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移植手术安排在明天,阿尔亚今天到默尔斯医院来,只是专程为了见姐姐最后一面。
“我见了姐姐完整的最后一面,已经没有遗憾,刚才本想看看受捐者,可里面有人我就没有进病房,请她代替我姐姐活下去。”
江浮攥着那张眼角膜捐献协议,心知阿尔亚姐姐没有用盲文叙明,就是不想让阿尔亚知道眼角膜供体来自自己。
“如果现在有机会重新看世界,你是否愿意?”
半晌无言后,阿尔亚摸索着把保暖手套放回江浮手里。
不是拒绝,胜似拒绝。
“这样的生活我重复了很多年,早已习惯黑暗笼罩的一切,即使有眼角膜,我也出不起手术费,请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她在导盲犬的牵引下,用早就冻伤裂开血痕的手拿起盲杖,此后被漫天风雪吞噬,消失在了默尔斯医院。
林声出来时,阿尔亚早已离开。
刚才病房外发生的一切,她全然不知。
或许为了方便探视林虞,孟行恪安排的酒店并不远,坐车十几分钟就能抵达。
江浮坐在林声身旁,这是她以往所想要的独处,现在却罕见地没了聊天积极性。
江浮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跟林声挑明,她无法消化和阿尔亚谈话带来的冲击。小纸条翻译出的字句,也在时刻灼烧她的心。
回到酒店独自呆了几个小时后,江浮最终没忍住,敲响了林声的房门。
林声粗略扫过眼角膜捐献协议,发现上面的名字,正是林虞移植的心脏供体。
“你从哪儿得来的?”
“出病房后,一个盲人女孩给我的,捐献者生前嘱咐过她,一定要交给受捐者家属。”
早在拿到捐献协议时,江浮就明白了阿尔亚姐姐的用意。
她生前只有一个愿望。
决定捐献心脏,是想以此为筹码和接受移植的家庭交换,希望他们能支付阿尔亚移植角膜的费用。
出不出这份钱,取决于林声。
江浮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又补充了句,“她的家境好像不是很好,外头天寒地冻,却穿得单薄。”
意料之中,林声敲响了冯澄的房门。
“联系医院,询问一下捐献者生前的住址。”
冯澄睡眼惺忪倚着门框,“您要做什么?”
“找人。”
外头天色将暗,风雪愈盛。
林声把捐献协议折好,没有休息打算,穿好外套就出了酒店。见她如此匆忙,江浮就知道阿尔亚移植角膜的费用有了着落。
在医院的帮助下,阿尔亚蜗居的地下室很快被精准定位。她们去到时,逼仄狭窄的空间里却漆黑一片,沉沉闷闷不见人影。
除了等待,没有任何方式能联系上阿尔亚。她的生活朴素至极,甚至连手机都没有。
江浮很怕耽搁,因为明天就要进行器官摘除。如果找不到阿尔亚,那眼角膜供体就没了用处。
萧索夜色中,枯叶和雪花一同飘落积摞。
冷风骤起,吹着林声的围巾末端。
拐了个弯后,她的围巾径直搭在了江浮身上。
林声:“……”
江浮:“!”
不远处的冯澄:“!!!”
围巾的雪松冷香刺激着神经末梢,江浮的脖子上暖意融融。
林声没有说话,也没有把围巾收回。
在奇怪气氛笼罩着几人时,阿尔亚终于带着导盲犬回来,打破了僵局。她拿着强光手电,牵着导盲犬在及膝深的雪里走得艰难。
随着围巾抽离,江浮刚暖和没多久的脖子又被冷意裹挟。她回头再看,林声已经退到了五步远处。
地下室极其狭窄,无法同时容纳多人。
不会外语的江浮和冯澄自觉留步,让林声进去和阿尔亚交谈。
冯澄走到江浮身边,神神秘秘说:“江小姐,给你看个东西,要不要?”
江浮看到了她手里攥成团的雪球,下意识警惕地往后退。
冯澄见自己被误会,连忙丢了那小雪球,拍了拍手打开平板递来。
屏幕里是一张照片,拍摄于十分钟前。
照片里林声和江浮并排立在路灯下,共同系着一条围巾。两人的肩头和发丝上落满新雪,看起来恬静又安和。
“怎么样,我手快吧!”
冯澄骄傲地扬起下巴,被冷风窜入又缩了回去。江浮摘掉厚厚的手套,给她竖了个拇指。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声终于从地下室里出来。
江浮踩着雪迎上去,急声问:“怎么样,她要移植吗?”
“起先不愿意,后来在我的劝说下,点了头。”
林声没有告诉阿尔亚,移植角膜是她姐姐的意思。回到酒店后,她就让司机折返,把人接到了默尔斯医院。
地下室环境潮湿阴暗,又没有暖气,以阿尔亚目前的状况,多呆一晚都是致命问题。
风雪之中,一夜时间迅速流逝。
距离给林虞移植心脏,还有不到三小时。
同领域的医疗专家早早来到医院,主刀医生在摘除阿尔亚姐姐的心脏后,拉着林声讲了很长一段话。老专家用词艰涩,连江浮手里最新版的翻译器都转不过来。
心脏移植手术少则四小时,危险系数极大。
林虞被推进手术室前,不可避免产生退缩惧意。可她看着门口满面担忧的林声,又强撑着笑意。
“姐姐,如果我没有活下来,不要为我流泪。”
“清明的时候,替我到妈妈坟前放一束月见草吧。”
随着双开门关阖,幽绿的手术灯亮起。
林声被拦在外头,即使有顶尖医疗团队坐镇,她还是无法抑制心中忧虑。眼皮疯狂跳动,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她难以安定的心。
术中半小时,林虞瓣膜病变的心脏被切除。
在注射麻醉药物后她便陷入昏迷,心肺旁路机暂时代替心脏,将充氧的血液循环回她的身体。
术中一小时,那颗崭新的心脏被缝进林虞胸腔。
腔室血管产生突发性大出血,喷了主刀医生满身。在副手的配合和储备血不断输入下,腔室破裂处才止住血流,林虞的血压血氧开始回温。
术中两小时,中枢神经系统并发症出现。
林虞迅速陷入缺血缺氧状态。灌注压不稳定,很可能在短时间内造成脑缺血缺氧性损伤。几位坐镇的医生见惯各种突发意外,立即给予脱水降温治疗,保住了她的生命。
术中三小时,林虞的血压缓慢下降,在某个瞬间反跳性攀升。
心脏各个接口被陆续缝合,大剂量的扩血管药物注入她的身体。
……
各种突发状况层出不穷,但有专业的医疗团队坐镇,林虞数度进入鬼门关又被拉回。
漫长的五小时等待后,手术灯终于灭掉。
林虞被医护推入重症监护室,虽然成功移植心脏,但并不意味着她能就此脱离苦海。即使最后出院,她也必须终身服用免疫抑制药物,以抵抗排异反应。
林声站在监护室外头看了很久,悬了近五个小时的心,忽而回落。在确认林虞的情况趋于稳定后,她才转身离开,去了阿尔亚的病房。
她沉着声,用流利的外语致谢,“谢谢你,还有你的姐姐。”
翻译器没关,江浮听懂了林声的话。
她走到近旁,在林声避开之前,不动声色勾了勾她的手指。
“你用外语说,不要怕,阿尔亚。”
“不要怕,阿尔亚。”
阿尔亚已经换上病号服,稍后就要进手术室摘除眼角膜。听到林声用外语重复江浮的话,瞬间明白二人的关系。
“你愿意和我们回国吗。”林声又问。
随着她嘴唇张阖,手机里的翻译器里陆续跳动出字句。
江浮皱眉转换互译几次,还是同样的话语,她不太明白林声这么做的用意。
阿尔亚也听得糊涂,她望向林声的方向摇摇头,“我在默尔斯长大,回去也没有亲人。”
此后三十分钟,林声没有再说话。直到阿尔亚被推进手术室,她都保持着缄默。
“现在只剩我们了,”江浮退出翻译器界面,把手机交还给林声,“有什么为难的话,说出来也没关系。”
她知道让阿尔亚跟随回国的提议,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兴起。
“她不应下,我挑开了也没什么意义。”
“如果你想,我可以帮忙劝说。”
江浮不知是否应该告诉阿尔亚,她即将接受的眼角膜来自她的姐姐。
她怜悯于阿尔亚失去至亲的处境,也不希望她独自留在这座城市,艰难地捱过寒冬。
林声垂着眼帘,把灰色羊毛围巾往下拉了拉。
“阿尔亚没了相依为命的姐姐,自己在赌.毒横行的默尔斯就是案板鱼肉,她们救了阿虞,这样的恩情,如果垫付一点手术费就偿清,恕我做不到。”
江浮和林声相处这么久,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话的真假。这或许是部分原因,但绝不是驱使她让阿尔亚回国的关键点。
“我想听真话,林声,你还在担忧什么?”
走廊的白炽灯光笼罩着林声,她性子沉稳自持,少有低落时。即使林虞在手术室内经历着生死考验,她仍旧显得冷肃又安静,至少外表看上去如此。
江浮等了很久,才听到她满含怅意的回答。
“摘除心脏的主刀医生说,捐献者的器官很久之前就已经有衰竭迹象,即使没有发生这次试药意外,她也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简短的话化成冻在屋檐下的冰凌,生生穿刺了江浮的身体。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一件事。
阿尔亚的姐姐,很可能不是试药中毒。
因器官衰竭死亡,心脏就没了移植价值。
她制造假象自杀,精心谋划了一切。不过是想在自己生命耗尽前夕,用这颗心脏为筹,替阿尔亚更换眼角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