,让他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但好在,另一位当事人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由香织再一次开口问道,

  “平冢先生,叫住我们,是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啊?哦丶哦!”

  黑发少女这一声,就像某种放心的信号般,让平冢刑警绷紧的神经骤然一松。

  男人顿时如劫後馀生一样松了口气。

  他定了定神,表情略显尴尬地说道,

  “咳,沙条调查员,其他的事情我不会多问的,只是有一个疑点,我有点想不通。”

  由香织:“疑点?”

  “没错。”谈到案件,平冢收敛起了脸上的不自在,露出了属于警察的锐利表情,

  “沙条调查员,杀死黑泽夫妇的……真的是黑泽翔太吗?”

  由香织闻言,眼睫微不可见地一动。

  黑发少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询问,

  “为什麽这麽说?”

  平冢刑警想到发现的线索,微微皱起眉,

  “是那个老鼠药。”

  “沙条调查员,按照鉴定科的药物分析,黑泽翔太使用的老鼠药是白色的药粉,平时确实没有明显的味道,但是一旦加到汤里,遇热就会産生臭味。”

  那样明显的气味,只要嗅觉没有出问题,就一定能闻到。

  黑泽夫妇喝汤的时候,不可能毫无察觉。

  更何况,在服下老鼠药後,人的身体会出现剧烈的中毒反应。

  呼吸加速丶腹痛,鼻孔出血……在历经数小时之後,才会痛苦地窒息身亡。

  整个过程中,黑泽夫妇应该有无数次求救的机会才对。

  但不要说是救护车电话了,周围的邻居甚至没有听到一句喊救命的动静。

  如果是被绑住手脚,堵住嘴巴无法出声,那黑泽夫妇的四肢上,应该有尼龙绳绑过的痕迹才对。

  但尸检结果却是,以上这些都没有。

  为什麽?这不符合常理。

  难道是黑泽翔太说谎了?他没有下毒,杀死黑泽夫妇的另有其人?

  平冢刑警想不通。

  但他很清楚,敷衍了事不是侦探社的作风,而且,以由香织和太宰治的能力,他们不可能没有察觉。

  因此,平冢刑警一直忍耐到现在,才避开其他人,向侦探社寻求答案。

  由香织看了一会儿平冢。

  片刻後,黑发少女移开了视线,轻声问道,

  “平冢先生,你到现场的时候,公寓里吃饭的碗筷和锅具应该还没有清洗。”

  “黑泽翔太下毒的地方是味增汤,你还记得,碗里和锅里的味增汤,还剩下多少吗?”

  “……剩下多少?”

  平冢刑警一怔。

  他不明白黑发少女为什麽突然提到这个,但还是回忆了一会儿,肯定地说道,

  “碗里的汤全喝完了,锅具内的话,只剩下不到半勺的量。”

  之所以会这麽肯定,那是因为鉴识科在调查现场时,没有在洗碗池边的下水口,检测到毒药和味增汤食材的痕迹。

  再加上解剖後,尸体胃内的食物残渣量,他们可以确定,黑泽夫妇两个人把汤全部喝完了。

  由香织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那麽,平冢先生,以你的常理人情判断,你觉得,在什麽样的情况下,黑泽夫妇会在闻到了汤里的气味後,依旧把味增汤全部喝完?”

  而且一口不剩。

  即使是毒发了,也没有求救,更没有惊扰邻居。

  为什麽?

  平冢刑警怔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由香织,警察的直觉一般,一个难过的丶悲伤到近乎绝望的答案,缓缓浮现在他的脑中。

  “再说一个线索吧,平冢刑警。”

  太宰治的声音响起。

  仿佛是印证男人脑中的答案一样,太宰治语气平静地说道,

  “黑泽翔太的那三台手机,虽然算是个不错的手段,但从成年人的视角看来,手法相当的粗糙。”

  “不管是藏在衣柜里,还是冰箱上,花瓶背後,都是一些只要留意,就能发现的地方。但凡被监控的人稍微细心一点,计划就会败露。”

  “但这三台手机足足在位置上摆了一周,中途还时不时被黑泽翔太取出来充电。”

  一次没有发现,可以说是幸运。

  两次丶三次,之後的每一次,都是幸运吗?

  难道那对严谨和敏锐的审计员夫妇,都没有发现吗?

  太宰治说到这,很轻地叹了口气,近乎明示地说道,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们真的没有发现好了。”

  “还有其他的情况,比如,在黑泽翔太最後一天的视频里,黑泽夫人已经持刀,站在了自己儿子的床头,却没有动手,你认为是为什麽呢?”

  “明明有更可口的肉在,黑泽先生又为什麽,宁可蹲在冰箱前啃骨头,也不去吃上一口真正的美味呢?”

  太宰治轻声问道,

  “平冢先生,你觉得是为什麽呢?”

  平冢刑警傻呆呆地站着。

  由香织和太宰治接连的提示和询问,如同一把把尖锐的刀具,猛地划开了案情的表象。

  于是更多超载的丶难以想象的信息量,跟着喷涌而出。

  以此还原的事实,几乎让平冢的大脑停摆。

  一个让人想要哭嚎流泪的事实,就这麽毫无预兆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因为——”

  平冢刑警几次开口,终于嗓音沙哑地说出了答案,

  “因为,黑泽夫妇猜到了。”

  “他们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也发现了,黑泽翔太的试探和自救计划。”

  【“——爸爸和妈妈对我说过,先下手为强。在被杀死以前,就要反过来,先保护自己。”】

  在被杀死以前,先保护自己。

  那是黑泽夫妇教育儿子的守则。

  所以,直到最後,黑泽夫妇又是抱着什麽样的心情,喝下了那些有毒的味增汤的?

  又是抱着什麽样的心情……看着儿子,然後闭上了眼睛。

  而现在,这对父母直到最後一刻,也要死守住的事实,他们又能告诉那个孩子吗?

  告诉那个以为自己是在消灭怪物,拯救爸爸妈妈的黑泽翔太?

  平冢刑警沉默着,沉默地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有脚步声从背後传来,部下远远地跑来,提醒平冢之後的案情会议,男人才回过神。

  他用力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如此重复了数次之後,平冢刑警才声音沙哑地缓慢说道,

  “我明白了,无论如何,这桩案件的凶手,确实是黑泽翔太。”

  “如果最後……他之後的领养程序,我来想办法。”

  平冢刑警说完,用力抹了一把脸,对由香织和太宰治点了点头後,转头走进了横滨警局内。

  男人离开得太快,以至于没有听到,黑发少女眨了下眼睛,打算补充的最後一句——

  “其实,这个事实是否要隐瞒黑泽翔太,已经没有必要了。”

  现在,真正的问题不是眼前的案件。

  而是背後的情况。

  比如——

  【像是这样的情况,横滨还有多少?】

  仿佛是回答由香织的疑问般,下一秒,两声急促的手机铃声,分别从由香织和太宰治的口袋内传出。

  “哦,看来国木田君那边,已经调查完了呢。”

  太宰治说着,毫不意外地转过头,和由香织对视了一眼。

  两人动作一致地掏出手机。

  在摁下接通键的瞬间,国木田独步和中岛敦的声音,同时在听筒内响起,落入由香织和太宰治的耳中。

  对面的背景音一片混乱。

  敦的那一边,还夹杂着女人尖锐的尖叫。

  【“太宰,沙条,你们赶紧回来,事态很不妙,侦探社会议室见!”】

  【“……香织姐,这边的情况糟透了,有好多人丶说什麽,什麽‘大家都是假的,被替换了’,还发生伤人案件,总之,总之快回侦探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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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知线索:

  黑泽夫妇真正的死因

  作为动手的凶手

  还是不知道

  比较好

  国木田和敦那边

  好像发现了

  不得了的情况

  横滨,又要不太平了

  PS.

  布局的是谁,聪明的小天使应该发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