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帝台春【完结】>第116章 暗牢

  夏知本想看看他如今是落魄成了什么个鬼样。

  本以为会看见被打得跟前面路过的那些囚犯差不多的不忍直视的“人”,结果反倒叫他意外,躺在干草上的人完完整整,甚至没有换囚服,只穿了一身细软白袍,虽然边角已经脏了,仍然能显出他整个人的清风朗月,非同一般。

  夏知蹲下来,敲敲隔栏,寒无见撑起半个身子瞧他,似乎看不太清。夏知蹲在地上,逆着光线,寒无见眨了眨眼,长发绸缎一般落下瘦削的肩膀。

  寒无见确实是个面容秀致,甚至称得上很是俊美的男人,重要的是眉眼很温和,浸在温水一样的光里,丝毫没有将领应该有的那种杀伐之气。夏知一瞬给看呆了,有些过于意外。

  他很快反应过来,心底有什么东西印证了。

  夏知迅速调整姿态,干脆跪到地上,小声:“小的见过寒将军。”

  寒无见谨慎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吗?”

  “是这样,前个儿给您送饭的他病了,所以换我给您送。”

  “小福子病了,他病的严重吗?”

  “不严重,其实我瞧着他其实是不想过来了,外头下这么大雨,谁都不想出来……小的,我,我是怕您遭罪。”

  寒无见扶着墙站起来,走过来,“你瞧着到有几分眼熟,你是哪个宫的?”

  “害,我这,就是掖庭一个干苦力跑腿的。劳您大驾居然还记得我小夏子,真是我小夏子祖上烧了高香了。哎您别站着了,这耽搁吃饭叫您饿着就是我这做奴才的不是了。”

  小夏子给他揭开食盒,看了一眼菜,心道这是外表光鲜,里头就剩馒头咸菜,一点荤食也没了,怕不是那群传膳的偷吃了,这种事他们干的不少。

  “这东西,看着是不太行,但您先多少吃点,晚些我再给您送些来。”

  寒无见顾虑的倒不是这些。小夏子见他神色并不松动,以为他嫌恶自己,一拍后脑,笑:“瞧我这没规矩的,您是怕东西有问题是吧,这样,我试一点点——”

  他把竹筷倒过来,想拈一些菜根。

  寒无见叫停了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银针。这是他少年时期因为和谢余用膳存下的习惯,未雨绸缪。

  银针试过的地方泛黑了。夏知吓得把食物打翻在地,很快抓住木栏为自己开脱:“大……大人,这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它下了毒的,我要是知道,奴才不敢的!”

  寒无见安抚他:“你小声一点,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想置我于死地的多了去了,你只是被人利用了。”

  夏知讷讷道:“那您岂不是很危险?”

  “还好吧。”寒无见扶了扶额头,像是感到疲劳,“你把这些收拾一下,待会儿他们进来发现这些狼藉,指不定会为难你,把错都推到你头上。”

  夏知依言把东西收捡回食盒,犹豫道:“可您吃什么?您多少得吃点东西吧。要不,我晚上再给您送点来?”

  “这里守卫森严,你要怎么过来?”

  “我有我的办法,您就放心好了,哪里都可以通融通融嘛。”他做了个点银票的手势。

  寒无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要是你,肯定会离这儿远远的,而不是靠这么近,还在和他攀谈。你为什么想给我送饭?”

  “我知道。”小夏子道,“您是冤枉的。”但他又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只好一味说下去,“小福子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他们哪能知道您的……您的尊贵。您虽然现在是在这里,但您不会一直遭罪的,您的命好着呢。”

  “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已经失势,和过去云泥之别,说不定明日就要杀头,你不必如此迁就我。”

  夏知急于否认:“我不是因为您的身份才想对您好的!我是,”他道,“是因为您是个好人,大善人。您之前就教导过我,我一直记心上,做个好些的人。虽然您肯定不记得了。奴才是衷心为您好,也是真心希望您能出去,指不定哪一天就重回朝堂了。你回去了,也不叫您记得奴才的好,我是不在意这个的。”

  寒无见确实不怎么记得他。寒无见向来不吝和奴仆宫人说话,但只一两面的他不可能总记得住。何况都是有几年的事了。

  寒无见笑:“谢谢你。”

  “和我您不必客气。我是真为着您好。您这脸色是怎么回事,他们打你了吗?”

  “没有,我着了凉,睡一睡就好了。”寒无见心不在焉得弯弯唇角,“不碍事。”

  夏知很会捕捉脸色,寒无见又是藏不住心事的人,夏知试探着:“大人您是有什么心事?也许您说出来,小的帮你疏解疏解,甚至可能帮您办点什么,比如您在外头有什么挂念的人或事之类的?”

  夏知心里想的是,寒无见说不定会想着托他去求求陛下留情,最好放了他。但是夏知也保不准当今这位圣上和这寒无见关系到底深浅如何,说不定自己准是胡思乱想,如果寒无见当真重要,也不至于沦落如此地步成为阶下囚。

  夏知捏了一把汗,如果寒无见真想让自己不怕死地去求谢兰因网开一面,自己只是个小太监,对方稍微是个官小指头就可以捻死,更别说见不见得到陛下了……

  “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有些思念。”寒无见道,“担心祸及他们,那我真的罪该万死。”

  寒无见说的不是真话,或者说不完全是。他是担心家族友人,心里始终挂念景行,碍于政局,之前始终不能得见,如今更是难上加难。

  但他最忧心的其实是兰因。他刚死了父亲,现下当真是孤家寡人了。每每想到这里,寒无见就会心痛。他担心兰因伤心欲绝,害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这种时候自己不能陪在他身边——也许已经没资格了。兰因会觉得谢庭是自己害死的吗?就算不是,那也脱不了多少干系。

  寒无见是愧对谢兰因的,他不见自己,说不定是在怨他。寒无见是可以理解的,但还是难受得紧。

  寒无见辗转反侧,他已经一连被关了好几日,对外界一无所知,音信全无。他心里的期待慢慢冷了,只是希望兰因至少能遵守他们之前的承诺,不祸及他的家人,其他怎样他都能忍受。

  再说,眼前这个单纯懵懂的小内侍又能做些什么呢,让他去问问谢兰因,或者递封信,跟他解释?先不说身份高低问题,就是自己和谢兰因的关系就够叫人匪夷所思得了,说不定还会吓到这小太监,把他连累。总之,都是天方夜谭。

  寒无见叹了口气。夏知道:“您别丧气,一切一定都会好起来的。你不想多说我也不缠您,时间快到了,我晚上再来看您。顺便给您捎点药,您这脸色,都跟那上等白宣纸一样了。”

  寒无见被他逗笑了,应允了他。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牢房门咯吱一声开了,映在石墙上的火把的光颤抖着,几个蒙面的侍从开路,一身玄袍的男人走下石阶,抬手,其他人都退下了。

  谢兰因摘下盖住半张脸的兜帽,火光照亮他半张脸的俊朗轮廓,神情不明。他走进牢房,动作很轻。

  寒无见躺在草垫上休息,已经入睡了,睡的很熟,呼吸均匀,有些不太寻常,没意识到来人。

  谢兰因长指抚上寒无见的脸,微烫,他被押进牢里时候是浑身湿透了的,这两日身体一直低烧,忧虑过重,到今日已经有些昏迷了。

  谢兰因掌根撑住墙壁,俯身凑近寒无见,叫了一声“哥哥”,又叫了一声“无见”,指腹按上他的下唇,轻轻摩挲,抵开他的唇齿。

  谢兰因从袖子里拿出瓷瓶,倒出褐色药丸,在自己嘴里放了两粒含住,偏头吻上寒无见的唇,给他渡了过去,确保他吞咽了,再捏住他的下颌,用嘴唇吻舐寒无见因缺水细微皲裂的唇角,偶尔把舌尖探进他微张的嘴里,仿佛在品尝他微苦的味道。

  寒无见被他吻得呼吸困难,偏头抵着墙角,想躲又不确定是不是要躲,意识模糊,微睁了眼瞧他,又被覆身上来的谢兰因吻得重新闭上眼睛。

  接连不断浅尝辄止的吻里,周遭只有亲吻的黏糊水声,夹杂衣料摩擦的声音。

  寒无见吻着,“唔”了一声,微弱地唤了一声“兰因”,谢兰因用手指拨开被他含在嘴里的一绺湿漉长发,温柔道,“是我,好些了吗?”

  寒无见抬手捧住他近在咫尺的脸,认真又朦胧:“我很好,你也不要难受。”

  寒无见神智昏沉着,他把这当成一场日思已久的梦境,始终挂念谢庭已死的事对他的打击,怎么也放不下,哪怕是在自以为是的梦里。

  谢兰因把寒无见抱进怀里,搂紧,嘴唇抵在他的额头,眼神深沉:“我不难受。我很快就放你出去,哪怕把他们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