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和道侣和离以后【完结番外】>第13章 第 13 章

  文娘手中的伞似乎是了不得的法器,在文娘杀了第五只鬼后,其余的鬼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回房!”悬挂在横梁上的店家大喊。

  文娘转动伞柄,素面白伞在空中转过几转,伞面上的雨水顺着伞骨急速飞去,霎时洞穿好几只鬼的心口。

  白伞停下后,文娘轻轻将伞靠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抬起把颊边散乱的发丝挽在耳后。她眼眸向上抬,微眯眼睛道:“爹,原来你在那儿呀。”

  横梁上密密麻麻吊着一群黑色蚕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各个都只露出一张脸来,最为瞩目的就是店家,毕竟他的体型最大。

  店家像只蚕一样扭动着,可发丝纹丝不动,还是牢牢地捆着他。

  大堂内的鬼都藏了起来,可店小二还傻傻站着。

  黑衣男子扶起一张长凳擦净,让文娘坐下,而他站着,视线不经意扫过祁凤渊几人,唇角轻扬,继续打量客栈;“十字横梁压顶,镇思安魂;回字形构造,又能福荫子孙。作为陵墓,当真不错。”

  祁凤渊微睁大眼,明白过来,若是生人居住,那必定是凶煞之局,可若是专造给死人用的呢?那么效用完全相反。

  不过如果是陵墓,此地又太小了些。

  祁凤渊摸着下巴沉思,突然“哎呀”一声。寻常的下葬是将人放置在棺椁中,但龙隐村不同,他想起那墙壁嵌着的层层叠叠的尸身,这就是龙隐村的下葬方式,因此空间不像寻常陵墓这么大。不仅如此,发丝团和文娘出现时众鬼都会跑回厢房,估计这陵墓的每一间房都具有保护作用,应该是避免先人被外物滋扰设计的。

  那发丝团又是什么呢?祁凤渊还兀自细思。

  冷不丁身后的连瀛出声,他问店小二道:“生人在房间里会遭遇不测,死人在房间里却能受到保护,是不是这样?”

  店小二傻傻点头,“对呀,本来就是给死人用的,没死那就弄死嘛。”

  祁凤渊稍愣,店小二那张脸也才被腐蚀了一半,明显是刚死没多久,这一群鬼或许都是以生人之姿来到这座陵墓,被这座陵墓吞了才以鬼的形式出现。

  祁凤渊叹了口气,后又倒吸一口气。

  连瀛听罢,说了声“糟糕”,从柜台跃下,只是朱不辞就安置在地下,他这一跃踩着朱不辞的腿,一个不稳,向祁凤渊撞了过去,祁凤渊被撞得倒吸一口气,扭头哇地一声呕出血来。

  连瀛也倒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个。他在路上曾看见过一个老头被小丫头撞倒后躺地上哇哇吐血,小丫头赔了一大笔钱,这老头又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去酒馆喝小酒。他现在就跟那小丫头别无二致,即将要赔祁凤渊好大一笔钱。

  这是他在哪儿看见的呢?好像是和万水尾随祁凤渊来横水镇的路上。是了,是和万水,万水!

  祁凤渊扶住连瀛,“你别这么毛毛躁躁。”

  连瀛往厢房飞奔,扔下一句“不要你管”。

  不一会儿,连瀛又回来扯祁凤渊衣袖让他管上一管,“青烟问道,还能用吗?”

  他把万水扔厢房里,但他不记得是哪一间厢房。

  他们这边说得起兴,文娘那边也好生热闹。

  文娘把白伞抛上空,素白的伞面闪烁着金光向上升,飞了一会儿忽而停滞在半空中摇摆不动。

  文娘低头,看着紧抓自己腿的店小二不语。

  “呜呜,娘呀,我好想你呀,你这么多年怎么不来看看我?”店小二大哭道。

  店家撇撇嘴,好心提醒:“过了啊,戏过了啊。”

  祁凤渊那头。

  “青烟问道”没有灵力当然是用不了的,好在白衣小丫头领着两人向某间厢房奔去,紧闭的厢房门在白衣小丫头的轻轻触碰下打开了,屋内的几只鬼听着动静抖得跟筛糠一样。

  “孤芳”在墙上划了几道,连瀛废劲儿将嵌在里头的万水拽了出来,幸好时间不长,万水还没有和墙壁融在一块儿。

  连瀛拍了万水几巴掌,万水悠悠醒来抱着连瀛喊娘。

  不怪这只醉猫认错,连瀛是万水的表兄,又肖似其母,这两人的娘亲长相九成九的相像,认错也是人之常情,但连瀛素来不喜听这种话,他兜头又扇了万水几耳光,扇得万水想再回墙壁里。

  连瀛温和道:“醒了吗?”

  “唔唔。”万水捂着脸应道。

  连瀛轻柔地扯开万水的手,葱白的指尖抚过万水肿起来的脸颊。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万水稍觉舒适。然后,万水的脸颊被掐起,狠狠捏了一把,万水嗷嗷惨叫。

  连瀛冷声道:“你最好说一说为什么喝酒。”

  万水当然不会说是因为酒好喝,于是他说起络腮胡男子对他说起的事。

  真正的龙隐村,其实是座三层的宝塔,是龙神的宝贝。

  第一层是陵墓,死人的埋骨之地;第二层生人居住,龙隐村居民的安逸之乡;第三层,是龙神的栖息之所。

  彼时龙神常年居住在顶层,侍者们生活在第二层。

  起初,第二层什么也没有,侍者们从人间带来的东西又太少,只有少量的种子和笨重的书籍。没有房屋,他们自己造;没有器具,他们自己做;没有布料,他们自己织……自龙神宝塔在神境落地那刻,跟随龙神的侍者们便脱离了人间炼狱,从此有了归处。

  侍者们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再往后的孩子只能从书上的记载、祖辈的只言片语中构建“人间”的模样。

  遗世独立久了,就会生些别的念头,渐渐地,龙隐村分出两个派别,一个想要打破格局,一个想要维持现状。于是三百年前龙隐村的族长力排众议,合力打开结界将圣女送出龙隐村。

  圣女不出半月又回到了龙隐村,持着圣物再度打开结界,带回了一个修士,带回了一条白蛟,也为龙隐村带回来一条新的道路。

  祁凤渊道:“那个修士就是朱问安。”

  有鬼应道:“可不就是那个杂种。”

  三百年前,朱氏无名,朱问安更不是朱氏家主。

  朱问安到龙隐村一游,看出龙隐村是个适宜修行的洞天福地,可惜龙隐村内无修炼的功法,居民们不会好好利用灵气,无异于暴殄天物。朱问安提议,龙隐村为朱家修士借地修行,朱家修士则为龙隐村带来奇珍异宝、高深道法,只要是龙隐村内没有的,朱家修士统统为龙隐村带进来,还可以指导修行。

  最开始,龙隐村内的两个派系还为此争斗不休,但慢慢地,大家都看见了好处,反对的声音是再也听不见了。

  就这样,朱氏与龙隐村做起了长达三百年以灵气易物的交易。

  连瀛道:“三百年,再灵气充沛的宝塔都会被吸干。”

  万水点头,龙隐村原身只是一座宝塔,不是真的土地,灵气不会再生,枯竭了就是枯竭了。

  屋内的鬼又插嘴骂了几句。

  万水假意不满,“我说了多久,你们就骂了多久,我不想说了,剩下的你们自己讲,给你们骂个够。”

  万水不是不想讲,是不知如何讲,络腮胡告诉他的事就这么多,再往下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只年纪稍大的鬼拍桌子道:“我们讲就我们讲!”

  十句脏话里头拎出一句要紧的话,祁凤渊拼拼凑凑才把事情补充完整:

  以往有灵气滋养,居民们少有疾病、长寿安泰,但常年累月的交换,龙隐村的灵气不复以往,居民们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最开始只是风寒类的小病,一直到前几个月,龙隐村出现一种奇怪的病,患病的人不出几日就会暴病身亡。不仅如此,和病者接触过的人也会患上这种病。这病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病故的人被送进了第一层。

  龙隐村居民们祈求龙神施展神通,但迟迟得不到龙神的回应,有人说这病是龙神发怒降下的神罚,为了平息龙神怒气,朱家修士提议用活人献祭。

  连瀛道:“他们这么提议,你们就这么做了?”

  那鬼叹息,语气里藏不住的懊悔:“我们和朱氏向来交好,何况文娘还嫁给了朱问安,本想着一气同声,不料那都是朱氏骗人的鬼话。”

  只有愚昧无知、不通人烟的蛮地才会想出用活人献祭的法子来,连瀛遇见祁凤渊的黄水村就是如此,但朱氏也是玄门世家,断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提议。在怪病出现的时机提出这种方法,可见朱氏不安好心。连瀛往坏处想,也许这怪病还是朱氏带来的,灵气匮乏,体质下降,怎么可能无端生出个怪病来?

  又有鬼应道:“说这些有个屁用,那臭娘们不就在外头,我倒要去会会她,被她杀了也行,好过现在生不像生,死不像死的赖活着。”

  几只鬼被他怂动,一块儿去了外头,祁凤渊几人也跟了出去。

  刚出房门,大堂就传来几声嚎叫。

  伞面金光灿灿,如锋利的刀刃划破发丝,难以计数的黑色蚕蛹直直下坠,店家惨叫着压倒他的蠢蛋孙子。

  “咳,阿爷,原来人死了也是有重量的。”

  店家扭了扭,探头一看,店小二已是奄奄一息,心里老泪纵横时,店小二又睁开眼睛对他做了个鬼脸,惹来店家一顿好骂。

  跑出房门的几只鬼连忙去解救被发丝缠绕的兄弟,若是迟些,发丝也会绞杀掉鬼魂。

  掉落的无数黑色蚕蛹,除了刚被卷上去的几只鬼外,其他的黑色蚕蛹都只能看见一张脸,里头早就被发丝吃空了。他们来到一层被陵墓生吞成了个不人不鬼的怪东西,日日东躲西藏避着这发丝团,跑不掉的就只好被卷上横梁,也有活腻歪了的自取灭亡主动往发丝团上撞。

  文娘收伞,一双眼透露疲惫。

  这座宝塔的灵力枯竭后为了维持基本的形状,会吸收里头有生命力的东西的灵气,不论大小,化为己用。驱使法器需要灵力,文娘运用不了灵力,因此白伞每动一次,烧的都是她的魂力,魂力烧到头,性命也就到头了。

  “爹,开门吧,我要去第二层。”文娘直直看着十字横梁交错的地方,那后面有扇通往第二层的天窗,往时龙隐村居民祭拜先祖皆是从这扇窗子进入。

  店家拨开缠绕的发丝团,不是滋味地说:“何苦去?如今二层无一人生还,去了也是送死。若有生路,我们也不必从二层下来。”

  “阿爷,有生路的,二层打开结界就能通往外头,可惜我们没有灵力打不开。”

  “那还不是没有生路,你一边去。”店家推开店小二,“再说,二层通往外界的路早就被朱氏毁了个一干二净,要是还有路,这些人能从一层的路进来?”

  店家又道:“文娘,我实话和你说,活人进来这里,就别想出去了。你出不得,往上也是死,不如留在这里,也算全了个天伦之乐。”

  店小二咂咂嘴:“阿爷,你前几日还说这般生不生、死不死地活着很没滋味。”

  “我真是……”店家深吸一口气,猛踹店小二,“往上数三代也没你这般没眼色的蠢货,你究竟是像了谁?”

  店小二抱头乱窜,店家恨声道:“千般错,万般错都是怨朱问安,此人狼子野心,文娘,你当初就不该引狼入室。”

  文娘摇头,“我既有引狼入室的决心,便有取狼性命的魄力。朱问安欺我瞒我,我也不会顾念夫妻情谊。三日前,朱问安已死于我手,朱氏上下有异心者我也尽数送去黄泉路与朱问安作伴,如此才不枉我和他夫妻一场。”

  “娘……你在说些什么?”

  朱不辞从地上爬起,双眼瞪大,一脸不可置信,他双手撑地下意识抓了一把,却什么也没抓着,一颗心也似这般毫无着落。

  祁凤渊摇摇头,朱不辞在最不该醒来的时候醒来了。

  文娘看过去,古井无波的眼浮露一丝慈爱与怀念,用以往哄朱不辞的语气说道:“我说,我杀了你父亲,也杀了众多反对我的人,其中还有一向疼你护你的祖父。不辞,其实我本想推你做上家主之位,可惜你偷偷离家,以至我叛变之时名不正言不顺。若你在,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我离家是因为……”朱不辞眼睛通红,紧咬下唇。

  “娘知道,你离家是为了我。你偷了信物,私取地图,千里迢迢来此,无非就是因为娘说的那句‘我想家了’。好孩子,你说得好听点是孝,说得难听些就是蠢。朱问安不择手段想挤进道域四家之列,外并玄门小户,招惹众怒,内里明争暗斗,又如履薄冰,你若是花点心思观察局势,朱氏的大门你是一步也不敢迈出去的。”

  朱不辞按着胸口,心脏还在鲜活地跳动,可他像是快要死了,他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浸在了水里快要窒息过去。

  店家抚着店小二被踹的心窝语重心长道:“我明白了,你的蠢是像那一边呢。”

  朱不辞抬起头,那双眼仿佛被烈火烧透的木炭,干涩、焦枯、拧不出一滴水来:“你说你记挂外祖父和哥哥,我便想着帮你来看看,可是娘,从你说‘你想家了’开始,你就在骗我了吧?你是故意把我支开的?”

  朱不辞动作僵硬地转头望着店小二,眼神空洞洞的,“你和船夫是合伙的?你让他带我早一步进来就是为了杀我?”他哽咽片刻又道,“你说,你要与我促膝长谈,叫我戌时后待在厢房里等你,可你骗我,你是我哥啊,你骗我。”

  店小二撇撇嘴:“兄弟同归,这不对吗?促膝长谈,你死了也可以促膝长谈的。”

  “是,是我太蠢了。”朱不辞站起,身形摇晃,他是被江浪倾覆的独舟,原来舟上从来只有他自己,再无其他人了。

  亲娘骗了他,亲兄弟也骗了他。

  朱不辞往后退了一步,艰涩的眼终于落下泪来,意识逐渐剥离。

  “夫人,过犹不及。”祁凤渊接住昏迷的朱不辞,侧开脸道。

  “那便不谈他。”文娘看回店家,轻声道,“爹,还记得你与叔伯送我出去时说的话吗?”

  店家忆起些什么,神色有了少许庄重,“记得。”

  “我们是龙神侍者的后代,不该是偏安一隅生活的乡巴佬,我们要御剑当空,飞跃山川,跨越空间的界限;我们要翻掌覆云,反掌成雨,做四时之序的主宰;我们要打破神境的保护与禁锢,向上走,走出属于自己的通天仙途。”

  千百年的岁月苦熬,凡人他们早就当腻了。

  大家都说龙神已经陨落,时移世易,今非昔比,若无神,那便自己成神。

  店家苦笑:“通天的仙途没走成,反倒走了条死途。神仙,不是这么容易做的。”

  “是,我识人不清,带龙隐村走了条死途不假。”文娘撑开伞,举止优雅地撑在头顶。她从神境走进道域,从乡野女孩变成盛名在外的朱夫人,她步步为营,叩开寻仙问道的大门,那是与龙隐村不一般的风景。

  神仙确实不是这么容易做,她翻阅所有典籍,探寻所有蛛丝马迹,发现偌大的道域登顶仙途的人是寥寥无几,但——仙门除外!

  她看向祁凤渊,思绪回到她求访仙门的时候,她的目光愈发坚定,她说道:

  “但我今日来,是带龙隐村走出死途,走向生路。”

  她与祁凤渊有一刹那的对视,她心道:“龙神还在,龙隐村还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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