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浮只当这句话在开玩笑,可她似乎忘了,林声说话非错即对,从来没开过玩笑。
她满口应下,没太当回事,结果当晚冯澄就驱车回到海湾别墅,说是听林声的吩咐,专程回来接她去剧组。
这场吻戏磨了太久,磨得陆平章没了耐心,被霍伊呛到之后,一气之下让林声打了电话,作为原著作家的江浮特许进组探班指导。
江浮今天穿了身深棕色廓形皮夹克,原本散落的发丝束在脑后扎成马尾,书卷气外多了丝清爽干练。
整个剧组人员极多,但只有几个人听过江浮的名字,这里面又只有林声冯澄见过江浮真容,她刚到地方下车,好奇的镜头就对准过来。
江浮左脚踩在地面,面对着这生平第一次的阵仗,不可避免地心生退意,迫切地想要往回收腿。
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她其实并不想来。可她没亲眼见过林声拍戏,难得来一趟。而且只是今天是唯一一场亲密戏,演员该表达什么情感,陆平章觉得她更有话语权。
江浮同几位正副导和主演握手,轮到林声时,手心已经紧张得出了层薄汗。
“林老师。”
“江小姐。”
两人公式化地打了招呼,只是匆匆打眼就错过,甚至不多停留半秒,像极了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点也不热络。
在场所有人,除了冯澄,谁也没看出反常。
令陆平章犯难的这段戏,要讲述的内容不多,虽然江浮在原著里用了挺长的篇幅,但邓归改编成剧本时有过删改,现在一度被压缩成了简短的十来个镜头。
【安涯进行长达两月的自然录音行程后折返祁市,和叶弥在夜空下的露营帐篷内深入交流,半程被忽然发出鸣叫的栗腹歌鸲打断】
陆平章这几天嘴皮子都磨干也没能改变霍伊的演绎方式,碍于孟行恪的面子没好发作过头。
现在照霍伊的要求把原著作者都请来了,他也不打算拖延时间,先演示一遍再做决断。
因为之前拍过无数条,场记人员已经十分熟悉流程,没等陆平章过多吩咐,就把采音设备和摄像机摆好。
随着一声“action”,噩梦循环再次开始。
江浮接过冯澄递来的水,目不转睛盯着场地中央。
这段戏看起来并不难拍摄,该借位的地方借位就行,她不太理解他们被绊住的点。
前半部分大多是安涯主场,林声很快进入状态,在镜头前调试录音设备。她把角色饰演得很好,情绪表露恰到好处,台词功底也非常扎实。
江浮看了一半,没发现什么可挑剔的点,甚至看林声拍戏看得入了迷。
她这段时间回顾了很多林声的旧剧,第一次设身处地感受这一切。看她演绎着自己笔下的角色,听她说着自己写出的词句,心里头忽然泛起复杂的情愫。
林声演得很好,远远超出了江浮的预期。
她本来还觉得剧组小题大做,可等霍伊开始说第一句台词,剧情的走向就开始隐隐不对劲起来。
本该在这段关系里走一步退两步、怯怯而行的叶弥,在霍伊渲染过分的演技下,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说完台词立刻伸手去扯林声衣领,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原本还要两个镜头才到的吻戏被生生打乱了节奏。
江浮再也看不下去,她盖好瓶盖,犹豫着是否该上前阻止时,就听到陆平章的怒吼声从身后传来。
“咔!”
陆平章摘下老花镜,掰开话筒噔噔几步走到场地中央。这副来势汹汹的架势,如果不是顾及霍伊是女演员,早就动起手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要我讲多少次你才能明白,要我亲自上场演给你看吗?”
他拿着画满字的剧本走到霍伊面前,竭力忍耐才没把那沓纸甩出去,脾气却已经不可遏制。
“前面那么多场戏,我指导指导,你不也演得挺像样,怎么到了吻戏就磨了两天半,当初林声都已经申请删了,你演不了就别硬加戏啊,现在好了,要是把床.戏添上,你不得演个十天八天!”
“你自己数数,从前天到现在,整个剧组陪着你过了多少条,大家挣份口粮钱,也不是活该受罪,自己不反思怪别人?”
之前陆平章怒骂霍伊的视频在网上疯传,现在又被骂得一无是处,她穿着纯白的皱面裙站在中央,已有泪痕的脸上看起来柔弱不堪。
然而剧组的场记场务人员并不买账,特别是陪她搭戏无数遍的群演,在底下贴着耳朵窃窃私语,“啧,还想踩着林声登天呢,看样子没被骂死就不错了。”
陆平章拍戏那么多年,早已对女演员的泪水免疫。
他深呼口气背过身,眼不见心不烦,给了最后一次机会。
“江小姐,你好好看看,她之前说剧组里没人能真正理解叶弥的状态,现在我把原著作家都请来了,等下要再出问题,看她还有什么说辞。”
江浮本来在一旁观望,忽然被陆平章推了出来,也不好再缄口沉默。
她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演技的浮夸,霍伊竟然还自觉良好,这就是当局者迷吗?
对于霍伊,江浮没什么好感,倒也不是因为和林声搭戏的缘故,乔颂今当初还同演过好几部呢,她也没觉得有什么。
若真要讲个是非理由,大概是霍伊纯柔的外表下心机深沉,莫名让人膈应不适。还有那些在微博追着她咬的所谓真爱粉,也让霍伊看起来很掉档次。
“霍小姐,关于叶弥的设定,我想你应该已经事先了解。”江浮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忖她绝对没看过。
“怎么说,我塑造叶弥这个角色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性,可您的饰演里着重表达了性,把叶弥更多的纯良敏感挤压得所剩无几。”
“叶弥敏感,这就注定她不可能在和安涯的关系里迈出步伐,甚至还会选择性后退,霍小姐把她塑造得太主动,整个剧情就变了味道。”
“她首先是个助眠主播,去野外寻找直播灵感是主要,和安涯的相遇是其次,可你将她变成一个专门去野外寻找性.刺激的人,将她和安涯合作录制昆虫鸣叫的部分剧情刻意淡化,事实上这恰恰是最重要的。”
沉默的霍伊抹干净眼泪,忽然出声反驳,“你嫌我太主动,可这段戏里不就是叶弥主动吗,后面还跟着段床.戏,如果不用这样的节奏,最后该怎么施展开?”
陆平章本来听得仔细,这下直接梗了脖子,若不是想到打断别人说话或许不太好,他估计又要扬嗓大骂。
“那很遗憾,霍小姐应该没有认真看过剧本。”江浮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的林声,又刻意移开视线。
“叶弥的主动,是不成功的主动,吻戏后半程,帐篷外头就会响起栗腹歌鸲的鸣叫,此后安涯出去录音,叶弥就会陷入自我怀疑的怪圈,在帐篷里徘徊不定。”
“我知道了。”霍伊说。
在场无人相信这句话,她自顾自走回场地中央,又转头望向陆平章,“陆导,再录一次。”
经过江浮提点,她把过多的演技收敛起来,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极尽勾引,节奏渐渐变得可控。
一路拍摄极其顺畅,顺畅得陆平章不敢相信,整颗心都提起来。他抓起眼镜就走到跟踪监导机前,盯着里面的画面,生怕哪里出了疏漏。
这甚至能称得上是拍戏这段时间最成功的一段,因为霍伊的状态调整了过来,摆脱了她本人的桎梏,有了点真正意义上的叶弥的影子。
陆平章坐在小板凳上,冷肃的脸上罕见地终于有了丝笑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能一条过时,偏偏在最后的关键节点出了意外。
霍伊说完最后一句台词,按着流程借位,使得自己在镜头前呈现出一种压在林声身上的模样。
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把之前再三要求的借位亲吻抛在脑后,竟然直直吻了下去。
林声瞬间出戏,侥幸偏头,成功躲过了她的亲吻,却也毁了这组镜头。
听着身后陆平章抓狂的怒吼,霍伊顿在半空,自然而然收了动作。她看着已经起身避开的林声,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却又瞬间掩盖好。
“林老师你做什么忽然起来?”她把毁戏的责任推给了林声。
林声没有回答,起身之后最先看了眼江浮。
仅仅只是余光,隐晦到连江浮本人都没发觉。
她抿着唇,很久之后才冷声道:“之前霍小姐要把删减的戏加回,我没意见,也从未置喙过什么,只是数次重申这些戏必须借位,可是你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一段好戏被毁,陆平章见她们各执一词,于是坐在跟踪监导机前一帧帧盯镜头,最后发现确实是霍伊没有借位,幸而林声躲了过去才没让她得逞。
那么多摄像机架在这,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林声之前出演电影的吻戏也都是借位,要是霍伊真亲了下去,多这么一遭,说破嘴皮子也圆不回来。
这段时间骂霍伊,几乎把陆平章积累的难听词汇全部榨干,他经历短暂的欣喜后又跌落下来,坐在板凳里再也讲不出一句话。
他来回翻着剧本,看着那些细心标注好的分镜头,一度陷入深度怀疑,甚至觉得问题出在剧本上。
就当江浮以为自己功成身退时,陆平章忽然咬紧牙关,蹦出一句话。
“江小姐,麻烦你和林声搭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