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林声二十岁。
她在罕尔岛南部海岸的雨林里呆了四周,和好友走完了余下的自然录音历程。
年轻人意兴勃发,乘坐小型班车驶出泥泞乡道途中,就迫不及待规划起下次的路线。
泥巴小路坑洼不平,晃得林声整个人都处于昏胀眩晕状态,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她竭力忍耐,听团队成员说着计划。
和她并排坐着的女性友人却对小组讨论兴致寥寥,捧着本书低头看得津津有味。
“宋蔼!”后排友人眼尖,拔萝卜似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脑,“你快点支招,又在看什么鬼东西?”
宋蔼捂着闷痛的脑袋,将那本名为《po文作家竟是纯洁佬》的小说丢到林声手里,撸起袖子就要过去掐架。
“好啊,吴老四!你敢打我,爪子怎么总那么欠收拾!”
林声看着书名,不由得嘴角轻扯。她原想丢到一边,可现在整个人处于晕车边缘,急需一样东西转移注意力。小说不长,她在友人的吵闹声中,翻开了扉页。
翻开了江浮短暂的一生。
此时林声还不知道,上次离开港城时林邯为她践行,竟成了此生最后一面。
林邯被孟行恪连人带车推入江中,沉底整整十三天。打捞上来时,尸体被鱼类吃得只剩下半截。
刑侦人员和警察在现场围起了警戒线,底下人还没来得及阻拦,林声就毫无征兆地,见到了林邯面目全非的尸体。
此前,林声的未来还有很多可能,现在却因父亲惨死而全部被扼杀。
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钝痛,蚕食着意识,将她沉入混沌黑暗里。
等再次醒来,已经被送回了海湾。
孟行恪以林声年纪尚小为由,对外宣称暂时接管皇港影视,等林声心智成熟就将公司交出。可从拿到股份那天起,他就注定不可能再松手。他收起了从前三好舅舅的模样,以教育作借口,开始收拢对林声林虞的控制。
这样的日子,林声本可以忍受更久。
母亲雨夜跳海,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夜,她和孟行恪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后,雨夜冲出老宅,撞上了海畔大道疾驰失控的车辆,不幸当场死亡。
她的生命定格在二十岁,于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生。
……
“林小姐,林小姐?”
忽然响起的话使林声从回忆里抽离,眼前只剩来回挥动的手。
她低头搅动着咖啡,低声致歉,“刚刚想起一些往事,有些走神,您请继续。”
坐在对面的女人是流火音乐公司的总监,这次见面,是想洽谈典录的版权问题。
“林小姐作为近两年自然录音圈的新锐,靠《鸿鸣》一夜成名。来之前我专门听过那些典录,很有感觉。如果林小姐能赏脸给个互利共赢的合作机会,流火可以为您开辟一个专属频道。”
林声听着女人的夸耀,内心无波无澜,没有急着应下,“如果贵公司不着急的话,可以互留名片,我们后续详谈再作考虑。”
女人本也不抱一次就能说服林声加盟的希望,见还有转机立刻松了口气。
她深谙职场,面对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年轻人,却没来由地感到心慌和紧张。
“林小姐,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这段时间准备开新书,主角就是自然录音师,却迟迟没有灵感。如果你不忙的话,能不能抽空为她解惑?”
林声只想蜗居小世界里,并不想多管闲事。
可她不好驳女人的面,原本递出名片的手忽而收回,多取出一张后又递了回去。
公司还有事要处理,女人拿到名片后不再多留,和林声道别就离开了咖啡厅。
夜里来喝咖啡的人不多,或者说根本没有,偌大的咖啡厅内,只剩林声和一个盼着尽快打烊的年轻店员。
这是林声死后的第二年。
或许是压力过大的缘故,近来总是频频想起原世界惨痛的一切。
穿来异界的这两年,她没和主角江浮见过面,重拾旧业在自然录音圈站稳了脚跟。
所有叫得上名字的主配角的结局,林声早已知道,只要她愿意,就能给人们新生的机会。可自从经历过生死离别的惨淡,她就像变了个人,性子冷得像潭死水,不再关心旁人旁事。
江浮的人生该怎么进行,是否会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她无意多管,也并不想干涉。
今晚是除夕夜,林声来到这个世界后,独自过的第二个除夕。
这种时候,她难免想起还在孟行恪掌控下生活的林虞。
她看了眼那渴盼打烊的店员,没有多待,戴上围巾就离开了咖啡厅。
不远处的城心广场正在放烟花秀,绚丽的烟花簇拥着夜幕。底下挤满围观人群,惊呼声混着烟花炸响,不绝于耳。
林声平时并不喜欢这种热闹场景,可她今夜想起太多原世界的事,多到难以消化。一旦现在回家关起门独处,心底郁苦就会化作锋利的碎刀片,慢慢割磨她的心。
即使来到这个世界两年,即使这里的语言风俗和港城没太大区别,林声站在喧闹声里,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落差感与不适应。
她挤在人群外围,身后寒风刮骨似的吹。
这场烟花秀很盛大,可林声看了没两分钟,就失了兴致。
她逆着人流往回走时,忽然遇见一个貌似走丢的小女孩。
小女孩六七岁,穿着厚厚的保暖卡通衣物,浑身上下只有冻得通红的圆脸露在外面。她拿着几根仙女棒,不安地四处张望被人流冲散的家人。
林声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可她注意到角落里那个盯着小女孩的男人,立刻走过去牵起了那双冻得冰凉的小手。
“你妈妈呢,小朋友。”
小女孩挣开手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看清林声后又忽然上前。她将小手放回林声温暖的手心里,甜甜地喊了声。
“姐姐,你好漂亮。”
见那心怀歹意的男人不甘地走远,林声将小女孩抱起来,想安慰几句。可她素日冷淡惯了,踟蹰几息还是问:“你的家人呢?”
小女孩扁了嘴,豆大的晶莹泪珠断线似的往下掉。她靠在林声肩头,只传来瓮声瓮气的委屈哭腔。
“江阿姨走丢了。”
林声从包里拿出纸巾细细为她擦去泪水,环顾了一圈攒动的人头,缓了声音问:“江阿姨,长什么样呢?”
小女孩抽嗒嗒止了哭声,掰着短胖的小手想了很久,答得天真又诚挚。
“江阿姨和姐姐一样,很漂亮。”
林声不再问了,抱着小女孩在原地等了近四十分钟仍不见有人过来。她无奈穿梭于人群里细细搜寻,约十分钟后,看到了一个打着电话、四处焦急张望的年轻女人。
她生得高挑,指着那个女人问:“是她吗?”
小女孩伸脖子看了眼,立刻笑起来,隔着人群远远地喊了声,“江阿姨!”
烟花炸响把所有声音掩埋,林声只能带小女孩穿过各种人群间隙,再次被冲散前夕,一把拉住女人的手。
女人回头,看清小女孩的瞬间,眼底的紧张感迅速消解。她从林声手里接过女孩,后怕地摸了摸她的脸。
“小橙吓死江阿姨了,下次再出来,得拿绳子把咱俩拴一块才成。”
女人说完又看向林声,说着真挚的谢语。
林声这时才相信,方才小女孩说“江阿姨很漂亮”不是空话。女人的美并非精致妆容衬托下的美,而是满身书卷气,既不柔和也不凌厉,有种说不上的特殊感觉。
人安全送回,林声点头朝女人致意就准备离开广场。
可还没走两步,就被女人喊停了脚步。
“除夕夜寒风冻人,这样冷的天,小姐,我请你吃顿粥底火锅吧。”
林声摇摇头,“不必了。”
“要的,”女人笑说,“你把小橙送回来,我不能只说句谢谢就走,我们已经订好位置,刚刚正准备去来着,多你一个人正好热闹些。”
林声还欲推拒,看到小女孩亮闪闪的满含期待的眼睛,那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跟着女人的步伐,冒着寒风走向那家久负盛名的粥底火锅店。
零点钟声敲响,烟花束在夜空炸开,彩光把三人的身影拉得瘦长。
女人忽然回头,看着林声笑得温绻,“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店内等餐的时候,女人忽然接了个电话。她没有离开,只是略带歉意地看了眼林声,在桌前按下接听键。
“喂,杨嫣,这么晚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林声听到这句话,愕然抬头。
杨嫣,正是不久前和她洽谈的那位音乐总监。
联系小女孩之前喊的“江阿姨”,对于这个书卷气笼身的女人的身份,她心中忽而有了猜测。
江浮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从小生活的世界,其实是一本书。林声了解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甚至是她的结局。
可唯独不知道,该怎样救她。
这一年,是跨世纪的福年。
除夕夜,万物更新,零点钟声敲响。
22岁的林声和27岁的江浮,在崭新的世界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