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阴冷湿黏的地宫里盘腿坐下, 沉思似地耷拉着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蓦地刮起一道劲风。回头,绥狐恰好踉跄倒下, 衣襟敞落,雪白的锁骨处竟破了个洞, 血汩汩流出,浸得衣袍更加靡艳。
林元枫顿了顿, 还是上前搀扶住她, 将她半拥进怀里。
“阿姐。”
绥狐微弱地喘了口气, 攥住她衣袖,低声问:“你怎么在这?”
“我来看看你。”林元枫垂眼瞧着她那道血流不止的伤,目光晦涩,“阿姐这是怎么了?不是说要在这静养几日的吗?”
“哼。”绥狐却冷嗤, 意味不明地怒骂了一句, “好个青晏宗, 还真是阴魂不散。”
“阿姐是遇见青晏宗的人了?”
“嗯。”绥狐似是不愿多谈, 头往她怀里一靠,修长的脖颈露出, 没有半点掩饰的孱弱姿态,只道,“抱我去那里吧。”
林元枫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但片晌未动, 只静静盯着她,一只手搭在她肩侧,指节心不在焉地勾了一勾。
地宫内幽光溟蒙, 她藏在黯淡的阴影里, 用玉簪高盘起的乌发下, 微尖的耳廓竟显得有些锋利。
绥狐蹙起眉,声音低沉了几分。
“南臻?”
林元枫这才将她打横抱起,往地宫深处走去。那儿有张墨石床,色黑如漆,剔透光滑,间有云雾白纹,但凑近看,这些并非花纹,而是密密麻麻的咒字。
昔日绥狐被钉在九十九尺的地下镇压,后长碑阴蚀松动,她得以解脱,竟反过来将这座长碑雕琢成石床,借上面经年不散的死气修养。
“南臻。”
被放到墨石床上后,绥狐攥着她衣袖,突然开口。
“留在这陪我。”
林元枫默然一瞬,才轻轻应道:“嗯。”
她靠着石床冰冷的边缘,径自坐在了地上,随意屈起一膝,身子微斜,目光仍是落在绥狐身上。
后者却甚是安心似的,蜷伏着阖上眸,狐狸入眠的模样。
林元枫想了想,问:“既然两次都被玉守阶识破了,那阿姐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绥狐唇轻扯,复又睁眼看她,二人视线交汇,心思各异。她忽而支起身子,靠在了她肩上,粼粼银发散落,温顺地淌在二人身上。
“那玉守阶不是挺喜欢你的么。”她压低声音,喉底探出几分阴森的谑意来,“既然如此,就不难办。”
林元枫面色不变:“阿姐的意思是?”
“若是你,她总识破不了了。”绥狐轻飘飘的话语里尽是噬骨的恨,“无论如何,就算她不能为我们所用,也非死不可。”
林元枫眼皮微跳,但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郑重道:“我明白了。”
绥狐见她应得乖巧,靠在她肩上深深吸了口气,才放缓声音道:“看你跟着她时,我心里总不痛快,现在你回来了,我才觉得好受些。”
她抬起头,捧着她的脸细细打量了片刻,狭长的眼一眯,低叹:“南臻啊,也只有你一直陪着我了。”
林元枫避开她的注视,又按下她的肩膀让她躺了回去,轻声说:“阿姐,你还是好好休养吧。”
她落下眼帘,白皙的脸在浓重的阴影里越显诡谲。眉的弧度微微收敛着,似是冷硬,似是温和,语气却平静如初。
“我……陪着你呢。”
四周完全静了下来,晦暗的地宫里唯剩那些地蜍幼体躁动不宁的咕噜声,一阵接着一阵,似是脉搏的震颤。
绥狐已经陷入了沉眠,锁骨处的血洞也在慢慢愈合。
林元枫靠着石床,眉眼微冷地捻了捻自己的手指。不多时,霍地起身,快步离开了地宫。
***
明明才被带回这司幽鬼域里不到两日,可出了外头,却觉恍如隔世,连眼瞳都被刺得有些作痛。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伊始,她便没有自己赶过路,全凭他人带着。现下乍一离开鬼域,站在黄沙漫天的风口,竟有些怔忡。
林元枫轻叹一声,摒了杂念,从里襟取出一份叠得厚厚的绢帛来。这是她离开前从宫殿里顺出来的。
铺开绢帛,上头赫然是份经路图。她纤薄的指淡淡摹过帛面,停在了芒谷一地。
瞬息,通身化作一团黑漆漆的云,往此地腾空而去。
所幸这具身体的修为虽不高,但赶路的本事倒不小。只是到底没有玉守阶带着她那样快,费了好些工夫,才觑见芒谷的踪影。
翩然落地,仰起头仔细嗅了嗅,未免有点泄气。再寻到那日抵达的洞府,放眼一瞧,果然只余狼藉散乱的打斗痕迹。而玉守阶么,当然早就不在这了。
她抿了抿唇,又取出经路图,记下位置后,化云飞向远处。
良久,耳边潮声翻涌,已然到了凫鹭屿前。
跃身入江,挥爪劈出一条路。行至数步,水帘方现。
她想起自己身上的真言咒,不由得皱眉。但都到了此处,只得想着办法应付过去了。
很快,便有一道清亮的声音透过水帘传来,带着点惊喜。
“啊,是你啊!”
林元枫一愣,怔然看着面前水帘倏地散去。她站在岸上,梳着双髻的绛衣少女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怎么是你?”林元枫眨了下眼睛,“明机道长呢?”
“他同玉道长去了澄明山,我便听他的话在这儿守门。”少女道,“方才我一直趴在岸边,正无趣呢,就见你来了。”
“原来如此。”林元枫暗自松了口气,应付眼前这条锦鲤,倒是比应付明机道人容易多了。
“听玉道长说,你留在芒谷解毒了,我还说呢,她怎么不陪着你自己跑回来了。”少女嘀嘀咕咕的,“原来多热闹,这一下,人全走光了。幸好幸好,你又回来了。”
林元枫微诧,按理说玉守阶大可直接说姜岐子是假扮的,她被魔物捉走了,可眼下这样扯谎,也不知出于何故。
不过此事虽然古怪,但这好歹给她留了点方便,免得这些人怀疑她的身份。
她便暂且不细究,眼眸一转,向面前人打听:“你方才说澄明山,他们去澄明山做什么?”
“吓,我以为你能猜到哩。”少女正了色,有些愁苦似的,“玉道长她……你也清楚,再这样下去迟早会丧失心智的。澄明山么,我也不陌生,当年我家道长就是在那里点化我们,让我们得以摆脱邪魔之躯的,包括他自己也是。只是……”
她无奈地摊了摊手,“玉道长身上的魔气这样怪异,也不知能不能祛除干净。”
“那,跟我们一同来的玉无荒道长呢?”
“他,原本是要一起去的,但突然收到宗门派来的急令,就匆忙赶回去了。”
林元枫眯了眯眼:“什么急令?”
“这我就不清楚了。”少女努了努嘴,“好像是什么什么门遇袭了吧。”
林元枫低头,状似无意地瞥了眼自己的手,锐利的指甲缝间,还残留着殷殷血丝——这是不久前搀扶绥狐时沾染到的。对方的伤,似乎也有了解释。
“好姐姐。”她忽然露出点笑意来,说,“这澄明山我听都不曾听过,还劳烦你将地方给我画一画,指个路了。”
“你要去寻你家道长?”
“嗯。”
“也是,毕竟你们……”少女略有深意地止住,笑了笑,“且等等,我去取笔墨来。”
半晌,江面再起波澜,涟漪荡开老远后,又渐渐归于沉静。
***
一路奔波,总算到了那所谓的澄明山。林元枫闭了闭眼,果真探寻到了几分玉守阶的气息。
这儿与寻常山脉相似,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是山上没多少参天的古树,倒生着漫山遍野的花,红紫交织,花瓣卷曲合抱,墨绿的叶片倒肥大,规整地平展着。晴天蜺翠,日光迷濛洒落,暖烘烘的,风簌簌作响,林元枫站在其间,胸口竟有些发闷。
澄明山么,的确澄澈明净,半点污浊的阴气也无。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按住心口,寻着那道若有似无的气息,往山顶走去。
有人却比她先有动作。
才走到半山腰,便见眼前白影一闪,褐衣道人悠悠现身。
“小犬。”他似乎并不惊讶,捋了下唇上胡须,沉叹道,“你还是来了啊。”
老道人的眼睛太犀利洞彻,林元枫不愿与他对视,只问:“不知玉道长此时身在何处?”
“她么,正在洗濯魂身,就在这山顶泉中。”明机道人说着微顿,却又意有所指地反问了一句,“你真要见她吗?”
“嗯,要见。”
“她并未封闭五感,只是暂时还醒不来。你要见她,恐怕也与她说不上话,所为何事呢?”
“有人要害她。”林元枫不禁握紧手,用指甲用力掐了掐手心,尽量让自己说得慢一些,“我要去救她,告诉她。”
“如此,那好吧。”明机道人依旧平心静气,仿佛并不怎么在意,缓缓地点了点头后,竟就这样让开了,“你上去后,试着与她说一说,她总能听见的,但不要过分扰攘。”
林元枫行了一礼:“多谢道长。”
随后径自越过他,往山顶走去。没走几步,却又被他唤住。
“小犬,我为你们二人算过一卦。”
林元枫一僵,回头看他:“那卦象是什么?”
明机道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彼其代之,虚实不褫。你与她,是有缘的。”
林元枫挑眉,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要紧的话,闻言放下心来,只对他笑笑,旋即转身往山顶赶去。
有缘?自然是有缘的。她可是专程为了她而来,要将她原本悲惨的结局着力改变的。
……
她步伐愈渐轻快,山程遥远,越往上越陡峭,连那些遍地生长的灿烂的花都没了,仅剩乌青的石堆和几丛矮密的草茬。
行至山顶,却有雾气弥漫,几乎遮蔽视野。她放慢步子,破开湿润的雾向前探去,没多久,大雾渐渐变得稀薄,冷色的光隐隐约约映在眼前。
再往前去,风过雾散,环绕的石壁间,一泓云似的清泉赫然点落在其间。而泉水中间,正浮坐着个雪衣乌发的女人。鬓发和衣袍都被水汽打湿,贴着削瘦的身子。
她双眼紧闭,瓷白的面上似乎很是苦痛,神色并不安稳,呼吸更是几不可察。
林元枫在岸边静静凝视她片刻,这才迈入泉中,蹚开水朝她走去。
泉中清气盎然,显然叫她待得甚是吃力。每一步,都像走在尖刃上,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终于,她来到玉守阶身前,有些虚弱地倒在了她盘起的膝上。
少顷,她抬起头,手指轻轻抚过女人的下颌。
“玉守阶。”她低喃,嗓音微哑。
而后身子前倾,缓缓地印上了那片冰凉薄淡的唇。
胸口被异样的情绪填塞着,那一瞬,她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她闭上眼,一只手堪堪扣住对方的后颈,又用舌尖推开紧闭的唇瓣,轻巧地滑了进去。
搅弄纠缠,扣住后颈的手也在轻慢地摩挲着。
简直,像在玷污神明那般肆无忌惮……
作者有话说:
打个啵,这个世界过了这么久两人怎么还没do上呢!(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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