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位青阳女燕侯, 就不得不提那支曾名震天下的燕家军。

  昔日燕将军燕云天年纪轻轻就率领麾下部队,随先皇杨勉四处征战,数次立下汗马功劳。

  后新皇杨琛登基第二年春, 有吐蕃外敌于肃州青阳进犯。

  燕将军主动请缨,同两位虎子领兵应战, 却因种种意外,燕氏三人全部战死青阳, 副将刘晨在危急时刻挂帅决策, 这才险赢青阳一役。

  可叹燕家军却在此次战役中惨遭重创, 精兵所剩无几。

  后新皇感怀燕家军卫国的碧血丹心,尤其痛惜燕氏三人的战死,特赐燕氏一族爵位。

  但因为燕家只余燕行露一位后人,故而侯位由她承袭, 赏良田百顷, 洛京美宅一座, 封号青阳, 世人称其为青阳燕侯。

  当天,不矜苑东北角的那座临水单屋房门紧闭, 足足一个时辰未有人进出。

  反观屋内,每个人面色各异,或敛容屏气, 或感伤叹惋。

  陶净临说:“昔日天下混战, 相里谷曾有一次被波及到,差点就被藩王吴劲松率兵纵火屠谷,好在有燕将军出手相救, 相里谷这才得以延续。雀枝, 燕氏一族对我们有救命之恩, 今日燕将军之女登门,希望能求得一位贤才带在身边当幕僚,她跟我说,想要带你走,你愿不愿意借这个机会为相里谷报恩?”

  林元枫道:“燕将军如此大恩,雀枝自然是愿意的。”

  此事议完,众人一一离开。

  林元枫走出屋门,却见燕行露又静静站在不远处水亭的鹅颈靠椅旁,下颌微抬,侧脸轮廓流畅立体,只是气色总显苍白,不说不笑时是难以接近的冷。

  她来到燕行露身边,同她一样沉默地望向眼前池水。

  许久,林元枫问:“为什么选我?”

  燕行露不看她,只唇角微勾:“因为看你投缘。”

  林元枫:“……”

  虽说能引起女主的注意并成功接近对方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她总觉得古怪。

  这青阳燕侯,似乎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啊。

  两日后的清晨,相里谷外的白石廊桥上驶过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迎着淅沥的春雨,逐渐消失在了霭霭薄雾中。

  厚重的织锦帘幔偶尔被掀开一角,漫风平缓,微微吹动纤素指腕上覆着的茜纱。

  帘外的天是水草似的青灰色,眼见着繁闹的梨市和龙息河渐渐隐在马车后面,林元枫放下帘子,瓷白的面上情绪淡淡。

  “怎么?想家了?”坐在身侧的燕行露突然问道。

  “倒不是。”林元枫用手撑着脑袋,整个身子斜斜倚靠在红柚木车厢上,柔若无骨。

  马车外面看着平平无奇,内里却很是华贵。铺羊皮地毯,四面贴有金箔玉饰,设有书柜小桌,边上还有暖炉。

  此时燕行露就端坐在垫着软褥的长椅中间,手执一本页子书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林元枫探头看了眼,原是一本兵书。

  她无甚兴趣地收回目光,伸手捻了块面前小桌上摆放的藤篮里的酥蜜卷,咬了口后,见燕行露看书看得正经,故意问她:“吃不吃?”

  燕行露乜她一眼:“不饿。”

  林元枫轻哼:“这可是我娘亲自下厨做的,你不想尝尝?”

  那满满一藤篮里,装的都是她娘亲手做的糕点,为的就是让她能在路上解馋。

  燕行露还是那两个字:“不饿。”

  林元枫吁叹一声,刚要将手里剩下的酥蜜卷吃完,马车猝不及防转了个急弯。

  她一下没坐稳,身子直直往前倾去,燕行露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腰身,用力往后一带,很快又抽离开来。

  “当心。”她重新拿起那本兵书,见林元枫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手里的面点,想了想后,又道,“多吃点,腰太细了。”

  林元枫登时扭头看她,她却移开视线,盯着手里的书看,面色平淡,可总让人觉得她其实是笑着的。

  这两日内,燕行露与她那两位随从虽然都住在相里谷中,但林元枫要么忙着收拾行李,要么忙着同娘亲和哥哥姐姐们亲近,而燕行露也在与陶净临及谷中几位长者商议事情,两人其实没怎么碰面,故而此时相处的气氛甚是微妙。

  “燕侯。”林元枫突然这么叫她。

  燕行露抬一抬眼皮看她:“叫我燕姐姐吧。”

  林元枫听见这声差点被口水呛到,默然片刻,道:“……不能失了分寸,我还是唤你燕侯吧。”

  “随你。”燕行露轻叹一声,似乎有点惋惜。

  林元枫刻意忽略她这份惋惜,转而开口:“今早出发前,爹爹同我说,要我以毕生所学鼎力相助,为你排忧解难……”

  她说着凑近燕行露,眼睛微眯,语气变得耐人寻味起来,“爹爹这样说,我当然是听他的,全心全意为燕侯效力。只是,就是不知燕侯究竟有什么忧,什么难需要雀枝来帮?”

  燕行露淡淡敛眉:“以后你就知道了。”

  “现在不能说?”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燕行露微微侧头睨她,笑意清浅,“雀枝既然这么好奇,不如先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这是她第一次唤她名字,嗓音平缓微沉,泠泠悠然,“雀枝”二字从她嘴里说出,眼前仿佛真应了这个名字的景,有云雀栖息枝头,灵巧生动。

  林元枫私以为,她唤得最好听。

  “我爹在你面前,是怎么说我的?”她问。

  燕行露沉吟少时,从然道:“他说你最是机敏,且不同于三位兄姊那样各有所长,而是融会贯通,每艺皆懂得一些。”

  林元枫闻言笑一笑,眉眼间难得拢出点倨傲来:“所以我的本事,还请燕侯拭目以待。”

  燕行露静静注视她片晌,眉眼松散,“嗯”了一声:“我信你。”

  ***

  从亳州至洛京少说也要六日。

  一路行官道,傍晚寻客栈歇脚,待白天再出发。

  待在一起久了,暂且不论心思莫测的燕行露,至少她的那两位随从林元枫算是混熟了。

  二人是兄妹,哥哥叫引商,妹妹叫流徵。

  引商刻羽,杂以流徵。曲弥高,和弥寡。

  林元枫赞道:“是对好名字。”

  她想起什么似的,又兀自笑起来。

  要说取名,还是她爹陶净临取的名字最有意思。

  四位子女的名字依次是鹤鸣,鱼丽,鹿野,还有雀枝。真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有水里游的,一应俱全。

  每回夜里到附近客栈歇脚,都是燕行露、林元枫及这对兄妹一人一间房,然后两位车夫再合睡一间房。

  可某日途经一处萧条小镇,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客栈,一问掌柜的,却只剩下两间房了。

  结果自然是男各一间,女各一间。

  挤是挤点,但凑活一晚并不妨事。

  推门进去,单间装潢简朴,收拾得倒干净。

  流徽来到窗边,看了眼旁边摆着的木榻,示意道:“小姐,今晚你同陶姑娘一起在床上睡吧,我睡这就行了。”

  林元枫微诧:“不了,你和燕侯一起睡吧,怎么说你们更熟悉些,我睡这里就好了。”

  流徽笑说:“哎,这木榻硬,也不宽敞,你睡着肯定不舒服,还是我睡这上面吧。”

  林元枫偷偷瞥了眼不远处背对着她们观察屋内情况的燕行露,莫名有些不自在。

  “没关系,我能睡习惯的。”

  “那怎么行?我们可不能委屈你啊。”

  “……”

  二人正客气地一来一回,燕行露忽然轻咳一声,淡声道:“流徽,今晚你就睡榻子上吧,我和陶姑娘一床。”

  流徽应道:“好,那我去楼下向掌柜的再要一床枕被。”

  “嗯。”

  流徽走后,林元枫僵硬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来到雕花大床边坐下,翻看起床上叠放的锦被。

  只一下,她又被烫了似的缩回手,表情有点无语。

  那床锦被上,绣的居然还是鸳鸯交颈。

  身前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燕行露停在她面前,低头幽幽看了她片刻,忽然问:“你怕我?”

  林元枫微愣,笑:“不怕,为什么问这个?”

  “那你……”燕行露抿了下唇,不知怎么的又不继续说了,只来到窗边,将三扇榉木回纹槛窗打开,用了叉竿撑着,侧身往楼下看去。

  林元枫看着她背影出神,良久,起身来到她身边,问:“看什么呢?”

  燕行露不语,林元枫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远处河桥边有个挑着担子的卖货郎正被两位身穿圆领淄衣的巡捕拦着。

  竹编货筐搁在地上,被巡捕们翻得乱七八糟,革带上的腰牌随着他们的动作晃动不停,而卖货郎在一旁点头哈腰,看嘴型,应该是在叫“捕爷”。

  那两个巡捕搜罗出一堆东西,只管塞进怀里后,这才从鼻子里哼出热气,扔了两文钱在地上,扬长而去。

  那卖货郎苦笑连连,捡起这两文钱后,表情灰败地塞进腰间钱褡。

  就这两文钱,买个馒头都买不起。

  林元枫皱眉,沉声道:“真是太过分了!”

  燕行露却看她一眼,淡淡说:“这样的事,洛京也常有。”

  林元枫一噎,仍是忿忿。

  官兵尚且如此,遑论其他了。

  虽说早就知道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免不了看到这样的场景,但她真见到了,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她沉着脸,半晌不开口,燕行露倒是司空见惯,平静道:“以后你跟着我,诸如此类的事只会见到更多。”

  林元枫想起原剧情里对方的一生,眼神微黯:“嗯,我知道。”

  夜里共枕同眠,被褥不够宽,需要挨得紧紧的才能都盖到。流徽已经睡熟了,依稀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林元枫同燕行露肩挨着肩,腿并着腿,这几天里头一次这么亲昵。

  她们才相识几日,林元枫自然觉得尴尬。

  她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身侧传来淡淡冷香,疏寒清冷,如水中松。

  身子一后退,燕行露那儿的被角便被她扯了过来。

  林元枫在黑暗中听见这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又默默给她将被子盖了回去:“抱歉。”

  “无事。”燕行露不似她乱动,平躺着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但这么冷不丁开口,声音听着还挺清醒。

  林元枫叹了口气,手紧紧掐着被子,嘟囔了一句:“这么窄的被子,两个人怎么能睡得下?难道来这住的都是一个人?实在是店家考虑不周。”

  燕行露闷声不语,在林元枫又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后,突然开口道:“两个人也是能睡得下的。”

  林元枫:“什么?”

  燕行露不说话了,夜深了,即使转头,也看不太清她的表情。

  少顷,林元枫“喔”一声,会过意来。

  小客栈嘛,多半是些野鸳鸯来这样的单间里厮混,被子虽窄,人覆着人,也就不嫌不够盖了。

  燕行露她,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林元枫感受着身后温热柔软的躯体,过了许久才感到困意。

  模模糊糊间,她感觉脸上有点痒,那蜻蜓点水似的触感转瞬即逝。

  睁开眼,却见天色大亮,燕行露早已起身,就坐在桌边整理袖口。

  林元枫抬头,正好和她对上视线。

  女人黑瞳明亮,唇角微勾,略带笑意,看着似乎心情不错。

  林元枫打了个哈欠,又躺回去接着睡。

  而后路程风平浪静,无甚事端。眼见着路过城镇愈多,驻守的官兵也愈多。

  过数座巍峨城门,终抵东都外城。

  都城地跨洛河两岸,水桥飞跃,街道里坊纵横交错,店铺林立,寺庙高堂举步可遇,恰逢牡丹花开满城,雍容馥郁,遍地皆是珠玉锦绣。

  车夫鞭马改道,又行数里,周围景象逐渐变得肃静起来。高院大宅星罗棋布,布局俨然有序,依稀可以窥得这些朱门青墙后的威严,看得出多是达官贵人的住处。

  过乌头门和阍门,进外院,马车最终停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邸前,府门匾额写有“青阳侯第”四字。

  石狮张牙舞爪,铜钉气派,处处都在彰显这座宅邸的华贵。

  这是御赐的美宅,天家荣宠,人人艳羡。

  林元枫下了马车,站在宅邸前久久未动。

  恍惚间,她凭着系统给的那些资料在脑海中拼凑出了这样一副画面。

  挂满白幡和白灯笼的将军府死气沉沉,丧期未过,却有圣旨降下。

  太监手持金帛,高声念道:“门下:泰宁立国,安固在将。朕纂承洪业,钦奉宝图,幸得骠骑大将军燕云天保绥护邦……燕氏一族披肝沥胆,不意朕忧边务,实乃朝廷之砥柱……燕氏之女燕行露,慧胆过人,屡随父兄平定侵乱……锡尔为青阳侯,得享……”

  年仅十六岁的少女一身丧服,咬牙隐去眼中蚀骨的恨意,跪地接旨,字字泣血:

  “燕云天之女燕行露接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家军自此覆灭,燕氏一族赤胆忠心,统统陨落战场,唯留青阳侯苟活于世,将不为世人所知的仇恨悉数刻入肺腑。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个铲翻狗皇帝,再一统天下的复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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