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关押着吴望德的禁室亦在相里谷中。

  林元枫到的时候, 有男人像得了失心疯一般正在里面嘶声咒骂着,铁镣碰撞,哐当作响。

  屋里本来还有点其他动静的, 她一推门进去,整座屋子瞬间凝滞了片刻, 唯有男人的咒骂声不断。

  林元枫神色淡淡,任由飞霜策雪继续牵着她往里走。

  “雀枝?”伴随着这声呼唤响起的, 是足靴踏地的声音, 来人步履平稳, 语气却明显有些惊异,“你怎么来了?”

  飞霜和策雪随即自觉地松了手:“参见圣上。”

  林元枫眼眸轻垂,觉察到燕行露伸过来的手碰到了自己的手肘时,她微微抿唇, 往后退了一退, 道:“叫白今遥给我带来的。”

  她不等对方开口, 又说, “我要来亲自审一审吴望德。”

  “……”燕行露不语,暂作沉默。

  林元枫看不见她表情, 但也能从这阵沉默中品出点什么。

  许久,燕行露才沉沉叹了一声,轻声道:“他该招的都招了, 我知道全部, 回去问我吧。”

  她说完,又伸手去扶她。

  林元枫却再次躲开,恍若未闻地朝前走去。

  眼不能视的这几日里,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怎么在黑暗中寻找方向。

  只是每一步迈得很慢, 她不想撞到东西摔倒, 也不想暴露自己的丑态。

  那男人的咒骂声停了,但镣铐轻微碰撞的声音还在时不时地响起。

  她寻着这响动,一步一步接近他。

  终于,她停了下来,没有焦距的眼睛目视前方,眼珠子僵硬地动了动。

  “吴伯父。”她口吻嘲讽的,“您还认得我吗?”

  吴望德没有回应,不过他喘气很重,如同濒死一般。

  “我记得我们两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来往了,哥哥嫂嫂也是青梅竹马之交,吴伯父您的府邸还是我父亲和谷里的师傅们一同设计修缮的。”

  林元枫自顾自说着,面上无悲无喜,“就连哥哥嫂嫂成亲那日收的宾客献礼,父亲都将其中大半转赠给了你们吴府。我们相里谷从未与您结过什么仇,两家又是亲家,您……”

  然而她没说完,吴望德便“呸”了一声,怒骂道:“妖女祸我大晋,占我国土,为鬼神万民所不容!你们这些女流之辈若为帝为官,则阴阳颠倒,倾覆正统,天下将大乱!”

  他每一个字说得都很用力,几乎是咬牙切齿,好像真对她们痛恨到了极点。

  “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与杨琛合谋的吗?”林元枫静静听他骂完,右手情不自禁紧紧攥起,凉声道,“就因为如此,害得我相里谷三百余人一夜之间命丧黄泉?”

  “相里谷养出了你这么个助纣为虐的奸佞之女,死得也不冤枉!”

  “可是你的女儿也在里面!”林元枫声音微颤,恨恨道,“而且,她还有了身孕!虎毒尚不食子,你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顾吗?”

  那日送进宫城的家书里就写了,她的大嫂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胎相稳固。

  “那是她自己选的!”吴望德闻言却甚是激愤地驳斥,“事发之前,我有叫她回来过的!是她自己说丈夫近日身体有恙,需她陪伴,是她自己不要这条命的!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既然是她自己选的,那又能怪得了谁?”

  “……”林元枫的胸脯在经历几个急促的起伏后,忽然平静下来,如沸腾的水猛不防间凝固了一般。

  她阴沉着脸,向旁边伸出了原本紧攥着的右手,掌心向上。

  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动作,旁人都不懂她意思,但她知道有一个人肯定懂。

  很快,屋里便响起了利剑离鞘的声音。

  当即,掌心一凉——剑柄被放在了她手上,剑穗随之拂过她指侧。

  是折流。

  林元枫握着它,方才还有些颤抖的手此时平稳异常,不见任何波动。

  她闭了闭眼,遂即将剑用力往前刺去——

  “啊!!!”

  惨叫声顿时响起,凄厉得让人耳膜鼓噪不止。

  她不知道自己刺中了哪里,只知道吴望德一直在惨叫,但没有昏厥过去,或许,是肩膀之类不致命的地方。

  她咬牙,想要松手。

  本来这一剑是为报仇,既然刺偏了就算了,反正吴望德的这条命会有其他人替她解决的。

  然而她手指才要松开,手背上忽然覆了一只削长微冷的手,五指一拢,便紧紧裹住了她的手。

  剑身被利落抽出,而后一移,重重刺了过去——

  “哧!”

  利刃被血肉吞没的声音,这回吴望德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了嗓子眼里。

  血流汩汩,溅在地上,浓稠而腥臭,一滴接着一滴的,叫人听着头皮发麻。

  林元枫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僵着身体半天没动。

  “雀枝。”燕行露凑到她耳边,温声道,“回去吧。”

  林元枫晃过神来,神情微黯地点了下头。

  这回燕行露再伸手扶她时,她没有拒绝,只如提线木偶般,由她牵着,跟着她亦步亦趋地走着。

  一路无话。

  直到回到了卧房,燕行露关上屋门后,才走近她,问:“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林元枫摸了摸脖颈,微哂:“陛下手底下的忠将太过听话,我总得想办法逼一逼。”

  燕行露无言一霎,再开口,嗓音甚是艰涩:“你全都知道了,是么?”

  林元枫听见这句,不吭声,只默默侧过头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晌,反问道:“吴望德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原本,此事只消相里谷知晓就好了。

  “相里谷附近都需有人留意情况,而大军不能轻易暴露,我便让吴望德负责监察往来的人员,看看是否有异样者。”

  燕行露语气一黯,“他是相里谷的亲家,当时根本没人会怀疑他。”

  林元枫扯了下唇:“我们两家虽是熟识,但我和哥哥姐姐们都很少去吴府做客。因为那里规矩颇多,吴望德要求严苛,即使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也会出声训骂。就连大哥和嫂嫂的婚事,他起初也是不同意的,因为他早就将嫂嫂与他弟媳妇的表侄定了娃娃亲,我父亲和大哥多次登门求娶,并愿意补偿男方两间铺子,他这才同意的。但是,我当初也只以为他这个人脾气差点罢了,没想到……”

  “我们也没想到。当时杨琛得知我们特意传出去的消息后并没有立刻行动,他只带了两三个人潜入亳州城中,来到谯县想要打探情况,却正好被吴望德的手下撞见。”

  “然后?”

  “然后,他并没有将此事禀报给我,只出于你知道的那些私心,自认为是前朝旧臣,奉杨琛为帝,与之合谋。”

  燕行露沉郁道,“就是有他通风报信,杨琛才能准确地在大军离去三日后进攻相里谷的。”

  “呵。”林元枫冷笑,“他对大晋倒是忠贞不渝。”

  “不是忠贞,是迂腐。”

  燕行露不知何时靠得更近了些,专属于她的气息在空中慢慢浮动。

  冷冽,清晰,几乎是自己在黑暗里能感受到的唯一东西。

  林元枫蹙眉,不由得往旁边挪了几步,却不慎绊到凳子,将要摔倒之际,好在燕行露眼疾手快地一把揽住了她的腰。

  然而不等两人站稳,林元枫却随即奋力挣开她,仓皇地走到一边微微气喘着。

  “……”

  屋里顿时死寂一瞬,静默得让人微感窒息。

  “你在躲我?”燕行露突然问,声音如寒冰下难以流动的水,僵硬冷滞。

  林元枫不答,只垂下眼睑,看似温顺平和。

  燕行露吐气微重,须臾,冷不丁又走过来,伸手环过她腰,用了点力道扣住。

  林元枫意欲挣开,她反而收紧手臂抱得更用力,两人紧紧贴在一块,彼此呼吸紊乱。

  一个奋力挣扎,一个越抱越紧,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对峙了起来。

  “放手。”林元枫被勒得都有点疼了,心脏突突直跳,“别这样抱我。”

  燕行露并不理会她,只继续死死地桎梏着她,往常最是冷静沉稳的人此刻却显得分外偏执。

  “放手!”林元枫稍稍提高音量。

  “……”女人无动于衷。

  “燕行露!”她干脆冷冷地直呼其名,警告道,“你给我松开,听见没有?”

  “……”

  仍是没有动静。

  林元枫深深吸了口气后,也不继续挣扎了。

  她眼睛瞎了,看不见对方表情,很多时候她不知道燕行露在想什么。

  以前她总要费心琢磨,但现在,她不想,也懒得琢磨了。

  两人就这么紧紧相拥了许久,燕行露这才长叹一声,刚松了手,紧接着——

  “啪!”

  一个狠厉而响亮的耳光,直打得她脸偏到一边。

  林元枫右手僵抬着,好半晌才放下,隐忍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我知道你怨我。”燕行露说。

  即使挨了一巴掌,她的语气也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很是温和的。

  “如果这样你能消气,你想打多少下都可以。”她说着拉起林元枫的手腕,将她的手掌覆在了她的脸颊上,道,“只是雀枝,不要再像那样躲着我了。”

  林元枫倏地收回了手,默然。

  她只是有点气刚刚对方的我行我素罢了。

  但她内心深处其实又很清楚,如果只是为了方才的事,只是为了一个偏执的拥抱,何至于给对方一个耳光?

  那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她真的在怨。

  怨燕行露不同自己商量,怨燕行露以相里谷为饵,也怨燕行露百密一疏,出了叛徒也浑然不知。

  只是这话,不能说。

  就算两人心知肚明。

  “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林元枫问,“具体是几日?”

  燕行露的衣袖被轻微地摩挲了两下。

  听她这么问,她像是思量了很久的措词。

  久到林元枫以为她不想说时,才听见她出声:“十九那夜杨琛攻入相里谷,而我收到消息先带领几队人马赶回去时,已经是廿一的事了。那日杨琛在靠近大门的高台上将他们一一押出,说只给我一日的考虑时间,叫我让出帝位,否则就把他们一个一个杀了。廿二那日余下大军全部赶到,逼得杨琛又给了我一日的考虑时间。而廿三这日……”

  林元枫闻言不禁手指一颤。

  她抵达亳州城那日,正是十月廿三。

  “将士们以锤击门,逼杨琛现身。前两日他都会带着陶谷主他们出现在那高台上用以胁迫我们,然而那日他却独自一人现身,佯装动怒要杀人。我知他脾性,既然是威胁,他一定会拿刀架着人质的脖子来威胁,那日却一个都不在,除非……”

  燕行露停顿一霎,缓缓道,“除非,是全部自裁了。至于时间,应是廿二那日的夜间。”

  “原来,我那天再怎么策马赶程,其实都是徒劳一场。”林元枫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模糊的笑,气音短促,“因为他们早就在前一天的晚上,死去了。”

  “雀枝。”燕行露轻声唤她,却再不敢碰她。

  林元枫弯起食指指节,蹭了蹭眼角,喃喃说:“真希望这只是大梦一场,醒来一切皆空,哪怕能回到在侯府的那段时间也好啊,至少当时大家都还在。”

  “……我们回去吧。”燕行露说,语气近乎于恳求,“是我对不起你们相里谷,等回了洛京,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林元枫却摇头:“回不去了。”

  燕行露一顿。

  林元枫静站片晌,忽然屈膝重重跪下,俯身,左手压着右手置于前侧,头深深地叩拜在了两只手后方,行稽首礼。

  ——此乃臣对君的大礼。

  往常她对着燕行露,即使是在百官面前,也未曾跪地叩拜过。

  燕行露明显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臣请辞去朝中所有职务,只愿还乡重振相里谷。”林元枫字字掷地有声,不见一丝犹豫,“恭祝陛下此后圣体康泰,高枕无忧,得享天下千秋盛业。”

  “……”

  燕行露半晌没声,唯有那呼吸声,一起一伏,却在逐渐放轻。

  “接封侯圣旨那日,我也是这么跪的。”许久,她的声音才幽幽传来,哑涩如咽,“你就这么恨我?”

  “杀死我相里谷众人的,是杨琛和吴望德,大仇已报,雀枝谁也不恨。”林元枫说到这,尽是疲惫的,“只是,雀枝以后再没办法陪着陛下您了。”

  “……”

  “此番回都路途遥远,愿陛下平安归朝。”林元枫直起脊背,眉眼低垂,敛去所有情绪,“陛下请回吧。”

  “……朕,知晓了。”燕行露神情不明,唯有语气,顿重沉闷,“只是如今朝廷之上,诸官诸事已离不开爱卿你。一年过后,相印将重回相里谷,望卿勿拒。”

  林元枫想抬头说些什么,而燕行露说完这番话后便匆匆离去了。

  她看不见对方的背影,但也猜得到这是落荒而逃。

  她踉跄着起身,慢慢摸索到凳子后坐下,无力地笑了笑。

  而后倾身,将头埋在了臂弯之间,一动不动,沉寂的如同死去了一般。

  时间过去良久。

  或许过了半个时辰,或许过了一个时辰还不止。

  林元枫还真的睡着了。

  只是睡得不安稳,被门打开的声音吵醒后,她一时心慌得厉害,耳朵暂时听不见什么声音。

  片刻,恢复过来后,她望向来人,问:“谁?”

  “回大人,是奴婢二人。”飞霜道。

  “哦,是你们啊。”林元枫淡笑,“我已经辞官了,再不能这样唤我。”

  “大人。”策雪却仍是这样叫她,脚步缓重,慢慢来到了她身边,“圣上方才重整旗鼓,现下他们已经走了。”

  “嗯。”林元枫面上没什么情绪,“走了就走了,继续留着才奇怪呢。”

  “圣上走前下了令,让奴婢和飞霜留在这里伺候您。”

  林元枫静默一会儿,还是点头:“那我就谢过陛下美意了。”

  现在相里谷中只余她一人,她眼睛又瞎了,日常起居还是得需人照料着。

  “还有一件事。”策雪低声说着,将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手里,“这是圣上嘱咐我们要给大人您的,还望大人收下。”

  林元枫默默握紧手里的东西,一言不发。

  此前天下人都或多或少听过这个传闻。

  听说威慑四海的燕大将军当年与爱妻一见钟情后,遂即便返家给对方下了聘礼。

  而其中最贵重的,意义最特别的,当属那把跟了他多年的名剑断岳。

  那把剑由名匠张鸠所铸,听闻剑身极重,刃口泛红,军中唯有燕云天一人能挥动自如。

  燕云天用它斩下过数名藩王大将的头颅,见者骇然丧胆,此剑的名气在某些地方甚至远大于它主人。

  然而这样一把杀敌无数的宝剑,在赠予他夫人为聘礼后,就再没有离过剑鞘了。

  在生下小女燕行露后不久,燕将军的夫人因病逝世,这把宝剑也随她下葬,永封黄土之下。

  不过,燕将军赠剑夫人的美谈倒是长久地流传了下来。

  如今燕行露离去,却将折流留给了她。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只是,只是……

  林元枫将手里的剑又还给了策雪,淡淡道:“寻个地方,把它存放起来吧。”

  “大人您,不收着吗?”

  “不了。”林元枫闭上眼睛,“圣宠难承,再不敢轻易言收了。”

  “……是。”

  作者有话说:

  折流: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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