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窗景飞驰,日暖风和的季节,所见是大片幽绿的田野和山峦,乍见满树繁花,来不及惊艳,已从眼前迅疾略走。

  周醒和孟新竹赶在假期前一天乘车回老家,车厢冷气充足,氛围安静。

  新披肩是周醒买的,带长流苏的彩虹波纹针织,据说是现在很流行的民族风,材质柔软亲肤,厚度也将将好,孟新竹颇为喜欢。

  手指无聊摆弄着披肩上的流苏,孟新竹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侧向周醒,“你还记得,小时候端午,大人都给编五色线的手绳脚绳戴在身上,叫长命缕,不能随意丢弃,等节后下第一场大雨,才能解下抛进河道,意为灾病都被洗涮冲走。”

  “有吗?”周醒凝神细思,“我家好像没有,只用雄黄酒点在额心和肚皮。”

  孟新竹小小惊疑,又释然,“那或许是我妈妈从她老家带来的习俗,她不是本地人。”

  周醒立即领悟到,“我这条披肩歪打正着了是不是!刚好赶上端午,又是五彩颜色。”

  “你倒是不笨。”孟新竹笑,朝她歪了下头,姿态依恋。

  “岂止是不笨,简直聪明绝顶!”周醒自豪。

  “还是不要绝顶吧。”孟新竹语气凉凉。

  周醒低笑两声,“那就智勇双全。”

  说到“勇”,孟新竹思索片刻,同她商量,“事情还是我亲自来解决吧,若非必要,你别出手。”

  周醒手腕还吊在脖子上,“你怕我打不过她们?”

  “都这样了还想着打架。”孟新竹白她一眼,“之前还答应我说,要做文明人。”

  “远的不提,就拿餐厅那次来说,还不是得靠抢,我倒想做文明人,事实证明,世人都欺软怕硬。”

  握拳,周醒好不威风,“到时候,我一只手解决周凌,两条腿分别解决掉周贤斌和俞书华,剩下这条胳膊都用不上。”

  孟新竹无可奈何摇摇头,“总之照我说的做。”

  “那我什么时候上?”周醒问。

  “晚上睡觉的时候。”孟新竹答。

  周醒蹙眉,不解,“晚上都睡觉了,还上哪儿去?”

  她反应过来,脸羞红,这人竟能面不改色开黄腔!

  “倒是小看你了。”

  孟新竹偷笑一下。

  她们还没有好好在一起,已经吵过数不清的架,但每次都能赶在睡前把问题解决。即使解决不了,也争取不让情绪过夜,带着烦恼和负担入睡。

  临出发前一天,孟新竹还在闹离家出走,当晚就被周醒哄好,牵着小手带回去。

  后半程,看风景也看累,孟新竹靠在周醒肩膀假寐,想起她昨晚那番话。

  她说姐姐也需要被照顾、被宠爱。

  有点矫情,却莫名戳心。

  她向她坦白,一开始确实在利用,不论是分手前对她的的无限让步和纵容,还是分手后日日缠绵厮混。

  否则也不会在被揭穿时恼羞成怒,愤然离去。

  周醒回答,说她什么都知道,但没关系,她心甘情愿被利用、被骗。

  “但你也付出了代价。”周醒当时说。

  孟新竹茫然,周醒得意,“牧羊犬驯服羊群,也被剥夺了时间和精力。”

  周暴暴有点厉害的,孟新竹当时想。

  列车到站,拦辆出租回老宅,下车时,她们路口正巧遇见打牌返家的阿嬷。

  老太太见她们一前一后从车里下来,直到进家门都没瞧见周凌,已经猜到几分。

  “我跟周凌分手了。”

  进堂屋,孟新竹开口第一句。

  虽是意料之中,老太太仍惊诧她的直白,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拐杖轻跺两下地砖,“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个月。”孟新竹把带来的礼物搁在桌腿边。

  周醒正欲张口,被她快速捏了一下手心,又抿紧嘴巴。

  老太太多精明的人,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来回流转,已经弄清楚个七七八八。

  “竹子跟我到房间来。”老太太当即道。

  孟新竹乖顺上前搀扶起她。

  “那我呢?”周醒食指点在下巴颏。

  “你在外头等着。”老太太说。

  看阿嬷样子不像训话,让在外头等,周醒便乖乖等。

  阿嬷不是不讲理的人,又格外偏向她们,周醒猜想孟新竹意图,是先拉拢阿嬷,再联合阿嬷来同周凌父母对峙。

  这招确实高明。

  谈话进行了很久,周醒在院里等得无聊,给孟新竹发了个短信,准备去海边走走。

  出门的时候她还在想,周凌个蠢蛋,都不知道提前过来跟阿嬷通气,现在被她们抢先一步,失了先机,真是愚不可及。

  说曹操,曹操到,前脚周醒刚迈过门槛,抬头就看见周凌。

  “哟!”周醒不由一嗓子。

  “是你?”周凌大惊失色,忙探身朝门里望。

  周醒大笑,“你来晚了,竹子正跟阿嬷在房间说话。”

  “起开。”周凌冲进门。

  周醒悠闲在她身后踱步。

  阿嬷腿脚不便,卧房就在一楼,周凌又是叫门又是拍窗,里面窗帘紧闭,人也不应声。

  周凌垂手立在廊下,眉头深皱,神色颓然。

  “分都分了,干嘛还纠缠不清。”周醒口气凉凉。

  “和你有关系吗?”周凌回头,将她上下一扫,“手都断了,嘴还不烂。”

  “也不知道是谁,那天跟条死狗似的瘫在餐厅……我的手就不劳堂姐操心了。”

  周醒谑笑,“左手,不耽误正事。”

  周凌倏地扭头,面目狰狞,“别逼我扇你。”

  “你好牛啊。”周醒抬高脖颈,上前两步,肩膀撞她,“谁怕谁。”

  周凌用力推开,面露嫌憎,“别犯贱。”

  周醒继续上前,鼻尖快怼到她脸上,“谁犯贱?”

  廊下房间窗户豁地打开,老太太提胸,中气十足吼来,“活够啦?!”

  周凌转身退后两步,周醒若无其事抓脑门。

  两姐妹不管不顾针锋相对已是日常,亏得有阿嬷在,不然肯定打架。

  窗户“砰”一声关上,她们不约而同回头,互相翻个白眼,各自走开,以堂屋为界。

  谈话五分钟后结束,孟新竹离开房间,周凌又被叫进去。

  “不会是劝你们复合吧?”周醒不放心,找孟新竹打听。

  “阿嬷不是那种人。”孟新竹安抚性捏捏她手心,“就寻常托付。”

  说着话,家里的阿姨下楼问她们吃什么,周醒点了几个菜,阿姨去准备,她们坐在堂屋等。

  晚饭四人同桌,各自无话,该说的都在房间里说完了。

  周醒感觉被区别对待,嘟着嘴巴不高兴,“阿嬷就没什么要交待我的?”

  阿嬷却说起别的,“听说你从车行那边离职了?接下来打算干点什么。”

  “还没想好。”周醒知道,阿嬷言下之意,是提醒她该去酒店了。

  可她现在完全定不下心,不敢轻易应下,“再耍几天。”

  “反正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

  阿嬷给她夹菜,“我也不是催你,随便问问而已。你刚回来就去了车行,又还在弄房子,休息也是应该的。”

  “谢谢阿嬷!”周醒笑容甜蜜。

  饭桌气氛略有回暖,周凌却始终容色冰冷,眼前这幅慈孝的和谐天伦之景,只让她感觉刺眼。

  “冰冰啊。”阿嬷注意到周凌异状,“最近车行还好吧?”

  艰难堆挤笑容,周凌答:“都挺好的。”

  “你嘛——”

  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说才不会伤人自尊,她始终觉得周凌性格太过阴郁,心机深沉,房间里那番谈话是劝她想开些。

  大人都喜欢活泼开朗的小孩,调皮些也没关系,会撒娇的最吃得开。

  老太太偏心周醒和孟新竹,除去身世缘故,也是两个孩子都单纯没心机,不会争抢。

  像周凌这般,处处都持筹握算,当然就不用操心,还得留意着家里别的小孩被她欺负。

  如今的周凌,有车有房有事业,父母也健在,老太太想体贴几句都找不到由头,卡了半天壳,“上了年纪,脑子糊涂,要说什么来着,我又给忘了。”

  “反正好聚好散吧,就像今天这样,还能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老太太笑着给自己打圆场,“就当是为了我,你们都好好的,别吵架也别打架。”

  周醒乖巧应是,孟新竹语声轻柔,“我会监督她。”

  两个都是她的心头好,阿嬷十分满意,饭桌上笑得合不拢嘴,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心里始终暗暗期待她们能走到一起。

  “你们一个静一个动,倒是互补,暴暴调皮有人看管了,竹子性子软,遇事也有人在前顶着。”

  周醒搁下筷子,搂着她撒娇,“以后我要常常回来陪阿嬷。”

  “所以即使周醒插足别人感情,抢人女朋友,我也不能有什么异议,她喜欢的,我都得拱手送出,是吗?”

  周凌扔了筷子,冷不丁一句。

  饭桌气氛顿时僵凝。

  周醒松开阿嬷,转身面对周凌,“我插足你感情?”

  她感觉好笑,“大姐,你们已经分手了好吧,竹子选择跟谁在一起是她的自由。而且什么叫你拱手送出,她又不是你的私人物品。”

  完全无视周醒,周凌直直望向阿嬷,“周醒想住我家就住我家,想去车行就去车行,就因为阿嬷喜欢她,因为我是姐姐,因为她父母离婚,因为她妈生病她爸出轨,无论她做什么事情,我都得让着她,对吧?”

  “阿嬷有偏心过我吗?”

  周凌质问,声线哽咽,“你有偏心过我一次吗?”

  “小时候发压岁钱,别家都是从大到小,偏偏我们家是从小到大。她生日在我前头,我就只能跟她一起过,吹她的蜡烛,吃她的蛋糕,我直到考上大学离开老宅,才能真正为自己过一次生日。”

  “我们俩打架,挨训的永远是我,明明是她先挑事,错也要归在我头上,她天天生病喝药,我还得照顾她,我稍有不从就拿姐姐身份来压我。”

  “我想问问阿嬷,都是周家的孩子,为什么总是偏心她,冷待我?”

  饭桌死寂。

  对望中,老太太眼眶逐渐发红,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你说啊!”周凌拳头砸在桌面,碗碟随之一跳。

  “够了!”周醒起身,“你有完没完。”

  “没完!”周凌声调尖锐,“你们一家人其乐融融,跟我毫无关系,我还得为你们鼓掌喝彩,我是上辈子欠你们的吗?”

  阿嬷脸色煞白,泪水在苍老的面颊横漫,孟新竹欲搀起她离开,她摆手阻止,“你继续说。”

  “现在你喜欢的竹子和你最疼爱的暴暴终于在一起了,你满意了?”

  手指抹去脸颊潮湿,周凌完全不在意了,“恐怕你心里早就在想,为什么一开始跟孟新竹谈恋爱的不是周醒呢?为什么中间会有一个多余的周凌。”

  “我对阿嬷来说,始终都是个多余的人,对吧?”

  周凌提起包,“那我就不耽误您享福了。”

  老人虚弱靠坐砸椅背,无声流泪,孟新竹满面焦急,连连为她抚胸,“周凌只是说的气话,阿嬷别跟她计较。”

  “是气话,也是实话。”

  周凌回头,“否则你们为什么不来反驳我?像往常那样,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胡说八道。”

  “你就是胡说八道。”

  拉开板凳,周醒跳出饭桌走到她面前,“你把自己说得多无辜,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又自私又任性,竹子姐那么好脾气的人,都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你有反思过你自己吗?”

  “我住在你家那么长时间,只看到她被你当个家奴使唤,事事都得看你脸色,客厅里的水没擦干净担心被你骂,做个饭还被你嫌弃身上有油烟味。”

  这些话周醒早就想说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请问,你吃的饭从哪里来?你在房子里享受的干净整洁,是谁来维护?你说谁都不爱你,谁都不偏向你,是因为你从小就薄情寡义,缺乏共情,不懂体会别人的难。你还利用别人的弱点,试图来掌控别人,维持你的日常所需和你那一身的臭毛病。你真的爱竹子吗?我看未必,你爱的始终只有自己。”

  “阿嬷再偏向你的话,你还不得上天去?”

  周醒冷笑,“你说我这样那样,又是妈妈生病,又是爸爸出轨的,说我靠这些才博得阿嬷宠爱,那你呢?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先心病被你父母纵容娇惯得不成样子?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吧,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你后面还有什么手段?”

  周醒直言,“房子和先心病,是吧,你尽管来,看看能不能达到理想效果。”

  周凌面色铁青,右手攥得死紧,似在极力忍耐。

  “来啊。”周醒扬眉,目光挑衅,“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我特别想看到你最后走投无路,趴在地上摇尾乞怜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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