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帝台春【完结】>第74章 [大雨 下]

  尽管在逐渐合拢的雨夜里一切都变得模糊,寒无见也不会认错它。这就是兰因。

  他把周围的尸体踢开,把谢兰因半抱半拖出来。

  谢兰因没有被大堆尸块压死,他上面只有两个人,他的发冠被人解走了,外衫也被人剥去了,应该是见他穿着比其他人华贵,可以拿去换钱,内衫因为被血浸得不行,所以被放弃了。也是因为如此他才是最后几个被丢下来的人。

  寒无见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苍天对他是仁慈的。谢兰因还活着,雨地里微弱的呼吸无法探清楚,但他的心跳还有,伤口是干的,居然已经不流血了。

  寒无见帮他挡雨,点了他几个穴道刺激他,又掐了他的人中,谢兰因咳嗽两声,呛出雨水,和着血,人并没有醒,只是迷迷蒙蒙说了什么,寒无见听不见,也许他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寒无见轻拍他的脸:“醒醒,兰因,醒过来,我来带你回家了。”谢兰因似乎慢慢又睡去了。

  天边滚落一声惊雷,谢兰因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寒无见见他反应还有,心头酸涩不止,他抱紧谢兰因,用自己的脸贴住他苍白但还有生气的脸。

  “别怕,无见大哥在这里。你不会再有事了。”

  他把谢兰因拉上去,背在身上,艰难向前走,扶上马,几个带着草帽的暗卫将他无声围住。

  寒无见护着谢兰因,一夹马腹,拿着长剑硬闯了过去,生抗过进攻,但身上还是被划了两剑。

  因为陛下的关系,暗卫不敢伤寒无见性命,只得放他离开,再后行跟上。

  寒无见对玄州比较熟悉,知道哪里有小道可以直接出城,只是目的地要出关。

  他最好是回沧州去,至少寒家人会护住他,但是兰因,父亲一定会把兰因交出去的,也许可以求求二哥……但是陛下不会放过他们的。他不能给家里人带来困难……

  他身上流血也加快了,触目都是粘腻的黑色,眼前一阵一阵得晕。

  不行,兰因。他再无法思考,一阵恍惚,手上紧勒的缰绳就松开了,追下去的瞬间他下意识护住了谢兰因,让自己尽可能地为他做缓冲。

  摔在地上,剧烈的疼痛刺激他,疼入骨髓,使他没有第一时间晕过去。

  他把谢兰因背到背上,又往前爬了十几步,大雨冲刷大地,手指全是漆黑泥土。鲜血从他身下蔓延,他按住自己受伤的腰部,再往前爬了几步,完全凭着某种坚毅的本能,让谢兰因遮在树荫下,不至于淋雨太多。

  眼前一阵发黑,他终于晕死了过去。

  寒无见在睁开眼睛前就坐起了身来:“兰因!”

  在旁边研磨药粉,身着异族服饰的侍女向他看去,露出怪异的目光。

  一切都很安静,没有大雨,没有惊雷,甚至没有人说话,呼吸均匀,内力平息,只有木杵捣碎根叶的声音。

  帐篷,圆顶,兽皮铺榻,寒无见觉着眼前的一切都挺熟悉,身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心里最想知道的还是兰因——

  门帘被掀开了,侍女把手放在另一边胸膛,弯腰:“王子。”

  寒无见望着来人,微讶:“颜虞渊?”

  谢兰因跨两步蹬上木桩,木桩劳实扎在冻土里,只和半只脚掌大小,就算只是七八岁的小孩儿也不容易站稳。

  谢兰因踮在其上,翻身,再稳稳落在另一截木桩上,手上竹竿环腰一圈重回身前,一套动作下来平衡得行云流水,大气不喘。

  有个人大声叫好,鼓起掌来,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头上还插着狗尾草,看起来挺愚蠢的样子。管家把他领到谢兰因跟前,跟他说,兰因世子,这位是林校尉的儿子,以后他就是您的陪练了。

  那个男孩儿拍着胸脯道,世子殿下你好,我是林琅,我爹是林安,王爷叔叔经常请喝酒的那个。以后我就是你的伴读和陪练了,我爹叫我认你做主子,因为你爹是我爹的主子。今后啊你有什么事吩咐我就行,大事小事都交给我办,从今以后我保护你。

  谢兰因说了一声哦,不感兴趣地转开了。

  林琅追上来,把狗尾巴草摘掉,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世子你整天都在这边练剑读书吗?不无聊吗?我带你去掏鸟窝吧,我爹说那边有一片林子鸟回巢,蛋老大了。

  谢兰因挥手用竹竿打向他,林琅敏捷跳开了,再一下,林琅举起竹枝回击——转身就是十年过去,两个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从木桩上跳下枯草地,再蹬脚上篱笆,举剑相击。

  林琅的剑被击落了,谢兰因用剑尖抵住他的喉咙,告诉他你又输了。

  林琅向往常一样嬉皮笑脸抹过去,拉谢兰因去骑马。

  谢兰因道,你这样,不说成不了大事,比拼上甚至打不过顾影。

  顾影比他们还小两岁,林琅掏出一纸袋瓜子,道,打他干嘛,反正他和我们是一伙的。顾叔叔人也很好啊,顾影也有天赋,那个阁主位置就给他当嘛,我给你打下手就行。

  谢兰因道,你就甘心给别人当一辈子跑腿的?

  林琅给他剥瓜子,道,您就承认吧,除开我还有谁让你使唤得惯。

  在一次任务里,也是个大雨天,对方是个比较清的小官,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求饶,他是个不错的官,无功无过,但有一笔账在他这里实在是必须要平掉,牵扯干洗太复杂,王爷的意思索性杀了,换个人顶上。

  顾影已经了结了好几个人,林琅对着这一个却迟迟下不了手。

  手下颇有微词,谢兰因走过来,手起刀落,跟林琅说杀不了就先别动手,你刺歪了他痛苦更久。

  林琅道,我只是觉得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也没有。谢兰因道。

  王爷后面知道这件事只是皱了皱眉,这孩子打猎都只爱捉兔子。

  谢兰因同他下棋,道,有些人连猎都打不了。

  谢庭道,你对他倒是偏心的,只是他心太实,你一贯纵着他,他又在这样水深火热里,总有一天会出事。

  所以当长剑刺穿林琅身体的时候,谢兰因生生吞咽下一口血。林琅驻剑在地,他心太实,只对自己够狠,临死也不倒下。

  谢兰因睁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棉布包严实的手臂上肌块和青筋凸显。

  床边老人一身麻布衣裳,正在盆里净手,周围只有他弄水的声音。“不要太用力,”他声音老得像是吞了一把泥沙,“容易挣破伤口。”

  谢兰因闭上眼,等待噩梦灰色的斑块彻底从脑中沉去,再度睁开,眼神清明不少,压着嗓子问,“我这是哪里?”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佝偻着身体,擦手,自言自语道:“那人一连守了你几天几夜也没醒,他一下去歇息你就醒了。你说这是有缘还是无缘?”

  一支箭射出,正中靶心。

  北狐的箭比大魏宫廷的要重一些,也许是因为原木的关系,他们的弓也很紧,张力十足,上面没有雕刻扭曲的花纹。

  “怎么样,”颜虞渊收弓,笑着看向寒无见,“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把人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还能爬那么远。据我所知,那个死人坑挪过去的人,即使是当下还活着,扔进去也死了。所以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为他?”

  寒无见握着那张弓,心里挂念谢兰因,无心与颜虞渊多说。颜虞渊是个不错的人,不是对手的时候两人可以是很好的朋友,但寒无见不认为自己有要和他全盘托出的必要,尤其是涉及兰因的事。

  他实在是太害怕兰因再出事了。

  “我弟弟。”寒无见问,“我现在可以去看他了吗?”

  闻言颜虞渊惊讶,很快又抿住嘴,依稀想起来了什么人,笑道,“所以是当年那孩子,眼睛凶的跟什么似的,当时单手就能拎起来丢雪地喂狼那崽子?没想到都长这么高大了,还结实,下了毒那么折腾都没死。他不是你亲弟弟吧?”

  寒无见抿唇:“不是。”

  “难怪,我看着也不像。”颜虞渊道,“知道你护他心切,你放一箭我看看,射的好我就放你过去继续守他,不然还是老老实实再去休息一阵吧。”

  寒无见二话不说,拈箭搭弦,瞄准,稳住,一拉一放,利箭快如闪电,径直劈开先前钉在靶上的箭,没入靶心。

  颜虞渊勾唇,给他让开道,做了一个中原人“请”的手势。

  寒无见道了一声“多谢”快步走开,颜虞渊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老者还没说完那句“缘分”的话,寒无见就跑了进来,望见床上谢兰因已经睁开眼睛,他先是停下脚步,然后以更快的速度跑了过来,摁住谢兰因胸膛:“快躺下,别想着乱动。”

  谢兰因望着寒无见,像是突然不认识他了一般,寒无见担心的用手掌捂了捂谢兰因的额头,已经凉下来了,谢兰因发烧的日子里,他一夜没合眼,白天最多睡了两个时辰,冷了手给他散热。

  谢兰因拿开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握紧了,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也不眨眼睛,似乎是一件他需要盯紧的易碎品,太脆弱,容易消失。

  寒无见是他阴影丛生的噩梦里唯一可以抓住、并把他拽出泥潭的人了,他不想失去这种安全感。

  老大夫对两个人的执手相看毫不见怪,似乎习以为常,他简单收拾了药箱,与寒无见道:“把你手探出来,我给你看看。省得你捻上什么瘟疫痨病。”

  寒无见小心移开谢兰因手,欲走,又被谢兰因抓住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