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时还是从那个漩涡似的风门穿过, 出来后,抬头看一眼天色,不免顿住。

  明明在里头觉得时间没过多久, 这一进一出的,居然已是深夜了。

  林元枫低头轻嗤, 再看一眼身侧的玉守阶。女人闭着眼,喉头微微动着, 似在忍耐不适, 这副冷冷淡淡的禁欲模样倒与方才看到的木像有些相似。

  她凑近她, 冷不丁叫了一声:“玉道长。”

  玉守阶旋开眼皮,揉了揉鼻梁两侧:“怎么?”

  “我突然想起来,你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个关于司幽鬼域来历的故事了。”

  林元枫背着手,老神自在道, “如果那座像是明桑古国的百姓立的, 那她应该就是那位为他们斩下暴君和国师头颅的灵修了。”

  她捻了捻手指, 嘴角微勾, “也只有她这样的人物,才有可能被百姓立像供奉吧。”

  “嗯。”玉守阶点头, “是常有这样的事。”

  “那,玉道长可有被百姓立过像?”林元枫挑眉,不禁揶揄, “会不会哪天我走着走着, 就遇见你的塑像了。”

  玉守阶闻言,转头很是认真地看她一眼,带着点笑意道:“要是真遇见了, 还烦请你给我添两炷香火。”

  林元枫愣了愣, 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自己说玩笑话。

  “一定。”她轻咳一声, 想起什么似的,又撇开了话题,“说来,那灵修的塑像腰间还别着两把剑……两把剑,一般是要用来做什么的,也不嫌带着麻烦吗?”

  玉守阶表情却淡了下去,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声音也跟着压低了几分。

  “此谓,双剑休是非。”

  “这又是什么说法?”

  “灵修腰悬双剑,一剑为灵剑,专斩邪魔鬼祟,而另一剑则为凡剑,可斩世间人。”她道,声音在廓然天幕下显得甚是空灵,“因为灵修若要斩杀凡人,必须也要用凡人的身份、凡人的剑去杀,如此,世道才不会乱。”

  “这样么,真麻烦。”林元枫忍不住嘟哝。

  玉守阶垂眸,轻叹了一声:“修行就是这样麻烦的。”

  她手上长剑尚未入鞘,腕骨一转,以剑尖抵地,又不紧不慢地开始画阵。

  阵形才显了一半,她却突然停手,若有所思道,“说来,我从前在一处崖洞里拾到了一把剑,甚是凶煞。”

  “有多凶煞?”

  “想来,定是一位很厉害的邪魔留下的。”玉守阶回忆片刻,皱眉,“宗门里竟只有我一人能拿起这把剑,哪怕是资历最高的长老,都没有办法接近它。”

  林元枫有些诧异地笑了笑:“只有你能拿起来?该不会是因为它第一眼看到的是你,所以认你为主了吧?”

  “不,我虽能拿起它,却觉得它在手里有万斤重,根本没办法挥动它。想来,邪魔之剑,能用它的也得是邪魔才行吧。”

  玉守阶有些无奈的,“至于为什么宗门里只有我能拿起它,我也不清楚,这世间总有许多无法说清的事。”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如风一样,说不出的淡漠寂寥。

  林元枫微顿,神色也跟着正经了几分:“那这把剑呢?”

  “封存在了宗门禁地里,以防被有心的邪魔盗取。”

  “有心的邪魔?”林元枫笑了笑,“玉道长就不怕我知道了,去……”

  “你不会。”

  玉守阶笃定道,悠悠睨了她一眼,这才低头继续画起那没画完的缩地阵。

  “况且,光是宗门的禁制,你恐怕都进不去。”

  林元枫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不免冷哼一声,懒得再搭理她。

  ……

  夜深了,浸了雨的街道湿漉漉的,石板上泛着淡青色的天光,淋了水的梅子一样。

  甫一回到易州城,她们先是去了白日停放马车的地方,确认它没有被旁人牵去后,这才往彭王观的方向慢慢走去。

  因为下着雨,街上原先那些挂着的灯笼也都被取了下来,但仍有不少人撑着伞,提着那盏铜灯,游走在漫漫城道上,锣鼓声作伴。

  这样的仪式,也不知要办多久才能结束,大抵要弄到这易州城中的百姓安心为止吧。

  路途遥遥,光走着太无趣,玉守阶能气定神闲地不开口,但林元枫忍不住,总要向她打听些什么。

  边走边问,这才知晓不久前她与玉无荒说的那样“地底下的东西”是何物。

  此物名为地蜍,专门生长在宗门驻地的地底下,吸附灵修在修行时摒弃的欲望为食。

  据说它千年为白卵,待破卵而出时,就会进入灵修的梦境中,悄无声息地将其吞食后取而代之。

  但目前为止,尚未出现过任何关于地蜍吞食灵修的记载,也没有人见过地蜍破卵而出的模样,关乎它的传说玄之又玄,甚至不确定它是否真的存在。

  只是没想到,居然会有邪魔将它作为目标,屠了一个又一个宗门。

  林元枫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屠杀宗门都不是目的,那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你说,那个邪魔会用地蜍来做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空气湿黏而潮冷,让她忍不住用手搓了搓鼻尖。

  “唔,地蜍会吞食灵修……但他明明都能以一己之力屠杀整个宗门,何必大费周章要利用这些地蜍来吞食灵修呢?”

  “或许,是想要拿来炼什么东西吧。”玉守阶淡淡道,“不过我也没听说地蜍的用途。”

  林元枫看她这么气定神闲的模样,不免闷声开口:“玉道长,说不定以后天下就因此大乱了,您老人家怎么都不见慌的?”

  想了想,又笑着说,“也对,还有问仙一术可以用嘛,想来,没有邪魔斗得过已经得道的仙的。不过……”

  她倏地隐去笑意,有些不解的,“这些被屠掉的宗门,它们的宗主不是也可行问仙一术吗?为何还会失守呢?”

  “很简单。”玉守阶道,“因为这些门派都尚未有灵修飞升成仙。”

  “啊?”

  “要想成仙,资质、修为、悟性还有时机缺一不可。”

  简而言之就是,很难,还要靠运气。

  林元枫轻咳一声:“好吧。那,敢问青晏出了几位大仙?”

  “有记载的,五位。”

  “还有没记载的?”

  “不好说。”

  林元枫点头,这个世界,确实有太多不好说的事了。

  “看来,这魔物也是有掂量的,若是对青晏这样的宗门下手,定是有去无回了。”

  玉守阶看她一眼,没搭腔。

  城中灯火被靡靡细雨遮得暝暗,幽涩的光线下,女人神情平静,不知是默认,还是另有不可多说的隐情。

  林元枫盯着她仔细揣摩了片刻,觉得还是默认的意思居多。

  而后行至彭王观山下。跨过重重台阶,却不想青晏宗的弟子仍在此处,差点和他们撞上一个照面。

  林元枫刚要躲避,就觉得自己后面的衣领子一紧,整个人竟就这么被玉守阶提着飞向一处高屋残留的半边檐脊上。

  二人便坐在那儿,静静俯视着底下走来走去的小弟子们。

  “他们在做什么?”林元枫支着脑袋问。

  玉守阶道:“清除那魔物留下的秽气,免得城里的百姓来了此处被侵染,损害身体。”

  那些弟子在,玉无荒自然还在。他不知从何处走出来,信步来到他们中间,面色沉稳地吩咐些什么。

  林元枫分明看见,他往她们这儿看了一眼,并非无意识的乱瞥——他的目光在玉守阶身上停顿了一霎,似是留恋,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见状,她原本懒洋洋的动作一僵:“你加了障眼法吧?”

  “不然呢?”

  “那他为什么还看过来……”林元枫皱眉,埋怨似的嘟哝了一句,“怎么总觉得他清楚你踪迹啊。”

  玉守阶闻言,莫名笑了声:“你想知道?”

  “什么意思?”

  她不言,倏地抬手往身后一抓,手腕灵活一转,指间竟凭空出现一张符纸,在寒凉的夜里簌簌扑动着。

  林元枫一怔,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玉守阶轻轻一吹,那符纸便蓦地烧起来,很快化为灰烬飘散在茫茫空中。

  底下的玉无荒身形明显僵滞住,片刻,才又回头,往这里扫了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看着总有点失落。

  “我曾与他定有同行之契。”玉守阶捻了捻指尖,道,“可随时知晓对方踪迹和状况。”

  林元枫挑起一边眉,不再看底下的人群,转头,视线停留在了女人清越出尘的侧脸上。

  怪不得,初见时玉无荒说消失就消失,也不怕她真把昏迷不醒的玉守阶给吃了,原来是暗地里留了东西盯着。

  “那,你刚刚将这符……”

  玉守阶转眸看她,乌眼珠深邃淡漠,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动:“契约已除,以后他就不知晓了。”

  林元枫顿了顿,想开口,但被对方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中只觉古怪。

  而底下人群渐渐散去,只有玉无荒仍站在原地,背对着她们,身形孤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静默少时,还是幽幽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我记得你说过,青晏宗的宗主还是你,是什么意思?”

  “青晏的每位宗主,除却由众长老授命外,还需经得灵脉的认可,如此,行问仙之阵时,自青晏飞升的各位仙祖才会应召。”

  “所以,你们青晏宗的灵脉,并没有认可他?”林元枫犹疑的,“还是只有你能行这问仙之阵?”

  “嗯。”

  她闻言却皱眉,目光沉沉望向远处。

  这个世界原来的设定肯定是悲剧,玉守阶的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可她明明怀有无上的问仙术,按理说再厉害的邪魔也拿她没办法,那她为何又会落得一个需要玩家去改变的悲惨结局呢?

  难不成,害她的并非邪魔,而是……

  沉思间,身侧人忽然动了动身子,原先半竖着的右腿放下,端端正正地盘起双腿,一个打坐的姿态。

  林元枫对此并不陌生,笑道:“玉道长又要补灵了?”

  玉守阶闭上眼,只说:“宗门所在之地,灵气大多充沛。”

  意思就是,不补白不补。

  毕竟,她刚从那阴森森的鬼地方出来,灵力必然损耗不少。

  林元枫知趣,本想不再打扰对方,冷不丁几颗豆大的雨点掉下来,她仰起头,悻悻道:“雨又下大了。”

  玉守阶闻言眼皮都未睁一下,交叠的手微动,很快一道无形屏障罩住她们,能听见雨落下的声音,却再无方才冰凉的触感了。

  林元枫这才老实。

  就这样坐了一夜,雨也停了。清晨熹光破云而出,群山新翠。

  往山下城道走去,那驱邪游会竟然还没完,一大早的,昨日见过的那支花花绿绿的队伍又开始在街上敲锣打鼓地巡游着。

  开头仍是两位扮小鬼的孩子,而后是道人、妖魔鬼怪。人头攒动密集,看似没什么变化。

  只是当队伍行至中间时,昨日是个白衣男人手握长鞭抽着那个关在笼子里的邪魔的,今日却换了个青衣女人来鞭打。

  其余没变,独这一处变了,难免叫人生疑。

  玉守阶没什么反应,倒是林元枫非要一探究竟。

  问了身旁的老妪许久,才得知昨日那个白衣男人扮的正是那位开创彭王观的先祖彭王,而今日这青衣女人扮的,则是彭王观前前任宗主鱼素。

  这两位,都是彭王观出的厉害人物,生前斩魔无数,平定一方。而后者鱼素则更有离奇之处,易州城内至今还流传着关乎她逝世前的听闻。

  据说她算到自己将要离世时,特意将自己关在了一处洞府中,让门中弟子七日后前来收尸。然而当石门再次被打开时,洞府内却空无一人,唯剩鱼素的衣物。

  若是成仙,理当会有符谕降下,这是灵修飞升之际留下告知门内众徒的东西,然而正是因为没有,此事才显诡异。

  由此众说纷纭,彭王观内弟子有的认为是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尸首叼去吃了,有的则认为是她自己死前施法自毁,但易州的百姓则都坚信她是得道成仙了。

  故而,鱼素在易州城中还有个称呼,谓之为鱼半仙。

  不管如何,人没了,这倒是真的。

  如今驱邪游会上请人扮作这两位,也是想震慑下暗处的邪魔,叫他不要再作祟了。

  林元枫听完后不免腹诽,整个宗门都给杀光了,有这样的本事,谁还怕你这门派的先祖是谁?

  但还好,或许这样厉害的邪魔对这些普通百姓没什么兴趣,否则她们来时,见到的应该就是一座空城了。

  作者有话说:

  补灵相当于充电,所以每次玉道长要补灵,就相当于她快没电了。这个世界的大反派也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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