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和道侣和离以后【完结番外】>第81章 愚真(六)

  虞真入秘境都会带上连洲,三百年来一贯如此,但道域风云诡谲,越到后头,秘境越来越危险了,这危险一层面是秘境本身带来的,另一层面却是人带来的。

  虞真准备进入虎照君神境的那段日子,心中隐约有了预感,他把连洲留在仙门,孤身一人前往神境。

  神境结界松动许多,入神境让虞真想起象山秘境开启那日,也是这般人潮涌动,不同的是,人群里混杂了妖魔的气息。

  虞真在虎照君神境里寻找洛神山,这一路,虞真是踏着无数尸骸走过的,“风雨如晦”沾着血,从未有过干净的时候。

  人杀人,魔也杀人,人也杀魔。

  虞真已无力阻止,他只记得到达洛神山那日,残阳晚霞红透了天际,像是吸饱了鲜血一样。

  虞真淌过重河水与血液混杂相融的水泊,整身白衣晕着血色,他一步一步向西行,走进了神女大殿中。

  神女大殿被摧毁得很厉害,视野内皆是断壁残垣,四周能看到被青厌火焰焚烧过的痕迹,好在水银河融入了重河水,倒方便了虞真行事。

  虞真凭借着印象寻神女大殿主墓穴,坍塌严重,墓道毁去好几条,虞真费了好一番功夫,等进到主墓穴时,白玉棺前站了一个人。

  本以为是前来寻宝的人,可在洋洋洒洒的灰烬间,那黑衣人回头了。

  黑衣人戴着半张银质面具,那下半张脸,那一双眼,虞真不会错认——

  那是在重河小镇里逼死宋天章的林镜,也是在象山秘境中屡屡帮助虞真的林如鉴!

  林镜唇角扬起,亲密又遗憾道:“九阳,你来晚了。”

  尘埃尚未落尽,空气弥漫着腐朽的神魂味道,虞真往前一步,粘腻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他低头看去,模糊难辨部位的一团肉块被他踩得变形。

  虞真愕然看向白玉棺,棺盖被倒在地,白玉棺打开了。

  “那得有多凑巧,才能在你身处阵中时,封印大阵刚好提召新人选?”

  连瀛说的话言犹在耳,虞真呆愣地想:世事当真是如此凑巧么?

  不对!

  这不对,并不是封印大阵刚好提召新人选!

  那些洋洋洒洒的东西,看似尘埃,又像是人的骨灰。

  虞真回神道:“你杀了楼祖叶?”

  不仅杀了,楼祖叶死状还十分惨烈,□□四分五裂,更甚至是直接燃成了骨灰,空气中飘荡着他被撕碎的神魂。

  当真称得上是挫骨扬灰。

  挫骨扬灰?

  楼林曾说过要将楼祖叶挫骨扬灰,此情此景不正契合楼林的话吗?

  虞真顿时明悟,林镜在为楼林行事,这么多年来槐城打压重河宫,连瀛的目标并不是要活捉楼林开棺,而是林镜!

  可是,林镜为何能够打开白玉棺?莫非楼林也来到了这里?

  虞真视线掠过,此地仅有他和林镜两个人,难道楼林在棺中?

  虞真收回扫视的目光,阔步向白玉棺走去。“风雨如晦”出鞘,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

  不论林镜目的为何,他都算是帮了虞真的忙,此时白玉棺打开,正好放置九弦琴,不过——

  虞真眼神一凛,“风雨如晦”对林镜的攻势更加猛烈。

  今日,他要把林镜的性命留在这里!

  扇与剑锵然碰撞,星星点点的火花在昏暗的密室忽现忽隐。

  林镜的喘息声很大,似乎在虞真到来前耗费了许多灵力,与“风雨如晦”对抗时动作迟滞。

  虞真下手很重,一招一式都是奔着夺命而去,不一会儿,林镜肩上与颈剑冒出好几道红痕。

  “九阳,你生气了?”

  虞真脚步一顿,停在了阵法边缘,在鲜血、肉块和骨灰的掩映之下,地上的凹槽花纹闪动灵光。

  封印大阵正在启动?

  楼林不在棺中,抑或是楼林已经死在了棺中?

  “九阳,咳,”身后传来刺入血肉的声音,林镜闷咳一声,语气却很轻快,“九阳,封印大阵早就启动了,你猜,天雷落下了几道,是谁在渡劫?”

  虞真心急如焚,却猛然转身,眼睛直直盯着林镜。

  剑势停下,剑尖停在林镜左眼前一寸距离,林镜空手握紧“风雨如晦”,血液汩汩从他手掌心冒出。

  “嘀嗒——”

  鲜血滴落在地的声音,在这个密室里回响,一声又一声。

  “九阳,你太狠心了。”

  “你不是林镜!”

  两人同时开口,林镜闻言轻笑摇头:“是不是,又有什么所谓呢?”

  语毕,林镜松开手,指尖轻弹剑身。霎时间,流淌在地的血液汇聚成线,升至空中纵横交错,丝丝缕缕鲜血而成的线形成了细密的网,将虞真困在其中。

  不是林镜,林镜从未以这么亲密的口吻同虞真对话。

  红线交错处生出红花苞,花苞在虞真眼前开始张开,绽透,最后凋零。

  这是林家禁术“肉白骨”。

  此人不是林镜,却是林如鉴。

  满室热烈的红花瓣飞舞,一小片落在了虞真的肩上,很轻,很轻,虞真的话也轻极了,仿佛声儿稍大些会用尽他所有的气力,他小心翼翼问:“你,是林家的何人?”

  “不是谁,”林如鉴站得远,遥遥对虞真露出笑容,“我谁也不是。”

  所有花瓣回落,又卷着骨灰重新聚拢,在林如鉴身边模糊凝聚成个人形。

  “九阳,救人吧,再不救,就真的来不及了。”

  这个语调,这个近乎抱怨的语气,这通身熟悉的感觉与身法……虞真恍然大悟。

  这不是林如鉴,或者说,不仅仅是林如鉴,早在象山秘境之前,虞真就应该与他相识了。

  “风雨如晦”凝着风雨之势,一剑砍断空中所有红线,虞真握着剑,心中风雨将来,他咬着牙不管不顾继续追问:“你是谁?我一定认识你,你是林……”

  “别猜,”林如鉴打断他,“虞真,别猜。”

  林如鉴唇角溢出血,垂眸看着闪烁的阵法,似惋似叹道:“你我今日在此相见是偶然,也是必然,天命难违,逆行者必定斧钺加身,我如此,连瀛亦然。虞真,去做你该做的事,封印大阵降下天雷,提召连瀛,连瀛不会死,可凤渊就不一定了。”

  语音刚落,林如鉴身形如花雾散开,“风雨如晦”去势被林如鉴身旁之人阻挡,尽管那人模样衰老年迈,可虞真还是看出了那个花瓣凝聚而成的人就是楼林。

  林如鉴伤势很重,虞真本可拦下他,但虞真心神已乱,不论是林如鉴还是楼林,他都已无心再关注。

  虞真转身至白玉棺前,大开的白玉棺中有具尸骸。虞真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侧身,楼林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轻手轻脚地接过那具尸骸。

  虞真取出九弦琴放置在馆内,微微发光的阵法陡然大亮起来,整个暗室发出剧烈的颤动,白玉棺中升腾起缕缕白色轻烟,仿佛有吸力般,白玉棺棺盖从地上翻转而起,“嘭”一声,严丝合缝地盖在棺上。

  虞真一把扯过楼林:“快出去!”

  “虞道长,你忘记我已经死了吗?没必要救我的。”楼林甩开虞真的手,坐在地上。

  “肉白骨”凝成的人皆是早已死去的人,可楼林语气、动作是那般鲜活,就像是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那具骨骸被震得散架,楼林抖开破烂得不成样子的紫袍,一根一根地把骨头捡回来,擦干净,轻轻地放在紫袍上。

  地上鲜血淋漓,肉块分布,骨灰与红花四处皆是,白骨滚着滚着,便埋没其中,看不见,寻不着了。

  楼林布满斑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指骨,那指骨却被鲜血浸润得怎么也擦不干净。楼林就那样抱着那根指骨,跪坐在地,嚎啕大哭。

  死人没有眼泪,楼林只能张大着嘴,嘶声恸哭,他趴伏在紫袍上,手握着指骨,揪着衣袍,声声句句喊道:“对不起、对不起啊……”

  可惜,该听见的人,听不见了。

  虞真不想惊扰这迟来的团圆,他轻而又轻地,一步一步,出了暗室口。

  虞真在离开神境前做了最后一件事,他封了神女大殿,从今以后,除非虞真亡故,否则世间再无任何人能找到这个地方。

  出神境那刻,虞真回头望了一眼,说不清是何缘故,出自何种情绪。

  只是那一眼,好似永别。

  ……

  虞真御剑疾驰赶回仙门,神境内时间流速不同,哪怕一刻也没有耽误,可虞真还是晚了十天。

  他抵达仙门,正好看见连瀛从祁凤渊院子里出来,见了连瀛,虞真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两人打了个照面,连瀛面色看起来很糟糕,走得也匆忙,交代得不清不楚。

  连瀛走前对虞真说:“虞真,‘炎星’的弦是龙筋,我本不欲告诉你,可是,每个人都有该走的路,世事难违。”

  他又道:“你去到锦衣城后,要等我,只有我能拉动‘炎星’,彻底杀死阿欠。接下来我说的话你需记清楚,你若在锦衣城见到我,务必把这些话转达给当时的我。”

  连瀛的口开开合合,却发不出声音,忽而,连瀛身形摇晃,向前一跌,虞真连忙扶住他,虞真听他低声说了句:“果真世事难违。”

  连瀛推开虞真,站直道:“你把封印大阵是九弦琴在维系的事告诉我,提醒我一定要将九弦琴交给你便可。”

  虞真没听明白,连瀛偏头看他,极其认真道:“虞真,再会了。”

  那是首次,虞真与连瀛站得如此近。虞真一直觉得,连瀛是不喜欢他的,甚至是讨厌的,这种讨厌似乎是因连瀛对凤渊喜欢太过,所以对凤渊亲近的人产生了敌对的情绪。

  像小孩子一样,凤渊小的时候从未如此闹腾,因而虞真同样不喜欢连瀛。

  但这一次,虞真突然明白连瀛对祁凤渊的所有情感。除了祁凤渊陪着的时候,连瀛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没有亲朋,没有好友,他只有一个祁凤渊,故而握住了,便不会再想放开。

  虞真收回手,问道:“你不陪他?”

  “不了,我,”连瀛顿了顿,苦涩道,“他不想看见我。”

  “我走了,再会。”

  连瀛戴上帷帽,步履不稳地离开了。

  “再会。”虞真目送他,在心里道。

  “啪”地一声,门被推开。

  连洲跌跌撞撞冲出来,抱紧虞真大腿,哭喊道:“呜呜,九阳,你怎么才回来啊,你都不知道,凤渊被雷劈了,现在躺着不省人事呜呜~”

  虞真的手轻轻落在连洲头顶,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哭了。”

  在仙门呆了几天,祁凤渊依旧没有醒过来。虞真反复为他探脉,他的经脉已经被人接续过,灵力修为全失,但好在识海神魂完整,花些时日便能醒来。

  期间虞真找了苍吾君,讲了自己要前往龙神境和锦衣城的事,说完怕惹苍吾君伤怀,没敢多留就走了。

  虞真怕迟则生变,留了封书信放在祁凤渊的书案上,没料到,他在案头看见给连瀛的那本记载了“留魂”的书册,他沉思片刻,将书信和书册摆在了一块儿。

  放好书信后,虞真坐在祁凤渊床头,千思万绪压在心底,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却只字不提别离。

  “是了,你的‘春风过境’怎么不见了?”

  虞真问祁凤渊,回答的是连洲,连洲盘腿坐在床上,拿着小木梳为祁凤渊打理头发,抬头道:“不知道,回来的时候就没看见那把剑。”

  “剑随主人,何况是渡劫这种事,‘春风过境’怎么可能会不在凤渊身边,是不是掉在仙门其他地方了?我们好好找找?”

  连洲闻言放下梳子,小心翼翼避开祁凤渊,爬了下床,作势要在房里好好找找。

  虞真见他兜兜转转,等他转进看不见的厢房,虞真从床头站起,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只是脚才刚迈出一步,身后就传来连洲的哭声:“九阳,你不要扔下我!”

  只是一声,虞真的脚就迈不出去了。

  虞真转身接住抽抽噎噎向他奔来的连洲,歉声道:“我很快就回来,你在仙门等我,好不好?”

  “不好不好,”连洲哽咽道,“凤渊也说很快就会回来,结果回来就变成这样了,你不可以走,不可以扔下我,呜呜,九阳,你不要扔下我,九阳啊九阳,不要走。”

  虞真轻抚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替他平缓呼吸,目光望着静静躺在床上的祁凤渊,道:“人人都有应当走的道,连洲,我是一定要走的。”

  “我现在,凤渊都说我很厉害了,我可以帮你,你要走的话就把我也带走吧。”

  连洲哭得撕心裂肺,虞真心里一软,权衡了下,终于点头。

  两人在祁凤渊床头又是一番道别,多数是连洲在哭。连洲趴在祁凤渊身上,眼泪都落在了祁凤渊颈窝和衣襟间,虞真俯身为他擦干净,瞧着祁凤渊的脸,心中既是怜惜又是不舍。

  虞真牵着连洲的手下山,离开仙门,去往龙神境。

  他不敢回头再看,因为虞真不知道——

  再会,还有没有归期。

  ……

  在龙神境,两人遍寻不到第三层,后来连洲惊扰一只大妖渡劫,在这只大妖的回忆中,虞真看见了祁凤渊、连瀛、林照水和江逐火的身影,只是一些片段,恍如隔世。

  虞真在大妖身上看到因果负累,有意帮它,却被大妖拒绝了。

  虞真在那一刻醒悟,人或许有许多个时间节点可以改变命运,但他人是无法作出干涉的,自己的命途,只能够自己去抉择。是对,是错,决定了,那便只能往下走。

  这是师祖曾经教导过他的事情,可是被虞真忘记了。

  “不作他人因果。”

  虞真默念这句话,可还是遵循本心在大妖身上下了“聚灵”。若有朝一日大妖身死魂消,“聚灵”能让它重聚神魂,留下一线生机。只不过要真有这么一天,大妖是彻彻底底与成仙成神无缘,只能做个普通生灵了。

  大妖生性纯良,天真可爱,走时还记挂着让虞真和连洲再来龙隐村时寻它玩儿。

  虞真回道:“有缘会再见的。”

  听起来很敷衍,可虞真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和这只大妖能够再相见。

  他希望有缘之人,都能够再相见。

  ……

  虞真取了龙筋,费了好一番功夫。只是他没料到,连洲在离开时竟然偷走人家好大一棵千瓣幽梦桃树。

  虞真一时无话,教训连洲许久,试图让他明白什么叫“不问自取,视为贼也”。偏偏连洲硬气不肯低头,他道:“我不是偷,是桃树说要跟我们走的,我们是好朋友了,桃树想跟我们去玩儿,很正常的呀。”

  虞真被气笑,拍了连洲手心一下,结果直至入锦衣城前,连洲都不肯理睬虞真,虞真怎么哄都哄不好。

  锦衣城门前有两尊天鬼像,石像雕得青面獠牙、凶神恶煞,虞真早就见过,但这两尊天鬼像并未见过连洲,因此一碰面便神神叨叨、喊打喊杀。

  和尚道:“怪。”

  书生道:“是熟面孔。”

  和尚道:“怪。”

  书生道:“是生面孔。”

  和尚道:“一长一幼,一大一小。”

  书生道:“来了一对。”

  和尚道:“是妖是灵。”

  书生道:“该打。”

  虞真特意让他们说完,他负手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站得仿佛入定,等连洲实在打不过,喊了一句“九阳救我”后,虞真才上前制止了这场不伦不类的斗争。

  天鬼像和连洲闹着玩儿,没有下杀手,长戟不轻不重拍了连洲屁股一下,引得连洲怒目而视,又因打不过,他羞恼地埋首在虞真颈间。

  入城前,虞真对两尊天鬼像连连道谢。

  “你谢他们什么?不许谢!”走远了,连洲才肯抬起头。

  虞真有些心虚:“谢他们让我们入城。”也谢他们揍了你,让你肯搭理我了。

  后半句,虞真不敢讲。

  第二次进入锦衣城,虞真察觉出锦衣城有些异样,可具体有什么不同,虞真瞧不出来。他不放心连洲一人,于是带着连洲一同入场,没想到锦衣城内场叠着场,连虞真也很难寻到出场的路。

  在天母阁里,虞真见到了林照水和江逐火,准确说,是他们两人的魂魄。

  虞真瞪大眼睛,那一刻胸腔内仿佛有什么在震颤跳跃,堵着他的喉,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林照水身着红衣,一双凤眼神采奕奕,唇抿笑道:“九阳,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

  原来有缘人,确实是能够再相见的。

  明明是件高兴事,可虞真神情却难过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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