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一时寂静。

  毛笔被搁在玉雕笔架上, 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紧接着,才听见燕行露那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响起:“进来。”

  林元枫坐在太师椅上, 闻声敛眉,一言不发。

  门被推开, 来者步伐轻快,显然对这里轻车熟路。

  “师傅——”脚步声突然停下, 少女有些犹疑道, “这位是?”

  “她就是陶相。”燕行露口吻随意的。

  “陶大人不是因病暂退了吗?”

  “她病好了, 没人与你说起过吗?”

  少女嗔道:“我这几日都在文林馆内,甚少见人。师傅真是的,既然里头有人,又叫我进来。”

  她说着莲步轻移, 林元枫只闻到阵阵甜腻的芙蓉香朝自己袭来。

  她知道对方正在走近打量自己, 便往旁伸手, 端起那杯自己平时面圣议事时根本从不会动的茶水, 掀开杯盖慢慢啜饮了一口。

  茶水已经冷了,再好的茶叶没了温度, 那味道都是极其苦涩的,乍一过舌,头皮都跟着发麻。

  但她面不改色, 低垂着眸, 将茶水一点一点饮尽。

  “见过陶大人。”少女突然出声。

  林元枫这才放下茶水,颔首应道:“嗯。”

  “久闻陶大人威名,今日才得一见。”少女笑嘻嘻的, “果然正如她们所言, 秀外慧中。”

  林元枫挑了下眉:“久闻?”

  “师傅与宫里的女官常跟我提起你。”少女说着顿了顿, 终于发现不对劲,“咦?陶大人,你的眼睛……”

  林元枫还没什么反应,燕行露便不轻不重地开了口,道:“好了,这本书你拿去,看完了再来找我。”

  少女被她的话转移去了注意力,很是委屈的:“师傅不来考我功课吗?”

  “眼下我哪有什么功夫,去吧。”

  “……是。”

  待少女离去后,林元枫持着那瓷盖,漫不经心刮过杯口一圈,淡笑道:“圣上好雅兴,养了只黄鹂鸟在宫里呢。”

  燕行露问:“吃味了?”

  林元枫放下茶杯,依旧笑着:“哪儿的话?只是回都前,臣总忧心圣上操劳过度,现下看来是臣多虑了。都有闲工夫收徒弟了,想来圣上在国事上也是游刃有余。”

  燕行露轻叹,衣袂摩挲间,她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林元枫虽看不见,但其余感官甚是敏锐。

  觉察到自己正被女人的阴影笼罩着,唇边笑意倏地散去,又拿起那杯冷掉了的茶水喝了起来。

  燕行露却伸手拽住她手腕,轻轻松松夺下杯子搁在一边,话里明显带着笑意:“还说没吃味?这么夹枪带棒的,你哪回吃味不这样?”

  林元枫抿唇,将头扭到一边,片刻才幽幽道:“臣眼不能视,脾气也差了许多,为圣上辅佐朝纲已是极力勉强。若再侍于君侧,只怕常会惹恼圣上,您找个可心人在宫中排解寂寞也好,免得在臣这里讨个没趣。”

  “这又是什么话?”燕行露俯身半拥住她,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莫名带了点淡淡的惆怅,“没有别人,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林元枫闻言转过头来,毫无焦距的眼睛直直盯着她,许久才眨一下眼皮,缓慢迟钝,再没有从前的灵性狡黠。

  “这不是自怨自艾。”她扯了下唇,语气甚是凉薄,“只是情爱一事历来皆是如此。如今你对我的愧疚更重,而我看不见了,许多事做不了,性子只会越来越古怪。时间久了,彼此总会觉得疲惫,总会厌烦。与其如此,还不如干脆就只做这君臣,也省得日后相看两厌。”

  燕行露深深吸了口气,仍半拥着她,指尖反复擦过她的唇侧。

  “雀枝,不信我吗?”她嗓音微哑,“日后相看两厌,你就是这样想我们的?”

  “你都骗过我一次了。”林元枫淡淡道,“还叫我怎么再信你?”

  燕行露闻言静默许久,才收回了手,晦涩道:“是我的错。”

  这个话题就是横在两人嗓子眼的一根尖刺,稍微动一下都是喉头发苦,连话都没办法再说下去。

  林元枫并不想多提,但这件事又怎么能不多提?

  光是她看不见的这双眼睛,就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当初自己是如何被重重欺瞒,乃至拼命策马也赶不上见家人最后一面的。

  她不恨,怨是有点,但更多的还是心累。

  林元枫轻叹一声,不愿再这样僵持下去。

  她拂袖起身,行礼道:“时辰不早了,臣请告退。今日圣上也多有操劳,早些歇息罢。”

  燕行露沉声应道:“好。”

  往常她总会以宫门落锁为由劝她留下,这回倒是没话了。

  林元枫垂眸,凭着印象,一步一步往门口慢慢走去。

  飞霜和策雪仍陪侍着她,此时就奉在门口。

  她走了几步,估摸着离门那里不远了,正欲出声叫她们进来接自己,身后却冷不丁响起足音。

  而后腰身一紧,整个人被拢进一个温热的怀里。

  林元枫一滞,反应过来后无奈地笑了笑:“圣上这是又舍不得了?”

  “我说舍不得,你就会留下么?”

  “不会。”

  这声回得斩钉截铁,与她平日里在早朝上据理力争的模样并无差别。

  燕行露低叹一声,埋首在她颈窝处,高挺的鼻尖反复蹭着她柔嫩的脖颈,喷洒而出的呼吸炙热沉重。

  林元枫被她弄得痒的不行,想推开她,但手抬起来后,又默默放下了,只往旁边偏了偏脑袋。

  “她是楚国的静宁公主,与她做师徒,也是出于邦交的考虑。”燕行露轻声道,“这事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你若想知道,下次得空再与你慢慢说。”

  林元枫:“……嗯。”

  “至于其他的,我都不会再逼你了。”

  她说完,突然在她的后颈烙下了一个滚烫的吻,停留许久,情.欲与苦痛悉数纠缠,仿佛要透过薄薄一层的皮肉,叫她们的灵魂在其间契合。

  林元枫面色淡然,袖管里的手却悄悄攥紧了。

  燕行露又抱了她片刻,才将飞霜策雪二人唤进来。

  “明日见,雀枝。”她说。

  当日回到相府后,林元枫不可避免地失眠了。

  摸摸后颈,那处地方似乎还在发烫。

  但她还是不打算进宫。

  在相里谷待的那一年多里,或许她对谷内众人的死已经释然了许多,但她仍是无法原谅燕行露昔日的欺瞒。

  她也有自己的骄傲与坚持。

  ***

  三日后,林元枫才重新进宫面圣,详问那楚国公主一事。

  她也觉得稀奇,好端端的这楚国公主怎么会在大凌的王宫中,又不是和亲。

  问了始末才知道,原来去年楚国使者首次来访洛京时,除却广雅王陈宜舟外,随行的队伍里还有一位楚国的皇族,正是这位静宁公主。

  她乃前朝宠妃所生,是前朝皇室中年龄最小的皇女,外祖父又是楚国的大将军,故而自小便备受宠爱,性子都被宠得很是娇纵顽劣。

  人和封号“静宁”二字一点都不沾边。听闻楚国要派使者前去大凌,她便闹着要与她的皇兄同行。

  只因,她甚是仰慕大凌的那位女帝。

  林元枫听到这个理由,并不惊讶。

  燕行露自起兵造反,夺下大晋江山称帝后,就已是天下人口中的传奇,后又广开女禁,治国安民。

  有些儒生或许会对女人称帝一事颇有微词,对她也有难消的偏见,但天下女子无一不将其奉为楷模。

  在亳州的时候,林元枫就常听见有姑娘这样说:“为什么是女子就不能做这样的事,要知道,我们的皇帝也是个女人。”

  因而此事不足为奇。

  “那她留在宫里与你师徒相称,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嗯。”燕行露倒是坦然,“她说想拜我为师,向我求学问道。”

  “拜皇帝为师,听着倒挺有意思。”林元枫微哂,“但她可是别国的公主,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过荒谬了,她那皇兄广雅王也能应允?”

  “起初自然是不同意的,可惜……”

  “可惜架不住妹妹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吧?”林元枫自觉接过话茬。

  “差不多了。”燕行露说,“广雅王便只得妥协,恳请我代之管教一二。原本是打算叫她在这里待一年的,不过最近这阵子楚国有点动荡,她就继续留着了,届时楚国那边再择期将她接回。”

  林元枫了然,话锋一转,不冷不热道:“看来圣上与这楚国的广雅王情谊确实匪浅啊,连这样的事都能同意。先前民间传闻楚国使者来访时,您便屡召他进宫,还与他一同出巡游城,诸类艳事,臣可是听了不少。”

  燕行露轻笑:“我不知,原来雀枝这样关心我的消息。”

  林元枫则扬眉,嗤道:“就许圣上打听臣的事,不许臣去坊间听一听吗?”

  “你愿意关心我的消息,我当然求之不得。”燕行露低叹,“只是坊间消息不实,这种事情被人添油加醋地传出去,有人听了,恐怕又要不高兴了。”

  “是么?怎么个添油加醋法?”

  “召广雅王进宫只是为了议事罢了。”

  “何事要谈那么多次?”

  燕行露却笑道:“你先前提过的,自己都给忘了?”

  她说完顿了下,有翻弄东西的窸窣声响起。

  过了片刻,她朝她走来,一份厚重的羊皮卷随之被塞进了手里,林元枫一愣,蹙眉问:“这是什么?”

  “列国海道图。”燕行露将羊皮卷打开,拉着她的手指,沿着线条慢慢勾勒着,“这是我与集贤院几位学士共画的,意在谋道前往西大食海诸国,重启海市。楚国口岸众多,又有南海郡一地,若与之共商互益,定能富泽万民。至于西域那边的商道,北有契丹国,暂时难行。”

  林元枫认真听她说着,听到最后,不免叹了口气:“若这些地方都能收入我大凌版图之中,也不用那么麻烦了。”

  “局势才定,言之过早。”燕行露语气微沉,此事她显然也已经考虑了许多,“如今周围唯有楚国前来与我们交好,其他各国态度不明。短期内,若他国不先进犯,我们也不好轻举妄动。而且打仗劳民伤财,开疆一事日后再议吧。”

  林元枫点了点头:“这个自然。”

  要治理一个国家,内外都要考虑。尤其天下尚未大一统,漠北有契丹,西北西南有吐蕃和楚国,东南又有吴越国。

  天下自古就有这个道理,分久必合。相安无事的邦邻几乎没有。

  现如今兵马虽未动,但也要早做准备,尤其大凌位于中原,更是容易被他国虎视眈眈。

  她想了想,又说:“与楚国结交是好事,只是这么轻易就让他们的公主住进来,圣上也不怕她是细作么?”

  燕行露淡笑:“人探一探便知了。况且朝中事宜我从不让她接触,没什么要紧的。”

  林元枫默然。

  她先前听说女帝身边多了位不知名的少女时,还以为这个女孩会像自己一样,替燕行露批阅奏疏,处理朝政,帮她分担一二。

  原来这一年多来,御书房中始终都只有燕行露一个人在日夜辛劳着。

  怪不得她清减了这么多。

  “圣上平日里,都在教她什么呢?”林元枫问。

  燕行露说:“无非是一些惠民之道罢了。”

  “那她可学有所成?”

  “尚可。”

  林元枫笑起来:“若她回去后能将所学行践,造福于楚国百姓,也是美事一桩了。”

  无论国界,平民百姓总是最艰苦的。

  如果燕行露的治国理念能像这样远扬天下,让他国君主能效仿施以仁政,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平定天下?

  只是她心里清楚,帝王之所以是帝王,必定是要凌驾于民,独尊享乐的。

  这个时代并没有所谓的民主人权,燕行露这样躬身于民的做法实属是一枝独秀,百姓是尊崇她的,但其他国家的君主必定会感到惶惶不安,甚至会想办法打压她。

  林元枫想到这,面色不由得沉重了几分。

  建国只是开始,以后的路还很长,要筹谋的还有很多。

  这个国家是她和燕行露一起费尽心思建立起来的,她绝对要让它长治久安地延续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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